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晶 宣朝慶
內容提要 歷史社會學是當前中國社會學的熱點領域,而中國式現代化的提出也為歷史社會學的主題拓展提供了新方案。作為歷史社會學的內嵌議題,現代化在當下階段的思考需要落腳于對城鄉中國的理解與詮釋上。這一方面需要看到人的現代化和城市等級秩序下未來城鄉的融合發展態勢,另一方面需要從構建城鄉敘事和城鄉記憶的角度為現代化速度過快而引發的心靈危機提供解決方案。將以城鄉中國為核心的中國式現代化議題納入歷史社會學視域,有助于進一步打破城鄉區隔,更快更好地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式現代化,是集“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和“中國特色”于一體的現代化發展模式,涉及對人際關系、人與自然關系的調節與和諧共生。(1)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第1版。“中國式現代化”一經提出,就獲得了學術界的熱烈響應。“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模式實則囊括了此前的“中國氣派、中國風格、中國話語、中國敘事體系”等概念,是今后一段時期中國社會科學體系發展的基礎。當前,學界已開始從文明或文化角度對該模式進行詮釋,(2)參見孫代堯:《論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與人類文明新形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沈湘平:《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傳統文化根基》,《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8期。或憑借大歷史觀進行深入分析,(3)孫正聿:《從大歷史觀看中國式現代化》,《哲學研究》2022年第1期。或就某一維度(4)參見洪大用:《實踐自覺與中國式現代化的社會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2期;王露璐:《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村振興與倫理重建》,《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2期。與某一學科范式(5)參見李強:《從社會學角度看現代化的中國道路》,《社會學研究》2017年第6期;李培林:《社會學視角下的中國現代化新征程》,《社會學研究》2021年第2期;李培林:《中國式現代化和新發展社會學》,《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2期;楊清媚:《中國人類學對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探索》,《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3期;應星:《社會學的歷史視角與中國式現代化》,《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3期。對中國式現代化做出考察。近年來歷史社會學在中國獲得迅猛發展,對中國式現代化做了不少探索,出現了一些經典議題、研究領域和一批有影響力的成果。面對學界關于中國式現代化理論構建的積極態勢,歷史社會學應在接續該學科經典議題探討的同時,面對城鄉中國發展的新階段,積極拓展中國式現代化議題,為中國式現代化理論發展做出貢獻。
現代化曾是歷史社會學關注的重要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社會學本身就是伴隨現代化而誕生的學科,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社會學大師涂爾干、韋伯、滕尼斯等人的思想就都已經具有現代化理論的萌芽性質。(6)尹保云:《什么是現代化——概念與范式的探討》,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1頁。20世紀60年代中期,本迪克斯、艾森斯塔特、C.E.布萊克、巴林頓·摩爾等人開始反思帕森斯倡導的現代化理論模型,認為它太過抽象與靜態,遺棄了韋伯寶貴的歷史主義氣質,無法從中體認出時間流變中的社會變遷,因此應該重啟對歷史社會學的研究,關注地區差異和歷史變遷,以建立更為豐富的現代化類型學。(7)孫琇:《解讀蒂利——查爾斯·蒂利的政治轉型研究與美國歷史社會學的發展》,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06~208頁。不僅如此,這些研究還試圖找尋現代化與工業化、民主化、權力等變量之間的復雜關聯,以此對現代化類型、模式、速度及其發展條件與因果機制進行探究。(8)參見[英]丹尼斯·史密斯:《歷史社會學的興起》,周輝榮、井建斌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10、224~234頁;[美]吉爾伯特·羅茲曼主編:《中國的現代化》,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比較現代化”課題組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后續對現代化的研究則建基于全球歷史社會學,強調現代化形成的多文明根基,(9)J.Hobson, “Worlding the Rise of Capitalism: The Multicivilizational Roots of Modernity,” in J.Go, G.Lawson, eds., Global Historical Soci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pp.199~220.雖然各國所遵循的現代化路徑會因文化而有所差異,但在對諸如信任、經濟發展等基礎目標,消除貧困、教育等福利目標,開放、性別平等包容目標的追求上卻具有相對普遍性。(10)K.Krys, C.A.Capaldi, et al., “Preference for Modernization is Universal, but Expected Modernization Trajectories are Culturally Diversified:A nine-country Study of Folk Theories of Societal Development,”Asi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vol.25, no.4, 2022,pp.731~746.
中國社會學恢復重建不久,歷史社會學就已受到關注,(11)參見吳忠民:《歷史社會學初論》,《社會學研究》1987年第1期;席來旺:《“歷史社會學”再探討——兼與〈歷史社會學初論〉一文商榷》,《社會學研究》1988年第3期。但快速發展則在近幾年。隨著理論研究的深入,很多中青年學者進入該領域,研究成果迅速增加,研究議題不斷拓展和深化。學術共同體內部對歷史社會學進行溯源,并對發展歷程與知識譜系、學科屬性、方法論等議題展開深入研究,(12)參見郭臺輝:《歷史社會學的力量》,商務印書館,2021年;孟慶延:《源流:歷史社會學的思想譜系》,商務印書館,2022年;趙鼎新:《什么是歷史社會學?》,《中國政治學》第2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101~117頁;李里峰:《歷史社會學的學科邊界與理論自覺》,《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嚴飛:《歷史社會學與歷史敘事和機制分析的反思》,《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2年第2期;李鈞鵬:《跨學科,但要劃邊界;做歷史,但要講理論》,《中國政治學》第1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40~45頁。尤其是在中國歷史變遷研究方面取得了重要的進展。學者們以鄉土中國之變遷議題為核心,在帝制中國的社會治理結構、機制與長程演變,喪服制度所表征的親屬關系和政治結構、近代中國革命和民族國家轉型(13)參見周雪光:《從“官吏分途”到“層級分流”:帝國邏輯下的中國官僚人事制度》,《社會》2016年第1期;周雪光:《運動型治理機制:中國國家治理的制度邏輯再思考》,《開放時代》2012年第9期;曹正漢:《中國上下分治的治理體制及其穩定機制》,《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1期;周黎安:《行政發包的組織邊界:兼論“官吏分途”與“層級分流”現象》,《社會》2016年第1期;周飛舟:《差序格局和倫理本位:從喪服制度看中國社會結構的基本原則》,《社會》2015年第1期;周丹丹、李若暉:《寓封建于郡縣:論費孝通“雙軌政治”的歷史真實》,《史學月刊》2021年第4期;馬學軍、應星:《結構、行動與歷史:社會學視野下的革命研究的源流》,《社會發展研究》2022年第2期;宣朝慶、司文晶:《國民意識建構的社會邏輯與張力——以民國時期的女工群體為例》,《學術研究》2017年第1期。等方面做了很好的研究,為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探索做出了貢獻。
從現實情景看,現代化已然成為推動國家建設和民族復興的重要動力。自黨的七屆二中全會提出“現代化”之后,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積極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現代化道路,推進鄉土中國的現代化事業。中國現代化道路經歷了復雜的國內外環境的考驗,自改革開放重新定位后,(14)羅榮渠:《現代化新論續篇:東亞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99頁。中國一直堅定不移,大步邁進,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尤其是十八大以來,黨中央進一步深化對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認識,拓展對中國式現代化理論和實踐的探索,實現了中國式現代化的新飛躍。
回顧百年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作為世界最大規模人口的現代化,實則涉及以城市化和工業化為核心特征的城鄉中國的整體變遷。因此有學者提出,中國社會變遷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從鄉土中國到城鄉中國的躍動。“城鄉中國”是與“鄉土中國”不同的兩個社會發展階段。與鄉土中國所描述的農業人口占總人口較大比例、鄉土性顯著的歷史階段不同,城鄉中國則是基于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來中國社會變遷而提出的概念,不僅涵括了空間維度上的城鄉連續統間的往返性流動特征,也深刻反映出了時間維度上的從土地城市化到人口城市化的階段性轉變。在這一宏闊的歷史演變中,城鄉關系及其倫理結構出現了巨大轉變,推動中國構建出以縣域為核心的“城鄉中國”樣態。(15)參見劉守英、王一鴿:《從鄉土中國到城鄉中國——中國轉型的鄉村變遷視角》,《管理世界》2018年第10期;焦長權:《從鄉土中國到城鄉中國:上半程與下半程》,《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在此情境下,二元論基礎上的城鄉敘事已經難以契合當下中國的社會情景,只有從城鄉融合和城鄉流動角度理解城鄉中國,才能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進一步發展。因此,歷史社會學對“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回應需要進一步關注“城鄉中國”的歷史脈絡、路徑選擇、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等問題。
城鄉作為透視中國發展的重要變量,貫穿于中國現代化歷史發展過程的始終,對它的回顧與梳理,有助于更好地勾勒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現狀與未來趨向。回溯歷史,古代中國通常以鄉為重,有著明顯的“鄉土本色”,鄉村不僅是家族和地域共同體賴以生存的地方,也是人們的精神歸宿,“葉落歸根”的鄉土性主導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動策略。(16)費孝通:《鄉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11頁。伴隨現代化而來的,則是城市人口和空間的快速擴張和日漸產生的“都市意識”,(17)吳景超:《都市意識與國家前途》,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36~40頁。這種逐漸認識到都市空間范圍并進行地方建設的觀點在民國時期得到眾多支持和實踐。(18)參見宣朝慶、王茹薪:《地方性再生產的時空邏輯——基于北碚鄉村建設的理論分析》,《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司文晶:《“以工業精神改造農村社會”:薛明劍的鄉村建設思想及啟示》,《江海學刊》2022年第6期。及至改革開放后,城鄉流動更為頻繁,但在土地城市化得到迅速發展的同時卻也面臨著人的現代化難題。
1.以人的現代化推進市民化進程
以人的現代化為核心的整體社會的現代化是當下中國式現代化發展的重要任務,市民化則是其中的隱含問題。黨的二十大報告再次重申了“新型城鎮化”對中國高質量發展的重要作用。不可否認,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來,中國經濟社會獲得了巨大發展,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中國的城市化發展也上升至新的臺階,超半數的人口居住于城市中。有學者認為,在未來的一二十年內,中國城市化運動或將終結。(19)王興周:《“都市鄉民”與鄉土傳統的復活》,《學海》2015年第2期。對農民工市民化和農民市民化的呼聲也漸趨被兩種傾向掩蓋,即鄉村振興和大都市圈建設。但這是否意味著中國的市民化運動已然沉寂或終結?在城鄉融合政策的指導下我們如何審視人的現代化問題?
已有研究揭示出市民化的主體是人,(20)周飛舟、吳柳財等:《從工業城鎮化、土地城鎮化到人口城鎮化:中國特色城鎮化道路的社會學考察》,《社會發展研究》2018年第1期。通過人的現代化的培育,國家才能逐漸實現政治、經濟、社會、外交等各個方面的現代化。人的現代化意味著個體從“傳統人”走向“現代人”。無論是傳統人還是現代人,它指向的都是人的思維結構、心理結構和人格結構的轉變,而落腳于人的行為慣習的養成中。英格爾斯指出,相對于傳統人,現代人具有諸多特征,如:樂于接受新的生活經驗、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能夠快速地接受社會改革和變化;注重現在與未來,守時惜時;有著強烈的個人效能感;有計劃;注重獲取并尊重知識;具有可信賴性和信任感;重視技術;樂于讓自己和后代選擇離開傳統所尊敬的職業;相互了解、尊重和自尊;了解生產和過程。(21)[美]阿歷克斯·英格爾斯:《人的現代化:心理·思想·態度·行為》, 殷陸君編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2~34、273頁。這些特質構成了“現代人”的基本要素,而城市作為現代化的資源容器,成為培育現代人的重要場域,它通過現代化組織如工廠、學校、機關單位等,不斷孕育出符合現代化要求的時代新人。(22)參見楊可:《同舟:職業共同體建設與社會群力培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凌鵬、孟奇:《家、工廠與中國現代個體的誕生:對〈繭〉中人物生活世界的分析》,《社會》2023年第1期;葉文心:《上海繁華:經濟倫理與近代城市》,王琴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82~99頁。
在中國開啟現代化進程已達百年的今天,人的現代化卻尚未結束,繼續市民化或基于代際分工的漸進城鎮化(23)夏柱智、賀雪峰:《半工半耕與中國漸進城鎮化模式》,《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2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未來趨勢。在當下的中國社會中,仍然存在著大量的“都市鄉民”,這些失地農民、流動人口聚居區居民、建筑工地農民工、集體宿舍農民工群體,雖然進入了城市生活,在職業上實現了非農化,也享受著城市的公共服務,但他們在生活方式或心靈結構上卻并未實現轉變,亟待推動“人的現代化”。(24)王興周:《都市鄉民:中國城市化的新難題》,《中州建設》2015年第20期。更為重要的是,雖然空間或土地城市化或已進入尾聲,“農民終結”或成為現實,但在未來更長時間段內,“都市鄉民終結”問題卻始終存在。(25)王興周:《“都市鄉民”與鄉土傳統的復活》,《學海》2015年第2期。恰如案例研究所揭示的,部分混合小區業主間矛盾與沖突產生的原因即在于城鄉居民在觀念及其所衍生的行為方式上的差異。(26)張帥、賀靈敏:《表象空間與具身體驗:混合小區業主沖突的內在邏輯——基于X市J小區回遷戶與商品房戶的比較個案分析》,《廣東社會科學》2023年第1期。如何從觀念和文化角度彌合差異,化解沖突與矛盾,成為現代城鄉基層治理中的重要問題。
鄉土傳統在城市的復興同樣意味著市民化任重而道遠。市民化要求培育個體的“市民意識”,即獨立、權利、競爭、效率、創新等,也需要充分調動人的現代化精神,如主體意識、公共意識和參與意識。(27)寇東亮:《市民意識及其超越:現代人精神世界的一種建構》,《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對進入城市的農民和農民工而言,“素質”話語對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養成有著莫大影響。“素質”指稱的是一種現代化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它與“農民意識”相對,經由“全民素質”的家庭計劃和學生的“素質教育”而得以在全社會中推行。城市公民通過“素質培養”使子代進入中產階層,而農民工則憑借“素質提高”去除身份標簽,努力融入城市生活。(28)X.Tian, “The Allure of Being Modern: Personal Quality as Status Symbol Among Migrant Families in Shanghai,” 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 vol.51, no.3, 2019,pp.311~335.更為重要的是,“個人心理態度、價值觀朝現代化改變同時會伴隨著行為方面朝現代化轉變。這些行為的改變,能給導致國家現代化的政治、經濟制度賦予真正的意義和生命,并持久地支持住國家朝現代化方面的轉變”。(29)[美]阿歷克斯·英格爾斯:《人的現代化:心理·思想·態度·行為》, 殷陸君編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2~34、273頁。換言之,人的現代化是政治、經濟制度現代化的基礎,脫離了人的現代化,政治經濟現代化將趨于形式化,從而造成現代化的停滯。在此意義上,人的現代化不僅是新市民實現城市融入和身份認同的重要途徑,也是中國式現代化得以有效推進的重要舉措。
2.城鄉等級秩序下的移民流動
從現實層面講,移民流動遠比簡單的由鄉而城的流動更為復雜,在國內則體現為市民化問題。從人的現代化角度審視市民化問題,意味著已有的“市民化”概念兼具空間和身份雙重維度。空間意義上的“市民化”強調人口由鄉向城的流動,身份意義上的“市民化”則注重進城農民工和就地市民化中農民群體的職業轉變、權利和福利獲得等。然而,在全球化和城市競爭機制下,將市民化定位于城鄉意義上的空間流動或身份轉型未能真正揭示其核心要旨,而城市等級體系理論的引入或有助于對該問題進行更深層次的探討。基于對中國城市化過程的考察,有學者認為中國形成了“城鄉多梯度差異化社會結構”,這表現為非同步化的多層次的社會結構變遷和多類型的區域社會。(30)張鴻雁:《論當代中國城鄉多梯度社會文化類型與社會結構變遷——依據“社會事實”對“二元結構”的重新認知》,《南京社會科學》2007年第11期。
隨著城市化的不斷推進,城市體系因人口數量、空間規模等差異而發生嚴重分化,城市作為一個資源容器,不同等級的城市就意味著居住其中的個體面臨不同的資源數量和機會結構,這也對外來者形成了不同的門檻條件。研究表明,進城移民不僅包括就近就地市民化的農民或進城務工的農民工,還有大量跟隨子女入城的老年農村移民,因參軍、上學而留居城市的農村居民,他們所選擇留居的城市等級存在差異。與此同時,中國在經過長期的城市化變遷之后,近年來隨著鄉村振興和小城鎮發展,青年返鄉與回流城鎮化開始出現。對中國中部地區的調查顯示,回流城鎮化趨勢顯現,縣級中心城市成為回流的主要目的地,城鄉“兩棲”人口增多。(31)參見羅小龍、曹姝君、顧宗倪:《回流城鎮化:中部地區城鎮化開啟新路徑》,《地理科學》2020年第5期;韓嘉玲、余家慶:《離城不回鄉與回流不返鄉——新型城鎮化背景下新生代農民工家庭的子女教育抉擇》,《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遷移、游走和回流成為農村人口生計選擇中的三種重要模式。(32)張金榮、吳朝進:《遷移,游走,回流:城鎮化背景下農村人口的差異化流動——基于鄂東某村的調查研究》,《社會發展研究》2020年第3期。農民作為理性人,需要承擔起家庭責任,并以功利視角最大化家庭資源,因此返回自己家鄉的城、鎮而非農村,是返鄉農民的首選。(33)湯爽爽、郝璞:《中國農村流動人口的回流意愿分析——以南京市和蘇州市為例》,《城市與區域規劃研究》2018年第4期。同樣是農民工,大城市中的農民工市民化意愿更關注經濟收益,而中小城市農民工的市民化意愿更重視發展歸屬;農民工從大城市到中等城市,最后扎根小城市的軌跡,亟待不同規模城市間的協同治理,以有序推動人口市民化。(34)葉俊燾、錢文榮:《不同規模城市農民工市民化意愿及新型城鎮化的路徑選擇》,《浙江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
如果從城市等級角度審視人的現代化問題,則會發現更為豐富的面向。從人的現代化角度看,“傳統人”與“現代人”構成了兩種理想類型,“傳統人”是居于鄉村中的,而“現代人”則是因工業化和城市化而產生的。但這種簡單的二元論顯然無法解釋當下中國出現的人口流動狀況。如若從城鄉連續統的角度審視市民化過程,可以發現,市民化因城市等級而存在能力要求差異,由此市民化呈現為一個“光譜”,個體的市民化能力越強,則其所處位置越偏向“現代人”,也就越容易實現城市融入。研究同樣表明,城鄉移民的鄉土文化認同存在三種機制:市民化、社會排斥和鄉土聯結;市民化能力越強,則鄉土文化認同越低,而社會排斥和鄉土聯結機制則會提高人們鄉土文化認同,更不利于實現都市融入。(35)張桂金、劉小敏:《鄉城移民的鄉土文化認同及其影響機制——基于全國流動人口監測數據的分析》,《南方經濟》2018年第11期。
在此背景下,要想打造“新市民”,加速新市民的城市融入,就需要城市具備特定的城市氣質。顯然,將外來移民狹義地定義為利益爭奪者,可能會引發“土客”矛盾和移民排斥,這對城市發展極為不利。(36)李煜:《利益威脅、文化排斥與受挫怨恨——新“土客”關系下的移民排斥》,《學海》2017年第2期。基于社會分工所形成的相互依賴性,有助于人們在城市中習得自尊和尊重他人的能力,交互主體性的建立更是成為實現人的現代化躍遷的重要維度。(37)劉興盛:《人的現代化的躍遷:中國式現代化的主體之維》,《哲學研究》2023年第4期。城市作為一個異質化的開放有機體,需要持續的移民流動來保持經濟和文化活力,只有兼具包容精神、公共精神和自治意識的都市才能為涵育新市民提供良好場所。
在推動人口城鎮化的同時,城鄉中國也面臨著心靈家園陷落的問題,如何為漂浮的“鄉愁”提供著陸點成為人的現代化的后續難題。心靈問題的緣起,在于現代化內含的理性和效率邏輯主導著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各領域,這不僅使人們形成了功利化思維,也使人們忽視了科技之外文化層面上的現代化后果。(38)[美]艾愷:《持續焦慮: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2年,第1~15頁。通過重構城鄉敘事和城鄉記憶,或有助于緩解城鄉流動造成的心靈不適與焦慮,進一步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改革進程。
1.回憶空間重構與城鄉故事的積極言說
社會學的本土化要求關注“中國故事”對中國學術話語權的重要作用。(39)鄭杭生、黃家亮:《“中國故事”期待學術話語支撐——以中國社會學為例》,《人民論壇》2012年第12期。從敘事角度審視中國式現代化的城鄉發展可以發現,講好城鄉故事有賴于多元主體對“回憶空間”的重構和對城鄉故事的積極言說。
“回憶空間”不僅包括以“地點”為代表的物質空間和象征空間,還包括由文字、圖像、身體所承載和儲存的記憶。(40)[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3~342頁。換言之,講好中國式現代化的城鄉故事,需要對相關的文字、圖像等回憶空間進行梳理和建構,而文字與圖像的穩定性和儲存性特征也意味著它們具有文化記憶所隱含的長期性特點,(41)劉亞秋:《從口述到文字:文化記憶研究的視角轉換》,《學術月刊》2023年第6期。可以發揮干預社會和提供行動指南的作用。結合當代,數字社會決定了回憶空間的建構模式。在數字社會里,大數據、云存儲等技術的興起改變了傳統篩選性的記憶存儲模式,而更傾向于全樣本式的數據存儲類型。這使得我們可以將碎片化的中國式現代化發展的城鄉建設成果進行整全性的資料收集和分類歸納,通過信息集成和數據庫建設等來整合各種事件記憶,從而將暫時記憶轉化為長時段的文化記憶和歷史記憶,為“說故事者”勾勒中國式現代化提供各種豐富的故事素材。
面對海量數據,“說故事”變得十分重要。網絡時代里的故事生產與制作已然超越了傳統社會單一的紙質輸出模式,而呈現出多元化載體和強互動性的特點,這意味著故事的生產與再生產是辯證統一的,具有及時性和普遍性的特點。紙媒時代出版商所具有的壟斷性權力逐漸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虛擬部落網民的彌散性個體權力。每個網民都是故事的言說者,他們可以結合自身生命軌跡與周遭世界的轉變,以及受眾體驗與需求隨時調整故事情節和故事節奏。現有的移動終端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彌合城鄉數字鴻溝,但主體間差異意味著他們所言說的故事通常是充滿異質性,甚至具有沖突性的。這雖然突破了單一敘事的弊端,但也可能引發新的論爭。因此,從敘事體系角度反思言說過程可以發現,講述城鄉中國故事不僅要營造多元敘事的包容性空間,還要形成相對穩定的現代化故事主線或故事結構,它經由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序列而具備較為一致的敘事邏輯和因果解釋機制,由此形成的回憶空間或更為清晰。
歷史社會學家應該如何講述中國城鄉故事呢?作為“說故事者”,分叉式的知識編織技藝決定了學者們在講述“中國式現代化”的城鄉故事時,往往有著不同的講述維度與講述方式。歷史社會學所內涵的宏觀總體視角為觀察歷史變遷,分析歷史規律,建構宏大敘事提供助益。面對風險社會所帶來的不穩定性和個體心態秩序的失衡,藉由講城鄉故事而形成關于中國式現代化的宏大敘事與解釋機制似乎成為拯救心靈、尋找棲居家園的重要路徑選擇之一。宏大敘事是人類對歷史發展脈絡的整體把握,是人類的一種內在需要。(42)參見俞金堯:《大變局時代歷史學重建宏大敘事的責任》,《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0期;俞金堯:《時代呼喚新的宏大敘事》,《歷史評論》2022年第1期。對中國歷史宏大敘事(周秦之變、秦漢之變、唐宋之變、清明之變、清民之變)(43)任劍濤:《常與變:以五大變局重建中國歷史宏大敘事》,《中國文化》2021年第2期。的把握也需要拓展至當代社會,即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是改革開放后,由中國共產黨引領的城鄉社會的脫貧攻堅與現代化是繼清民之變后又一重要的歷史變局,為此構建中國式現代化的城鄉敘事或成為當下的重要任務,這也有助于中國自主知識體系、話語體系和理論體系的構建。
2.建構中國式現代化的城鄉記憶
建構城鄉“記憶之場”可以為構建城鄉宏大敘事提供微觀的文化工具。在中國百余年的城市化和工業化變遷過程中,城鄉關系發生了深刻變革,中國由農業國家轉變為工業強國,城市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也顯著提升,城鄉建設取得重要成果。在此背景下,建構“中國式現代化”的城鄉記憶需要發掘“記憶之場”的文化內涵,這不僅有助于在后現代化社會中留住鄉愁,構筑心靈棲居的家園,也可以提高民眾的城鄉認同感。
“記憶之場”理論孕育于重建法國民族國家宏大敘事的實踐情景中。20世紀70年代,鑒于法國社會出現的因重大社會政治變遷而引發的民族國家意識淡化、碎片化的歷史記憶問題,諾拉提出“記憶之場”理論,試圖以民族記憶來強化集體的身份認同。(44)黃艷紅:《“記憶之場”與皮埃爾·諾拉的法國史書寫》,《歷史研究》2017年第6期。這一概念也為理解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空間想象。“記憶之場”強調對情感所附著的物質空間的建設。物質空間設置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深化和鞏固對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解與記憶。恰如對博物館、紀念館等“記憶之場”的研究所揭示的,場館的空間布置、路線設定往往遵循著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的時間順序,它通過步步推進的方式不斷喚醒、拉近和升華著我們對過去的記憶,也隱喻著我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45)[德]阿萊達·阿斯曼:《記憶中的歷史:從個人經歷到公共演示》,袁斯喬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30~133頁。經過百余年的發展,尤其是改革開放后四十余年的快速發展,中國逐漸探索出一條符合中國國情的現代化道路,借助城鄉博物館、展覽館等空間場館內的時序性空間布置,可以串聯起改革開放后中國式現代化的城鄉發展成果,“隱喻”并“鏈接”到未來時間向度上的文化自信。
記憶之場不僅僅是正式的場館設置,還彌散于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記憶之場是物質空間和象征空間的統一體,它附著著人們的情感、回憶和想象,并凝結成一種總體性的感知結構和心靈結構,潛在地影響著人們的未來行動方向和對傳統的再發明。例如,在對山東泗水的調查中可以發現,基于當地種植番薯的歷史傳統,同時為響應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鄉村振興的號召,對番薯種植和加工進行重新分類和整合成為當地政府的重要任務。他們不僅構筑出以番薯種植和加工為主要支柱產業的地方經濟形態,還帶動了農業人口的就地城市化。在番薯種植和加工中,地方不僅建設了大型番薯加工工廠,還在廠區外布置出極具文化象征意義的“番薯”造型,而醒目的番薯造型則直接地表征著該地點的核心功能。此外,地方還將番薯意象與創意文旅產業結合起來,打造出“虎咬瓜”的番薯品牌,并開發出番薯系列產品,如番薯干、番薯片、粉皮、粉條、酸辣粉、面膜等;番薯本身也被培育出了更符合市場品味的種類,如煙薯、蜜薯、紫薯等,番薯也從傳統記憶中的低端飽腹之物轉變成為現代高端健康食品的代表。大規模的番薯種植和農業旅游、文化創意產業的結合,不僅吸引了眾多文創人員的入駐,也帶動了地方周邊旅游的興起。農業、工業和服務業所表征的傳統與現代的多重產業場景在這一“地點”上形成時空交疊的空間,而對1949年的地方糧倉(46)當地將1949年建造而后期廢棄的閑置糧倉改為文創基地,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文創人員在此進行藝術創作活動。的空間改造和重新利用也凸顯出記憶之場的多重象征意涵。(47)資料來源:2022年7月23—25日,筆者所在的鄉村振興研究團隊對山東泗水進行訪談,并以座談會的形式與多名政企人員和地方鄉賢進行交流。由此可見,“地點”不僅是物質空間,還浸透著群體對地點及其附著的生活體驗的感知、情感與回憶,它超越了個體局限性,而指向代際甚至更長時段的日常生活的意義建構。(48)[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第343~351頁。“地點”隱喻下的泗水,寄寓著地方民眾濃厚的情感與期待,不僅見證著他們過往歲月里生活、拼搏與奮斗,也表征著未來創造美好生活的憧憬、想象與信心。
進而言之,面對現代化進程中的心靈和精神困境,構建共享性的城鄉敘事和記憶之場或可提供緩解方案。早在20世紀80年代,歷史學就對敘事頗為重視,近年來社會學也將敘事視為重要的研究方法。(49)參見柯志明:《歷史的轉向:社會科學與歷史敘事的結合》,《臺灣社會學》第10卷,群學出版社,2005年,第149~170頁;葉啟政:《社會學家作為說故事者》,《社會》2016年第2期;劉子曦:《故事與講故事:敘事社會學何以可能——兼談如何講述中國故事》,《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2期;郭臺輝:《歷史社會學方法論的分化來源》,《學術月刊》2019年第12期。歷史社會學的第四波思潮不再僅僅停留于對歷史事實的機械還原或簡單地將社會學理論挪用于史料分析上,而是希望能從復雜歷史敘事中找尋非故事性邏輯和因果律。(50)嚴飛:《歷史社會學的第四波思潮:議題與趨勢》,《廣東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差異化敘事在揭示出時間異質性的同時,也以講故事的方式賦予時間更多的批判性和反身性,指明社會世界的事件性。(51)參見成伯清:《時間、敘事與想象——將歷史維度帶回社會學》,《江海學刊》2015年第5期;嚴飛:《歷史社會學與歷史敘事和機制分析的反思》,《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2年第2期。從實踐角度看,敘事則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記憶內容和記憶方式,諸如造型、文創基地等記憶之場是敘事的空間展演方式,它借助符號和符號組合營造出各種地方性場景,以言說不同的故事。這不僅展現了中國式現代化下的城鄉中國母題的多元性和豐富性,也為推動城鄉中國發展提供具體可操作化的實踐路徑。
總之,“城鄉中國”構成了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分析棱鏡,而以研究歷史變遷為己任的歷史社會學需要對該議題進行深入探討,從而指引我國城鄉社會的未來發展。無論是鄉村振興,還是新型城鎮化,最重要的還是應該落腳于觀念的轉變,或者說人的現代化上。較之于現代化理論所內涵的一系列二元框架,如西方與中國、核心與依附、傳統與現代、城市與農村,孕育于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情境下的“中國式現代化”,實則指向的是辯證意義上的城鄉融合與“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城鄉融合并不意味著鄉村向城市看齊或城市回歸鄉村,而是追求縱貫歷史與現實,統括城市與鄉村的整體性視野基礎上的對城鄉中國的認識與理解,這是雜糅了城市性與鄉村性的流動化的城鄉關系實踐。(52)劉志偉、劉守英等:《回到“鄉村”:整體性視野與中國社會研究》,《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城鄉中國發展的最終目標是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這也是我國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內容,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的本質要求。共同富裕不僅是物質層面公共服務供給的基本均等化,更是精神層面的認知結構、思維結構的總體轉型。它要求破除城鄉和地域在物理空間和心靈空間上的區隔,建立民族國家身份意識和更具普遍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身份意識。從文明比較意義上講,全體人民的共同富裕為中國式現代化進行了充分而豐富的歷史注腳,也將指引著未來的行動,推動中國打破城鄉這一最大的社會區隔,更快更好地步入以城鄉中國為特點的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