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魚王

魏煒

戴進是主管招商引資的副市長。這天，他剛走進辦公室，秘書小周就敲門進來跟他說，有位從省城來的胡老板，有意要在市里投資，想請他帶著考察一下環境。戴進高興地說道：“好啊！”正好沒其他要緊事，戴進讓小周約胡老板見面。

胡老板很精明。兩個人見面寒暄了幾句，戴進就問：“胡老板想重點考察什么呢？”

胡老板狡黠地一笑，說道：“風土人情。”戴進知道這話明顯就是敷衍，也不再多問，想了想，說道：“我們市里最美的地方是桃花湖，最好吃的菜是大魚頭。咱們就去桃花湖吧。不過，要提前說好，吃飯要AA制。”

胡老板微微愣了一下，馬上點頭應道：“就依戴市長。”

一車四人，出發了。戴進帶著秘書兼司機小周，胡老板也帶著秘書小薇。他們先來到了桃花湖。桃花湖是一個堰塞湖，兩邊都是高山。此時，山清水秀，風景如畫。四個人劃著船，欣賞著美景，小薇探身撩著水，興奮地說道：“這里的水好清啊！”

小周不無得意地說道：“桃花湖的水非常干凈，可以直接飲用。這里的空氣也特別清新。在這里生活慣了，到大城市去都會不適應。”胡老板點著頭說：“好地方，確實是好地方呀。”

劃了船，他們沿著湖邊的人行步道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家菜館前。戴進征詢大家意見：“就在這里吃飯，怎么樣？”胡老板說：“好！”

他們剛一停下腳步，小老板就從菜館里跑出來，熱情地打著招呼：“老舅，來吃飯啊？快請進，請進！”滿臉堆笑地把他們讓進了一個小包房。這里可以望到湖景，打開窗戶，更有清涼的湖風吹進來，別提有多舒服了。

小老板把菜譜遞給胡老板。胡老板說：“來到桃花湖，必然要吃大魚頭！咱們四個人，可以挑一只大的。”

戴進連忙擺手，略帶幾分歉意地說：“胡老板，你點個小些的魚頭就好了，我是不吃魚的。”小周也說：“我也不吃。你們兩個吃就好了。”

胡老板有些愕然，但初次見面，也不好多問，就點了個小些的魚頭和兩道特色菜。戴進和小周只點了兩個普通的炒菜。小老板收了菜單，正要下去，胡老板忽然叫住他：“你們這里有大魚嗎？”小老板忙說：“老板要魚，我們馬上就到湖里去打。”胡老板說：“我想買幾條帶回去送給客戶。你逮一條來我先看看。”小老板高興地應了。小薇站在窗口，看到飯店的幾個人劃著小船進到湖里，不住地撒網，不一會兒，就網上來一條大魚。她興奮地喊道：“網到了，好大一條魚啊！”

小老板和廚師抬著一條魚進來了。那條魚就是剛剛從湖里打上來的，嘴巴大張著，眼睛還瞪著。胡老板驚叫道：“好大的魚啊！”小老板高興地說：“老板好福氣啊。我們一撒網，就網到了這條大魚，堪稱魚王了。”胡老板問這魚怎么賣。小老板說這魚的市價就是三十八一斤，剛剛稱過了，這條魚三十二斤多，取個整數，一千兩百元。胡老板說道：“好！照這個樣子，再給我逮五條！”

小老板樂得臉上開了花，高高興興地應了，轉身正要出去，戴進低聲喝道：“慢著！”幾個人都是一愣。

小老板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問道：“老舅，咋啦？”戴進說：“就拿這條魚去給我們做大魚頭吧。等我嘗完了，再說逮魚的事。”小老板應了一聲，抬著魚到廚房去做。戴進不放心，跟到廚房去看。

胡老板驚奇地問小周：“這么大個魚頭，我們倆哪吃得完呀？這又沒辦法帶。你們市長，這是怎么啦？”

小周也是一頭霧水，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呀。”

小薇好奇地問道：“你們市長為什么不吃魚？”

小周望著窗外的桃花湖，悠悠地說道：“這個事情，我倒是聽戴市長說起過。解放戰爭的時候，他爺爺是地下黨，后來被發現了，反動派追殺他，他跑到桃花湖邊，再沒退路。反動派朝他開槍，把他打成了重傷，他怕被逮住了受折磨，跳進了桃花湖。他家里的人找遍了桃花湖，也沒發現他的尸骨，估計是被湖里的魚吃掉了。從那以后，戴家人就不再吃桃花湖的魚了。”

小薇“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胡老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薇做了個鬼臉，急忙收住笑容。小周不解地問：“你笑什么？”小薇連忙敷衍道：“想到了一件可笑的事。對不起，對不起。”胡老板卻很認真，追問道：“你們戴市長是只不吃桃花湖的魚，還是哪里的魚都不吃？”小周倒沒想過這個問題，想了想，這才說：“我沒細問過他，但沒見他吃過魚。”

幾個人正說著話，戴進回來了，笑呵呵地說道：“大魚頭下鍋了，半個小時后就能出鍋，咱們耐心等著吧。”

小菜陸續上來了，幾個人邊吃邊聊。胡老板裝作很不經意地問道：“戴市長是哪里的魚都不吃嗎？”

戴進搖了搖頭，說道：“不，我只是不吃桃花湖的魚。”胡老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再問。半個小時后，大魚頭做好了，小老板和廚師抬著大盤子把大魚頭送上來。大魚頭一進屋，即刻滿屋飄香，小薇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驚呼道：“好香啊！”她拿著筷子，就等著胡老板和戴進說聲“吃吧”，她就可以大快朵頤了。但戴進卻說了句：“等等！”他從大魚頭上夾了一塊肉，放到嘴里嘗了嘗，臉色就變得很不好看了。他放下筷子，冷著臉對小老板說道：“你跟我說句實話，你這魚，是什么魚？”

小老板笑嘻嘻地說：“桃花湖的湖魚呀。你們不是都看到了，我們剛剛從湖里打上來的。”戴進生氣地說道：“扯！你知道桃花湖的魚為什么聲名遠揚？就是因為它們生活在干凈的水里，肉質極為鮮美。你知道桃花湖的魚和別處的魚有什么不同嗎？”小老板茫然地搖了搖頭。戴進稍稍緩和了語氣，說道：“桃花湖是高山堰塞湖，不僅四周都是山巒，連湖底都是石頭的，土質極薄，因而生長的植物少，魚蝦也少。大魚的餌料少，它們就長不胖，時間長了，體型就有了變化。桃花湖的魚，體型都是瘦長的，肚子下面絕對沒有肥肉。再看看這條魚，脖子下面居然有肥油。你們剛把魚打上來的時候，我就懷疑了。剛才再嘗了一口，這哪是桃花湖魚的味？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讓公安來找你調查了。”

小老板還遲疑著不肯說。小周見機說道：“這位是咱們的戴副市長。”

小老板一聽說是副市長，不覺吃了一驚，而后就苦著臉說道：“市長，你是行家，我就不瞞你了。桃花湖出產的魚太少了，我們為了多賺點兒錢，就從外面進了魚，放到桃花湖里，洗洗澡。”

戴進嘆了口氣，說道：“這魚土腥味這么大，一嘗就不是桃花湖的魚。你們這是為了蠅頭小利，砸了桃花湖的牌子呀。你把門口那桃花湖魚頭的牌子摘了吧。”小老板哭喪著臉點點頭，出去摘牌子了。

戴進略微思索了一下，抬頭對小周說：“你給辦公室主任打個電話，問他這個事情涉及哪幾個部門，通知他們明天上午九點到這里來開個現場會。桃花湖的牌子，不能就這么給砸了。”小周點了點頭，馬上出去打電話了。

戴進又看向胡老板，說道：“沒讓你吃到正宗的桃花湖大魚頭，真是抱歉。那幾條魚，你也不要買了。只怕他們打上來的，也沒幾條是真的桃花湖魚。桃花湖產的魚，本來就不多。我也是粗心，沒調查清楚，想不到他們竟用上了這種招數賺昧心錢。”

胡老板說：“你坐下來，我慢慢跟你說。這大魚頭雖然不是正宗的桃花湖魚，但做得也真好，不吃可惜。來，咱們邊吃邊聊。放心，咱們還是說好的AA制，我絕不讓你占便宜。戴市長，你就放開了吃吧，否則吃虧呀。”

戴進笑了笑，也就不再客氣，動起了筷子。胡老板吃了一大口魚肉，大贊鮮美，而后說道：“我也是個做事很認真的人。到每一個準備投資的地方去考察前，也都會做足功課。比如對戴市長，也做了相應的背景調查。”說著沖小薇一點頭。

小薇忙著放下筷子，不疾不徐地講了起來。

戴進的老家，并不在桃花湖邊。戴進的爺爺是當地普普通通的農民，活到了百歲，無疾而終。他的父母，也都是當地的農民。戴進靠著自己的勤奮和聰明才智考上了大學，而后一步步奮斗到了現在的位置上。戴進做事踏實，在當地百姓中口碑很好。

講完這些，小薇意味深長地問道：“戴市長為什么要編個故事來證明自己不吃魚呢？”小周剛才講到戴市長的爺爺被湖魚吃了，她想到這個調查結果，才沒忍住笑了出來。

戴進哈哈一笑：“既然你們都把我調查清楚了，那我就不妨再多說一點兒。我吃魚，而且非常愛吃魚，但桃花湖的魚，我不能吃。為什么？因為我經常帶著客商到桃花湖來，如果下面的人知道我愛吃魚，就會想方設法地給我送魚。我就掙那么多工資，能有多少錢一直買桃花湖的大魚吃。只怕他們變著花樣地送魚給我，那就危險啦。干脆，不吃了。但是別人總問，不得已我就編了這個故事，別人就不好再提讓我吃魚的事了。還是前幾年我老爸過壽時，我弟弟買了一條桃花湖魚，我美美地吃了一回，那叫一個過癮。我弟弟說起過桃花湖魚的特點，我記得特別清楚，所以剛才覺得不對勁，還真讓我蒙對了。”

胡老板站起身，給戴進鞠了一躬，鄭重地說道：“戴市長，我先給你道個歉，剛才錯怪你了。”戴進一愣：“什么時候？”

胡老板說，戴進領著他到這家菜館來，小老板迎出去喊他“老舅”，胡老板以為小老板真是戴進的外甥，他這才提出多買幾條魚帶回去，表面上看是在討好戴進，其實是想考驗他。

戴進一聽，哈哈大笑，而后才說，這里的鄉下有個風俗，凡是男人到媳婦家去生活的，孩子就要跟村里的人按姥姥家這邊來稱呼，也就是姥爺、姥姥、姨或是舅。小老板的父親應該是從外縣過來的，他就得跟這邊的男人都叫姥爺或者舅。倒不知小老板把他認成了誰，張口閉口就叫老舅。

小周回來匯報說，會議已經通知下去了。戴進點了點頭，讓他快吃飯。吃完了飯，結賬時果然就是AA制，四個人分別付款。

胡老板取笑說：“投資商出來考察，還要自掏腰包，這也是頭一回呀。”

戴進也跟著笑：“托胡老板的福，奢侈了一回，我也解了饞。胡老板下回來，再叫我一聲，咱們吃真正的桃花湖大魚頭。”胡老板連連點頭，說道：“好，好！”

來到岔路口，戴進讓小周停了車。他下了車來，胡老板也從車上下來，問道：“戴市長，怎么停車啦？”

戴進指著一條路說：“你們不是回省城嗎？從這里上高速，比從市里上高速近不少呢。”胡老板笑了：“誰說我要回省城？咱們還沒談投資的事呢！”

戴進一愣：“我們招待不周，你還會投資嗎？”胡老板說道：“我不怕招待不周，最怕招待周到。動不動就大擺筵席，那些錢從哪來？還不是向企業攤派的。你見到有人不守規矩就趕緊整頓，保住桃花湖這塊牌子。大家都守規矩，企業才能辦得長久。我親眼看到了這兩樣，這也是我最希望的兩樣。有了這兩樣，我們再跟你這里辦企業，心里才踏實啊。我決定了，就在你這里投資。”

戴進這才明白，胡老板表面上是在考察投資環境，實則卻是在暗地里考察他。幸好，他通過了考察。他緊緊握住胡老板的手，認真地說：“歡迎來投資！”兩個人開心地笑了，上了車，往市里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