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養成的習慣,每周都會去一兩次果味空間。有時候是看免費放映的小眾電影,有時候是買票看爵士樂三重奏之類的演出,有時候是去旁觀或參與“讀點什么”的活動,也有時候沒有特定的目的,在沙發上坐一會兒,隨便點一杯什么來喝,翻翻架子上的出版物,也會覺得非常愜意。

最早知道果味空間,是因為喜歡一支樂隊,樂隊里的吉他手和幾個朋友一起創建了它。起初他們常常在某個社交平臺更新活動的消息。這些消息對一個被早晚自習和考試包圍的學生來說,是一種期待與美好。那時候,我常常想,將來要去看看,但后來這個平臺停更了,我還以為這個空間正如許多文化場所那樣因為收入沒法維持運轉而壽終正寢,惋惜了幾秒,便沒再多留意。
在北京生活了許多年,如愿去看了樂隊的演出,但從沒有人向我提起這個場所。直到幾個月前我偶然刷到這個吉他手演出的視頻,他用化名自彈自唱了一首《幾度夕陽紅》。我這才恍然,原來果味空間一直存在,只是活動的消息更新轉移到了別的社交平臺。
這個地方很不好找,我跟著導航走,幾次都走過或者到了馬路對面,費了不少周折,最終才找到它。原來墻上探出來的那個小小的水果圖案處便是入口。果味空間在地下室,要順著咯吱咯吱響的木頭梯子走下去。進門后右手邊是個買飲料的地方,再往前有個售賣唱片和二手物件的小開間,最里面則是演出和放映的場所。這個場所有可供投影的白墻,也有一些演出設備,還有二十來把椅子立著。
第一次去,看的是一部格魯吉亞電影。電影講了前總統在全國各地收集各色古樹,搬到自己莊園里來的故事,那奇詭而壯麗的畫面動人心魄。

與電影院或者劇場相比,果味空間實在不是個舒適的場所。它在社交媒體上的簡介非常實在:“東城區美術館東街13號的一個音量沒法很大,人一多什么都看不見,網也不好的破地下室,附近還沒有好吃的。”如果不及時趕到,搶到第一排的位置,幾乎看不清字幕,有時候半邊投影都會被前面的人擋住。椅子也非常硬,半個小時便會坐立難安,紛紛開始伸展脊柱,按腰揉背。免費的放映不能要求太多,有時候連關燈都靠老板指揮觀眾,也有時候畫面突然卡住,一群人眼看著鼠標在投影上挪移,調試一兩分鐘才能繼續放映,但我依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到那里。
我在果味空間里還認識了一些新的朋友,有畫畫的,有寫小說的,有做音樂的,也有熱愛文藝的普通上班族。我和他們聊起喜歡果味空間的原因。有人喜歡這種地下的氛圍,在陰暗幽深的空間里聚會,遠離了地上的車水馬龍和吵鬧喧擾。有人喜歡這里的獨立樂隊,享受看著一支不為人知的樂隊成長起來的美妙成就感。但我想這些都不屬于我喜歡這里的真正原因。
念書的時候,我常常和朋友聊起一些師兄師姐的人生軌跡,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一個私密的發現:人的生活道路似乎并非越走越寬廣,相反常常是越來越狹窄。上學的時候,同學來自天南海北,有全然不同的出身,父母從事著不同的職業;上班的時候,找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接觸同一領域優秀的人,每天與相似的工作打交道,時光就這樣一天天流逝了。對很多人來說,倒也算平安順遂的一生,但對有些人,特別是創作者而言,卻需要格外警惕。我想我就是那種對他人的生活永遠葆有旺盛的好奇心的人,一成不變的生活不但給不了我安全感,反而會使我空虛。
果味空間于我,意味著生活空間的暫時更迭。我走出寫字樓,也走出蝸居狹小的空間,去果味空間,這看似是去逼仄的地下室,實際上卻是去更廣闊的世界。摩肩接踵的環境可能沒有高級餐廳的優雅與寧靜,卻能讓我清楚地聽到旁邊人聊天的內容,在自然的契機里認識一些平時根本不會有交集的新朋友。那些對話中乍現的金句令我們大笑不止。果味空間常常播放一些網絡資源并不好找的紀錄片,展現異國他鄉不為人知的生活。那些陌生又新鮮的畫面能喚醒內心相似的情感,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在果味空間之外,我也尋找著別的場所,對陌生事物的探索使我精神振奮。我與朋友在白塔寺旁的胡同里品嘗美味的湘菜,在東四大街上閑逛已經罕見的唱片店,也會獨自去看一些展覽或演出。這些行徑是注定與過往不同的體驗和生命經歷。正如在中學時代,我與朋友穿過城市地下的防空洞,探尋我家附近廢棄已久的賓館,爬郊區鮮有人至的野山。這些片段或許不能幫我得到怎樣的分數,拿下怎樣的獎項,進入怎樣的院校,但它們豐富著我的心靈,使我成長為更加獨特的人。我想,這正是探索與發現的意義。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