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逝去,有些事情在腦海里的印象反而越發清晰起來。
記得上小學就是寫田字格、寫作文、背課文。我一年級時候的田字格本,被村子里讀三年級的小伙伴們借去臨摹(當然是他們的父母逼的);每天下課后,傍晚的太陽還很熱,我搬著小杌子小凳子,去院子里寫字,旁邊是雞鴨鵝和豬狗羊。a o e i u ü……背完了拼音,就是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日月水火、山石田土、木禾米竹、刀弓車舟、大米小米、火車電車、大風大雨、上山下山。今天我依然能背下來,感覺口角生風,虎虎爽哉。在放學的路上,我們就這樣用鄉音喊著跳著,酸棗樹在后山上長著,嗡嗡作響的馬蜂在木頭門框上鉆窩,歪歪斜斜的榆樹柳樹長在墻外、蹲在水邊。二年級開始學寫“作文”這個神秘的東西,老師叫我們描寫自己的教室,我就幾乎把它當“教室說明書”來寫了……
中學呢,初中的尚克貞老師字很好很方正,寫得又很快,凌厲,有刀鋒;高中的楊承國老師性情儒雅,做事細密,還喜歡寫小說、看足球,總之是個特別矛盾的書生形象。中學時代,老師們講過什么我已經大多記不起來了,一些零碎的小事卻記憶猶新。如尚老師在黑板上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寫下五個
字——“皇帝的新裝”,那次他上公開課;楊老師第一次發給我們班級的考試成績表,全班所有同學,大概七八個科目、名次,他手寫的,清清楚楚——這哪里是在公布成績排名表,分明是在秀他的鋼筆字。
在大學,老師們很開明,鼓勵我們自發學習,說中文系學生將圖書館坐穿,就會有真本事。記得張稔穰老師用他的魯西南腔調慢慢悠悠講古代文學,他研究“蒲學”,多年躬耕不輟,一派學者風范;張全之老師風度翩翩,研究魯迅的論文我們爭相捧讀;陳克守老師教邏輯,語速快得很,一個一個詞語給我們講,我們懵得很,他卻一點都不急;張樹亭、修龍恩老師教我們寫作課,課間站在走廊上,不少同學圍著請教問題,聽到幼稚的問題,老師就摸著腦袋呵呵笑,輕嗽一聲繼續作答,這樣的場景似乎在高三年級才常見,可當年的大學課堂也是這樣的……樸素的師生關系和課堂樣態,不就該這樣嗎?老師們樸素的作風深深影響著我們這班學生,久久不忘。當時寫畢業論文,提前好久就開始行動,日日鉆圖書館過刊室,摘抄資料,引文眾多;沒有網絡,沒有人工智能,但研究得其樂融融、樂此不疲,一篇論文,敝帚自珍。這都是老師交給我們的生命財富。
有人說,一個好老師站在那里,譬如語文學科吧,他站在那里,就是語文。我的老師們也許沒有這么大的氣場,但是,他們給了我最原始的啟發,讓我開口誦讀,讓我動手握筆,讓我耳濡目染……
教學上是這樣,在教育上呢?
我經常回憶起幾個幾乎沒教過我的“老師”。一個是小學時候的校工,負責雷打不動地敲鐘。那是一個高高掛在十幾米樹身上的銅鐘,搖動長繩,咣咣作響。他或緩或急的鐘聲是有規律的,上課鈴就急促些,下課放學的鈴聲就慢悠悠的,讓你想到一個懶乎乎笑瞇瞇的老頭子,就那么了無心事地在街上溜達著。我覺得,他就是在用鐘聲和每一個孩子、和全村的父老鄉親對話,很用心,很勤懇。豁達幽默,自得其樂,即便是一個光棍漢,即便沒有編制。村民都喊他韓校工。
還經常想起小學時候的老校長,他的名字叫劉春田,滿臉的皺紋像是老牛剛犁過的田。他本來是教語文的,后來卻教起了五年級的思想品德。他從來不多說話,升國旗開大會的時候,那些音樂老師、體育老師都比他嗓門大、講話多。他就那么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們這些孩子,一身土黃,一口白牙。多年以后,我無限懷念這個老校長,不知道為什么。后來聽說,他得癌癥去世了……我只知道他在村子南頭住,我只知道他和我的父親很像。
還經常想起初中的一個地理老師,郭善軍。他是我的本家,我得喚他一聲“大爺”(伯父)。他黑板上的字,輕輕描淡淡寫,卻又一絲不茍清清楚楚。在他的教導下,大伙兒的成績都不錯。他的頭發很少,笑容很多,說話慢吞吞的,有時候會挖苦我們一下。他更出名的地方在別的方面,一是籃球,二是毛筆字。小伙子們如狼似虎的球場上,這個四五十歲一米八五的瘦高個兒,是雙方隊員爭搶的熱門。他在球場外圍,將胳膊輕輕一繞,在背后掄直了,手里的球滑過優美的曲線,準確入籃。他淡定地笑笑,繼續在外圍等球。而學校大大小小的活動現場,都少不了他火紅紙上漆黑的毛筆大字。到了春節,我們郭家的對聯,幾乎全都仰賴他寫,我們只負責提供紅紙,報出對聯數量,他自己擬好之后就開始寫,還自覺奉送貼在水井上的“青龍大吉”、谷囤上的“五谷豐登”、豬圈門上的“六畜興旺”、車子上的“日行千里”,還有臥房里的“人口平安”和“身體健康”。據說,每年因為這件事,大娘都要和他吵一吵的,吵完之后,還要給他研墨、摁紙、晾字、收發。幾年前退休了,村口的石匠請他抄寫碑文,于是他的字又“萬古長存”了;有些人家,他文思泉涌地連碑文也奉送了。
還會想起工作之后的一個同事,柳方來老師。我們共事的那一年,是他從教幾十年的最后一年。我們同在一個辦公室,教高三。柳老師吸煙,臉蠟黃。經常左手摟著一摞學生作文本,右手夾著一根煙,就一拐一拐地去遙遠的五樓上課去了,走了老遠,好像還能聽見他橐橐的鞋底擦地聲。平時在辦公室,他會慢悠悠地喊著“勝波”“培旺”,嘿嘿笑著。年輕老師的婚禮上,他不是做證婚人,就是在宴席開始前代表長輩發言;2005年在杞都賓館,他也參加了我的婚禮,想起來心里就覺得很溫暖。柳老師給他的外孫女起名“寧馨兒”,因為女婿是寧陽人,女兒是新泰人。我們都說,這老頭還蠻有情調呢。柳老師對從政沒有興趣,跟領導也保持著距離,領導呢,卻都懼他三分,逢年過節,少不了去慰問老教師一下。有一次,據說柳老師生氣了,原因是領導不愿意讓他去參加陜西的一個先秦研討會,說先秦研究和教學沒有關系。這時,我才知道,柳老師是當地有名的先秦文化研究者。他全靠興趣,自學成才,是一個頗有名氣的學者。還發表過好多論文,簡直就是一個地方志專家。若放在今天,他的成果至少是校本課程的絕好選擇。那次,他最后終究還是去了。慢慢地,我才知道他對炎帝、對柳下惠和柳氏宗族、對岱岳徂徠汶泗文化、對李白在山東的經歷,都有過很深入的探討。多年后,我從網上搜來柳老師的文字,發現字字剛硬,精簡若鐵,古味彌漫,不容置疑。“阪泉之戰后,炎帝一族便成星散之勢。其和平馴順者,成為黃帝族的臣屬。‘炎帝器生子三人:鉅為黃帝師,伯陵為黃帝臣,祝庸為黃帝司徒’,見于《山海經》《世本》諸書。”他就在自己的園地里自得其樂著。退休后的第二年,61歲的柳老師得了心臟病,據說他那醫術最精湛的學生也沒能救得了他。學校貼吧里有人發了柳老師去世的帖子,眾多跟帖者淚水奔涌,有的說父子兩代都是柳老師的學生。
為師者,到底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形象?是像韓校工那樣將最平凡的事情做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還是像劉春田校長那樣如父親一般溫藹沉默地矗立在一所學校面前?是像郭善軍老師那樣才華橫溢在塵世人群中無私風趣地存在著,還是像柳方來老師這樣胸有丘壑高蹈而又低調地生活著?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他們像一棵棵樹,蔭庇著懵懂少年,還溫暖著少年身后望眼欲穿的眼睛。他們將世人遭受的苦難、平凡、無奈一一化解,待到寒冬葉凋枝枯時,根已蔓入浩浩民間。
在我眼里,這就是樸素。人世間一個美好而又艱難的詞語。
【本文系教育部福建師范大學基礎教育課程研究中心2023年度常規課題“基于文學文本解讀學的高中語文單元教學實施路徑個案研究”(編號:KCA2023081)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福建廈門海滄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