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雨璠
智 慧
陳敬容
鞭打你的感情,從那兒敲出智慧,
讓它像條河,流去斑斑血淚,
撫摸并療治一切創傷,
最后給帶來新生的朝陽。
假若琴弦破碎,
彈不出快樂的調子,
那么,讓智慧高歌,
讓熱情靜靜地睡。
拍著翅膀,拍著翅膀,
白鴿啊,藍空里你要飛翔——
當你的影子掠過明澈的湖水,
水底的砂石將閃出寶光。
1946年9月29日于上海
——選自謝冕編選《中國百年詩歌選》,山東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140頁。
同為九葉詩派中的一員,唐湜曾這樣評價陳敬容的詩:“將思索的釣鉤拋到深情的潛意識的湖里,釣上一些智慧的火花來。”(唐湜《嚴肅的星辰們》)他注意到了“深情”與“智慧”在陳敬容詩歌里的重要性。《智慧》這首詩在命名上頗為直接,它所傳達的意涵卻并非“智慧”的簡單彰顯,也并非圍繞“智慧”展開一系列形而上的表達。在短短十二行里,陳敬容抒發了自己歷經挫折后的生活態度,她沒有用絕對的智性組織詩句,其中亦有感情的參與,這兩者達成了可貴的平衡。
詩的開頭將“鞭打”這一附帶痛感的動詞置于感情之前,以此引出“智慧”。朝感情施加的是鞭打,不是重創,更不是取締。我們可以看到,被智慧帶走和療治的是血淚、創傷,它們喚出了智慧又被智慧放逐,感情本身在這個過程中得以有了修復、新生的可能。在第二節里,智慧仍然沒有牢牢占據詩歌的中心位置。我們注意到在“智慧高歌”之前,存在著一個先行條件:“假若琴弦破碎,/彈不出快樂的調子”,是感情自身出現了危機,智慧才獲得了登場的機會,整理“爛攤子”,同時被允許發出強音。到了第三節,智慧擁有了實在的形體——白鴿,伴隨著智慧獨立身份的確認,詩人對它的態度轉為頌揚,甚至是敬畏。她以白鴿投下的影子這一暗淡的事物作為契機,使“水底的砂石將閃出寶光”。第一節里,智慧“撫摸并療治一切創傷,/最后給帶來新生的朝陽”,那時的智慧尚不具備獨立、實在的形體,卻展現了非凡的能力。從把智慧比喻為河,突出其洗刷和療治的功能,再到“讓智慧高歌”,祈盼智慧飛翔于藍空,詩歌在空間層面越來越向上拓展,情緒、聲調也漸趨昂揚。值得玩味的一點是,詩人(潛意識里)不愿直面智慧的閃光,而是讓智慧的陰影投射到水底的砂石上,從砂石上看見寶光。在詩人的贊美背后,也許承載了更多復雜的意緒。
對智慧態度的轉變,不意味著智慧就脫離了主體的控制,相反,它透露出主體具有高度的自信,或者說是一種精神自覺。整首詩并非受難式的被動視角,而是存在一個堅實的主體,多次以“讓”這一命令式的口吻,影響著感情和智慧的起伏運動。在“鞭打”“敲去”“讓”等動詞前,主語全都被省略,詩人沒有直接揭示這幾股力量的來源。是不可抗拒的命運,還是一種由時代所帶來的傷痛?生活的無常與主體堅強而冷靜的應對形成了詩中另一組平衡。率先出現的“鞭打”一詞,并非主體故意施之以自身的痛苦,而是一種對生活的洞察與接受。詩人沒有因此沉溺于感情的無邊愁海之中,而是借勢“從那兒敲出智慧”,以智慧應對生活的無常,并展開期待:“最后給帶來新生的朝陽”。生活的無常構成第二節的開始:“假若琴弦破碎”。第一節中,感情因鞭打留下血淚、受到創傷,用智慧尚有修復的可能。到了第二節,當琴弦“破碎”,智慧不再能像一條小河靜靜地流淌了——它需要更高的音量,更為主動和有力的姿態。與此同時,詩人沒有對生活予以否定,她并不認為琴弦的破碎就會導致世界的喑啞,她說“讓熱情靜靜地睡”,“睡”一字緩和了前文由“破碎”所傳達出來的緊張之感,為熱情和快樂保留了蘇醒的可能。唐湜在論及這首詩時提到:“感情的波浪平靜了下來,不再沸騰,可仍然在理智的光照下流蕩。”(唐湜《黎明之岸——陳敬容論》)第三節中那飛翔在藍空里的白鴿,既是智慧的象征,也寓意著一個鮮活生命的蘇醒。詩人對其給予了真切的期盼,亦可看作對自我的勉勵:“白鴿啊,藍空里你要飛翔——”,白鴿的影子與水底的寶光形成隱秘的關聯,象征著主體與智慧不可分割的關系——智慧可能不易被觀察到,但它切實存在于那里;影子隨白鴿而移動對應生活的無常,當影子遮蔽明澈的湖水,智慧就在這時閃出寶光。
在這些意外事件登場之前,即在智慧救場之前,智慧便已存在,并統攝了全部的意象和情節。智慧遭遇了負面情境,然而它又安排自己來化解主體的危機。但從現實生活來看,詩人的智慧可能伴隨著這些傷害,甚至稍晚于這些傷害出現,進而形成一種清晰穩定的形態。更重要的是,當我們進入這首詩歌,如同看見水底砂石上的寶光,它將給予我們生活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