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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燈下漫筆

2024-01-08 01:04:39敬文東
天涯 2023年4期

敬文東

引子或周潤發的疑惑

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北京中關村南大街步行道。某位貝勒爺拖著長辮子,下半身穿著牛仔褲,膝前有好幾個被故意制造出來的破洞;上半身穿著顯示皇家威嚴的黃馬褂。貝勒爺邊走邊刷抖音、快手,視周邊的情景為無物,像是在午門——亦即他家——附近遛彎、散步,好一副沉迷、投入的神態!與貝勒爺相隔頂多兩三米的非機動車道上,是騎著共享單車匆忙趕路討生活的都市男女,每個人都面帶憂色。在離貝勒爺稍遠的主干道上,是擁堵的車流。車輛們神色慌張、焦躁不安,和陰霾的天空很般配。假如周潤發看到了這一幕,而且他事先還被告知:這不是拍電影,這是絕對真實的場面;貝勒爺是剛從紫禁城出來遛彎、散步的如假包換的貝勒爺。面對斯世、斯情、斯景,影視巨星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呢?他肯定會大吃一驚。

但令人驚訝的,恰恰是周潤發大吃一驚。

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某巨賈、曾經的中國首富,為其商業帝國的吉兇禍福,問道于、求助于以蛇為道具做法事的某位江湖騙子,態度恭敬、神情藹然;陜西省某位大作家認為:光棍成堆的村落想要免于即將消失和傾覆的厄運,依照兩害相權從其輕的應物法則,有必要繼承、發揚古老的傳統——買賣婦女;云南省某位大詩人篤信詩人就是通靈者(尤其是他本人),他認為,崇拜神靈的學子們沒有必要舍近求遠,崇拜就在他們眼前的他豈不更方便、更有效和更可靠?海量的退休官員為免于失去權力導致的落寞、落寞誘發的抑郁癥,寫起了勉強合乎平仄、對仗的律詩(俗稱老干部體),順帶還把自己想象成二十一世紀的陶淵明,進而怡然自得,大有入駐心齋之感;一位光鮮、時髦的女人,一聽到她崇拜的某位霸氣男神的姓氏名號(而不是見到了霸氣的男神本人),竟然應聲排卵,突破了司命造化專門為人類打制的生理壁壘、倫理藩籬。面對諸如此類如假包換的真實場景,周潤發又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呢?他也許有感于繁復的世事始而見多識廣,繼而見怪不怪,終而波瀾不驚,肯定不會大吃一驚。

但令人驚訝的,恰好是周潤發不會大吃一驚。

本雅明啟示錄

瓦爾特·本雅明如是說:“過去的真實畫卷一閃而過。捕捉過去不過是捕捉過去的形象;過去的形象在頃刻間閃現,從此不再復現;只有在這頃刻間它才是可以辨識的。”有關當下(或曰現在)的真實畫卷比有關過去的同類物,勢必會更快、更迅速地“一閃而過”。捕捉現在(或曰當下)的形象,其難度肯定有甚于“捕捉過去的形象”,畢竟“當局稱迷”才是認識論的真實情態,“傍觀見審”才是認知活動的慣常態勢。現在的形象當然也會“在頃刻間閃現”,甚至同步于你對它的觀察、凝視和贍養,但它無疑更難以被辨識。這僅僅是因為:就連現在的形象自身都沒有機會給予你時間,以便用于你對它——亦即現在的形象——詳加觀察、仔細辨識。這就是周潤發令人驚訝的主要原因。

作為時間性的“現在”理應配備的那個空間性的“形象”,正凝結在現代猿猴這個意象當中。很顯然,無論是看上去,還是聽起來,這個意象都稍顯乖張和荒謬。作為一個令人吃驚、打眼的意象,現代猿猴有可能已經從側面,很好地報答了本雅明給予的啟示。這讓操縱這篇文章到此關頭的那個人得以知恩圖報,尚未淪陷于忘恩負義之境。遵從本雅明慣常的思維路徑,現代猿猴的含義頂多不過是:工具的現代化或者現代化的工具(比如智能手機、高鐵、飛機、互聯網和航空母艦),不太可能無條件地讓絕大多數中國人(當然也包括其他國家的人,比如美國人、法國人和意大利人)成為真正的現代人(比如,美國至今還有某些州的中學教材否定進化論,甚至有比例不小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圓的);也不會像某些樂觀天真的哲人設想過、盼望過的那樣,工具的現代性一定會誘發、促成思維的現代性,以至于工具的現代性直接成為思維現代性的助產士或接生婆。如你所知,作為時間的某一刻,現在確實被現代性深度浸染。但如果從最基本的價值角度去觀察,從最重要的理念層面去凝視,其結果顯然是一致的:被現在團團圍住的無數人,仍然停留于遠古蠻荒時代。那位刷抖音、快手的貝勒爺,應當是他們的生動寫照,也是對他們的善意縮寫和真實速寫。但停留于遠古蠻荒時代的人,對此并不知情。他們不可能被喚醒,就像魯迅說過的鐵屋中的人。

現代猿猴是在現象學的層面,對某種真實情態進行本質直觀后,盡可能做出的客觀描述。這種描述首先和存在論相關,暫時不涉及價值論(盡管它早晚會涉及價值論)。鐘鳴在他的詩作《垓下誦史》中這樣寫道:“先生們,零點時分,在兩半球,猴子/或近似猴子的將在混亂的元素中變化。”真是遺憾得緊,周潤發沒能破譯出這個古怪意象——亦即現代猿猴——蘊含的復雜語義,他因此才會大吃一驚,又不會大吃一驚。

作為現代意象的現代猿猴

所謂現代猿猴,不過是對寄身于現代社會的非現代人進行的一種轉喻性表達、轉喻性描寫。現代猿猴僅僅是一個事實陳述,既沒有陰險的褒義,也不存在別有用心的貶義。事實上,它就像安伯托·艾柯故意用驚奇的口吻,陳述的那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看啦,滿地都是有學問的猿猴!艾柯暗示的也許是:作為一個邏輯事實,現代猿猴只可能存乎諸如當今的意大利那樣的現代社會,不可能現身于遍布競技場的古羅馬和殺氣逼人的魏晉南北朝。因此,現代猿猴只能是一個典型的現代意象。哈羅德·布魯姆傾向于認為:在這種情形下,進行這等性質的轉喻式表達,的確是一種難以回避、不得不如此的修辭行為。正因為現代猿猴是一個現代意象,所以,它唯一能表征的,無非是現代遺民。所謂現代遺民,就是拒絕隨社會進化而進化的那些中世紀臣民。朱維錚在游弋、猶豫和猶疑中,最后還是堅持認為:中國的中世紀的上限應當是公元前221年,下限似乎當以晚清為宜;它漫長、持久、災難綿密,現代人稍一想象,準會產生強烈的窒息感、幻滅感甚或絕望感。一般說來,現代遺民大體上是背靠中世紀的某些——而不是它的全部——價值理念,用以維持生計;偶爾還摻雜著莫名其妙的些許激情和少量靈感,著實令真正的現代人錯愕不已。

達爾文能夠貢獻的洞見是:在造化將猿猴加工、鑄造為人之后的漫長歲月里,人在生理的層面上沒有任何進化可言;退化反倒時有發生,并且被人自個兒目睹,還逮了個正著——《百年孤獨》里那個長有尾巴、直立行走、能把西班牙語說得字正腔圓的人物,也許就是最好的隱喻。巴什拉、福柯和庫恩聯手貢獻的精彩洞見是這樣的:人的基本價值觀念、認知水準以及由之而來的眼界,會在斷裂性的范式轉換中一點點、一步步地向前挪動,雖然有時也會稍有倒退,還被人自個兒目睹,并且冷不防逮了個正著——米丘林、李森科之流的遺傳學,對此擁有足夠的說服力。現代遺民的中世紀做派(它很可能源自榮格力倡的集體無意識),讓巴什拉、福柯和庫恩的深邃理論滿臉盡皆尷尬、失望之色;時髦的現代理論在對現代猿猴的離奇做派產生嚴重不解之時,正好是現代理論在其時髦狀態中的理屈詞窮之際。

從表面上看,現代猿猴和巴黎的拱廊同屬現代意象的大家族,有著高度的家族相似性;還是從表面上看,現代猿猴在數量上的異常繁多,在聲音上的嘈嘈切切,堪比巴黎的拱廊曾經的盛極一時,眩人眼目。但它們在施力方向上,卻剛好相反,有似于南轅北轍、雞同鴨講。拱廊意味著早期現代性的遺跡。現代性總是在以永不間斷的范式轉換為方式追新逐異、喜新厭舊;它在不斷地誘使拱廊異化其自身。這就是說,不斷更新自己的現代性讓拱廊本身,也讓圍繞“拱廊”這個詞根組建起來的所有現代物品,不間斷地降格為廢棄物,永無休止地被更新的時尚所取代,直至成為貨真價實的垃圾被清理、被填埋、被焚燒。眾所周知,垃圾是唯有今生沒有來世的物品;但它說不上無辜,因為它只不過是現代性必要的裝飾物。依亨利·列斐伏爾之見,在現代社會,每一種物品在其出生之前,都已經被預定、被派定了壽命;物品就像罪犯在獄中必須服滿刑期那樣,嚴格執行自己被預定、被派定的人間壽元。當然,偶爾也可能會有例外。比如說,物品可以被假釋、被保外就醫,還可以被極為仁慈地允許早一周凋零、辭世,卻絕對不可以被允許晚一天甚或晚一小時蹬腿、咽氣。美國式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是根本無從實現的烏托邦,意淫的成色很高,味道也很濃、很純正。

經過瓦爾特·本雅明一番精彩絕倫的解析后,巴黎曾經時髦的拱廊最終意味著:現代性變成了一個不斷堆積廢墟的過程,它是不斷流動和游弋的;現代性異常迅捷地把諸如拱廊一類曾經光鮮、精美和奢華的物品,迅速視作——事實上也迅速變作——廢墟,化為了遺跡,卻又不值得憑吊。憑吊廢墟和遺跡是前現代的偏好。多米尼克·拉波特可以為此作證:垃圾等同于廢墟,就像虛無的尿水和尿水自身的虛無。現代性態度倔強、不容商量地指向未來;過去既不必回憶,也不值得回眸和回望。由此也許可以斷言:作為一個典型的現代意象,拱廊無限接近于獻祭者——而非殉道者——的形象。它悲壯、高尚,令真正的現代人既贊賞又悲情。

與獻祭的拱廊給出的象征意義完全相反,現代猿猴(也就是現代遺民)令人揪心地意味著止步不前。無論是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和認知水準,還是由此而來的眼界,以及眼界帶來的視界,當然還有視界自身的寬度、深度和廣度,無不如此。現代猿猴的眼界和視界,一直在持續不斷地自我狹窄化——俗語中的“鼠目寸光”,應該是對現代遺民的客觀描述。令人吃驚的是,現代猿猴反倒很可能由此成為奇跡:在大時代的風起云涌之際,他們居然能做到“我自巋然不動”;在“浩浩湯湯”的“天下大勢”面前,他們雖然不可能“順之者昌”,但也居然沒有“逆之者亡”。在“易一名而含三義”的古老訓誡面前,現代猿猴(或現代遺民)只取三義中的“不易”,明確放棄了至少同等重要的另外兩義:“易簡”和“變易”。這個被窖藏多時的秘密,這個雖彰卻從來未顯的現象,也許足以證明:現代猿猴在“我自巋然不動”之時,還在不斷丟棄中世紀臣民原本不該丟棄的某些珍貴的東西。

土氣,洋氣

“土者,地之吐生物者也。二象地之上、地之中,丨,物出形也。”土地的生育能力,就這樣在叔重先生那里得到了簡潔、形象和平實的描述。在上古時期,“土氣”一詞首先指地氣,意為泥土中蒸發出來的氣體,它大概就是“地之吐生物者也”的兆頭,就像被灼燒的甲骨產生的裂紋形成了征兆。除此之外,土氣也可以指土壤的性質、氣候和風俗,還可以指五行中的土元素以及它神秘的功用。在中國,土氣只得宿命性地和農耕互為因果、前提與母子。

費孝通說,土地無法被搬動,長在土里的谷物不能行走,伺候莊稼的農民因此好似大半個身子骨插在了泥土里,難以動蕩以至于不得動蕩。在這種情況下,土氣幾乎是必然的產物:它是因為不能流動生發出來的自然現象。游牧民族不斷遷徙,逐水草而居,以肉食為主,滿身都是刺鼻的腥臊氣,令腸胃功能紊亂的土氣者反胃、嘔吐,更何況他們還常常呼嘯著縱馬南下,讓土氣變質、變味、變餿。土氣是華夏文明得以形成的大背景。理解漢語思想,必須從理解土氣開拔、啟程;泥土以及它散發的氣息(亦即土氣),塑造了華夏文明的體格、形態、面相、腰身和三圍,直至它的整體性格,它整個兒的精、氣、神。李敬澤寫道:在甘肅省某個小村子的某段土墻上,開有一洞神龕,供奉著“土地”。“夕陽下,‘土地’隱于陰影,日子深穩、安靜。”在土氣精心并且小心翼翼經營的氛圍內,在濃得很難被化開的土氣里,諸如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天人合一、舍生取義、寧為玉碎、還我河山、留取丹心照汗青一類的價值觀,在心有靈犀那般相互點頭、彼此致意,無不悉數聽鼓應官,前來報到,既不早一分,也不晚一秒。與此同時,諸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學而優則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之類朗朗上口和莫逆于心的價值理念,也像是有意串供那般在互通有無,在成為攻守同盟,無不悉數前來報到應卯,既不晚一秒,也不早一分。如果已經學好的文武藝帝王居然不用呢?那就賣與識家;要是識家也竟然不用呢,那就行俠仗義吧。如果因為“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連行俠仗義也不被允許呢?那就干脆“躺平”,居于水邊林下吧:

月底花間酒壺,水邊林下茅廬。避虎狼,盟鷗鷺,是個識字的漁夫。蓑笠綸竿釣今古,一任他斜風細雨。漁得魚心滿愿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個罷了釣竿,一個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兩個不識字漁樵士大夫,他兩個笑加加的談今論古。

作為一個過于年輕的語詞,“洋氣”和另一個同樣十分年輕的語詞“洋人”聯系在一起。《現代漢語詞典》給出的標準解釋是:洋人一詞雖指外國佬,但多指西洋人,以至于它很快就被西洋人包辦和壟斷,成為專寵;洋氣一詞則多指西洋的樣式、風格和習俗。洋人船堅炮利地來到中國,帶著他們滿身的傲氣(傲氣在性質上有類于腥臊氣);洋氣也緊跟著登陸華夏大地,除了它滿身的傲氣,還有它滿身的時髦。曾經有過非常準確的歷史記載:庚子(1900年)劇創以后,中國人才不得不“由輕洋仇洋,一變而為學洋媚洋”,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幾至于被現代性深度浸染的現在和當下。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凡是沾有“洋”字的人或東西,無不受到國人的仰視和追捧;“洋”甚至成了“先進”“現代”“科學”的同義詞。事實上,“洋”字早就成了現代漢語大家族中一塊小小的租界,卻法度森嚴,大有自成一體之勢;它體積雖小,到底五臟俱全。它的勃勃生機,以臥底的方式存活至今,以隱喻的樣態存活至今。

洋氣與巴黎的拱廊頗有一比:拱廊擁有一副獻祭者的形象,洋氣則是一個充滿屈辱表情和艷羨眼神的語詞。這僅僅是因為:洋氣只可能是離“洋”字很遠的土氣之人,對某種狀況產生的某種感覺;土氣者對這種感覺有著揪心、難堪,甚至牽腸掛肚的奇異感。拱廊是現代性定義下的廢墟,洋氣卻是土氣者方寸之間小心翼翼的供奉。這就是說,“洋氣”一詞的內部曲里拐彎,四處都是眉頭緊鎖、面色灰暗的陷阱,像迷宮,像地道,更像九曲回腸的憂傷黃河,暗含著點頭哈腰、唯唯諾諾的機制或閥門。這閥門堅固,這機制結實,何況還伴隨著土氣者的自卑,甚至偶爾還有土氣者不經意間泛起的自賤。從庚子劇創之后的不多年開始,在激進的文人(比如魯迅)、學生(比如傅斯年)、教授(比如錢玄同)和學者們(比如胡適與陳獨秀)看來,圍繞洋氣建立起來的價值理念和認知原則無不崇高、美好、沁人心脾,以至于達到熠熠生輝、炫人眼目的境地。

以“洋”為詞根的諸多語詞(比如洋火、洋油、樣布、洋鐵、洋裝甚至洋奴、洋化等),徹底修改了土氣曾經擁有的一切原始語義。在作為語詞的“洋氣”面前,“土氣”一詞露出了它皺巴巴的面孔、羸弱的腰身;語詞內部更是漏風漏雨,以至“布衾多年冷似鐵”的地步。樵夫、漁夫渾身盡皆土氣,衣衫襤褸,面色如“土氣”一詞中的那個“土”字,蠟黃而貧瘠。他們以卑微的力氣為生,與高雅、潔凈和飄逸的隱居生活毫無關系。費孝通說,在生人組成的現代社會,無法用熟人社會的風俗來應對;土氣由之成為罵人的詞匯。與此同時,就像米哈伊爾·巴赫金以“背面的臉”來定義臀部,洋氣鳩占鵲巢,將土氣降格、罷黜為“背面的臉”;土氣無奈之下,只好將臀部認作自己的領地。由此,土氣開啟了它漫長的貶義詞之旅。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你真土氣!這不僅在說另外那個人寒酸、貧窮和不時髦,更是在說那個人還處于從中世紀向現代漸次進化的旅途中。

迄今為止,洋氣和土氣的角力史已經超過了至少一個半世紀。一個半世紀以來,現代猿猴逐漸把圍繞土氣建立起來的積極、正面的價值理念拋棄殆盡,卻將基于洋氣編織起來的價值觀付諸闕如。在古代,中醫大夫很土氣,他的信條是:但愿世間人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今天有的醫院很洋氣,它的信條是:要在數量上盡可能多、時間上盡可能長地把患者留在住院部。

麥克盧漢失誤錄

馬歇爾·麥克盧漢貢獻的教益是:媒介(比如半導體亦即俗稱的收音機、電視、電腦、智能手機)究竟給我們傳遞了哪些信息?當然很重要。這僅僅是因為:憑借這些媒介,我們知道了我們從前未曾知道但也許很想知道的東西。它開闊了我們的眼界,擴大了我們的見聞領域,增廣了我們的認知。但比這些更重要的,還是我們和媒介結成的關系。麥克盧漢的觀點非常簡單:媒介與我們結成的關系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認知方式直至思維方式。麥克盧漢認為,這些改變往往還是正面的、積極的、向前的、向上的;它能不斷讓我們在現代人的維度上,得到更進一步和再進一步的提升,類似于再度進化甚或重新按下了進化鍵。很可惜,麥克盧漢沒能生活在以互聯網打底的微博時代,更不用說以智能手機為載體的微信年月。否則,麥克盧漢也許不會那么樂觀、那么篤定。

微博讓各路信息鋪天蓋地、撲面而來,好的壞的都首先出沒于電腦屏幕;微信因智能手機的廣泛普及,令信息多“于”——而非多“如”——恒河沙數之境,更不消說區區過江之鯽。讓微博和微信難以置信也過于難堪的是:它們獨有的超級稟賦,卻孕育出了危險到令人嚴重不安的信息繭房。作為信息繭房這個概念的發明者,凱斯·桑斯坦認為,信息繭房的含義是:對于身居這個繭房中的人來說,所有的信息僅僅是同一個或同一類信息;此刻,它就是繭房中人最想要的那個信息。互聯網甫一出現,就有敏感者和先覺者——比如尼古拉斯·尼葛洛龐帝——大膽預言:從此,“我的日報”誕生了。對于麥克盧漢過于樂觀的理論建構來說,“我的日報”具有極強的致命性和威脅性,就像認定作為命題的“所有天鵝都是白色的”是正確的人,突然看到了一只黑天鵝,必定會毫無疑問地當場蹬腿,也將毫無顏面地接著咽氣。

巴赫金認為,我看不見我的眼睛;唯有通過他者之目,我才有可能知道我的雙眸究竟長啥樣:是秋水長天呢,還是二目無光?海德格爾的看法是:把自己向他者盡可能地完全敞開,是為了傾聽“世界—存在—語言”在沉默中發出的呼聲,借以達到領會自我存在的終極目的——這就是他者的重要性之所在。兩千多年前,孔夫子給出了交友三原則:“友直,友諒,友多聞。”直、諒和多聞充當的,正是他者之目的角色。對于恒河沙數的凡夫俗子或烏合之眾來說,他者往往讓人很不舒服,甚至令人過于難堪。畢竟這世上沒有幾個人會當真喜歡、當真有肚量欣賞與自己完全相左的人或東西。因此,韓炳哲才將之描述為“那神秘的、誘惑的、愛欲的、渴望的、地獄般的、痛苦的他者”。但無論他者多討人嫌和招人恨,都是我們認識和領會自我存在的參照系,也是我們認識世界的王佐、前驅和放大鏡。朱迪斯·巴特勒將把他者的重要性一語道破:“如果沒有這些他者的存在,我們也不能存在。”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試探著給出結論:語言對思維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和作用。在此處,該假說的大致意思是:在理想情況下或從理論上講,現代中國人之所以應該是真正的現代人,是因為他們使用的是被現代性深度浸潤過的現代漢語,不是被土氣浸泡數千年的古代漢語。麥克盧漢也非常樂觀地論述過:語言媒介的轉換,一定會導致人的意識、認知方式和價值理念的轉換。現代猿猴每天都口吐現代漢語,看似洋氣,卻并沒有成為現代漢語期望的現代人。

試論偶然并兼及無常

在中國古人的詞典中,有作為語詞的“偶爾”,意為稀少和例外;罕有作為語詞的“偶然”,似乎更少見同樣作為語詞的“偶然性”。如果言語行為理論關注“偶爾”一詞,它會發現,偶爾的能力十分有限:它僅僅意味著對完整性和連續性的輕微傷害,因為它的含義僅僅是稀少和例外。中國古人生活在土氣十足的農耕中國,整天和自然萬物直接相往還;他們將自然界在時間上視為連續的,在空間上視為完整的,乃順理成章之事。這是因為農耕和農事在按節令進行時,需要這樣的觀念去安慰他們,去犒勞他們。“偶爾”一詞不會讓土氣的中國古人過分擔憂;通常情況下,中國古人也只將偶爾出現的偶爾,在等同于偶爾的程度上,將偶爾當作蛛絲一樣輕輕抹去。四季的不斷輪回和天干地支的不斷重復相俯仰、相頡頏,更加深、加厚了這樣的思維觀念。莫里斯·哈布瓦赫認為:某種特定的計時方式,直接意味著某種特定的認知模式。果如是言,偶爾(亦即稀少和例外)為中國古人帶去的傷害,就更加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不說完全忽略不計的話。看起來,觀念不僅在管理人、束縛人,也有可能在拯救人;人間值得的內心體驗由此而生,也由此得到了很好的保障。偶爾對中國古人展示的,常常是它含蓄的美意,是它內斂的善意。

偶然性是極為重要的現代觀念和現代意識。維特根斯坦說,在邏輯之外,一切都充滿了偶然性。尼采將偶然性看作世間最古老的貴族。但自蘇格拉底以來,偶然性卻長期受制于目的論(或曰必然性),被西方人過久地遺忘。尼采驕傲地說:我把偶然性交還萬物,意味著“我把萬物從受制于目的的奴隸狀態中解放出來”。偶然性被尼采釋放出來的那一刻,正是必然性慘遭毀壞與崩解的那一瞬。必然性在西方的崇高地位,類似于——也許僅僅是類似于——連續性、完整性在中國享有的尊貴待遇。神學語義慷慨允諾的天堂,純粹理性仗義疏財般答應的幸福,無不體現了必然性對西方人的敦敦厚意。因此,很多個世紀以來,必然性(或曰目的論)統治下的西方世界自認為很有奔頭;它傲然宣稱:一切盡在它的掌控和把握之中。但必然性到底還是玩砸了:有偶然性在,就不會再有必然性存活;偶然性足跡所到之處,盡是必然性的僵尸、必然性的尸首。必然性與偶然性互為天敵,卻到底架不住偶然性自帶的威力,后者終于笑到了最后。但那顯然不是爽朗、澄澈、銀鈴般的笑聲,而是獰笑。這聲音陰冷、人,有令人頭皮發麻的奇效。葉芝詩云:“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但葉芝很清楚:接下來,還有四散開去、不斷向周邊擴張的偶然性。薩特說得很形象:大街上不存在必然性。他還接著戲謔道:當我走出電影院時,我發現到處都是偶然性。他的意思顯然是:唯有電影中才存在必然性;必然性無法活著走出電影院。斯坦芬·科蘭奈有一本暢銷書,干脆挑釁性地直接取名為《偶然造就一切》。當然,現代漢語也將作為語詞的偶然和偶然性,連同它們非常濃厚的現代含義,一并納于自身,成為漢語語境的一部分。這讓現代漢語顯得很洋氣,很時尚。

暢銷書作家斯坦芬·科蘭奈斷言:偶然即焦慮。這句話很準確地道破了現代性的實質:現代性意味著偶然性,因此,現代性直接意味著焦慮。偶然性的內在含義是:意義被刪除、被消耗殆盡后,是不期而至的虛無。羅伯托·埃斯波西多的如下言辭,顯得既精彩又荒涼:“虛無主義不是物的無物,而是物之無物的無物。虛無主義是無物的平方:無物在增加的同時,也被無物所吞噬。”虛無不僅意味著荒謬,也許它就是荒謬。拯救過偶然性也得到過偶然性千恩萬謝的尼采還發現:現代性與虛無主義原本就是一家人,它們互為體己;虛無主義足跡所到之處,盡是茁壯成長的荒謬本身,直至荒謬的森林、荒謬的海洋。荒謬意味著人與世界、人與人自身的分裂。虛無與荒謬既能導致生命不能承受的輕,還能誘發生命不能承受的重。焦慮的實質剛好是:暴力轉移到了內心層面;從此,暴力源于自己,不來自他人和外部。但無論輕與重,都是暴力,都會激起、誘發內心的焦慮感,讓現代人飽饗源自內心深處的折磨,夜夜失眠。至于什么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可以請教米蘭·昆德拉;什么才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可以求診于魯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什么才是人生的總荒謬和原發性的荒謬呢?那就請問道于弗蘭茲·卡夫卡吧。

但偶然性以及它的同位語——亦即焦慮——并不屬于現代猿猴;或者退一萬步說:偶然性只在很輕很輕的程度上,和現代遺民有關。作為一直在努力生活的奴隸,現代猿猴擁有更多的,不過是源自生存層面上的擔心;他們很清楚地知道:生存權并沒有必然的能力保護、保障他們的生存。從表面上看,擔心和焦慮頂多是不同形式的內心狀態。但千萬不要忘記,焦慮來自偶然性,來自必然性的被破壞;擔心只是土洋結合者被“偶爾”一詞控制、命中后的內心產物,與虛無、荒謬關系不大,或者暫時還扯不上關系。雖然擔心者看起來也生活在被現代性牢牢統治的時空當中,但他們的身份——亦即現代猿猴——早已被派定,早已被驗明正身。他們頂多會因為擔心生存而發愁。發愁在造型上,程度更深地與中世紀接壤;焦慮在造型上,成色更多地屬于現代社會。發愁當然也可能導致、誘使擔心者夜夜無眠。但引發抑郁癥跳樓自盡的失眠,和“影孤憐夜永”、“獨自立瑤階”的那種無眠,恐怕還不會是一回事吧?無論是月薪不足兩千元的打工仔孤影對月哀嘆,還是豪擲萬金者獨立瑤階發呆,都不過是在為更光鮮的生存擔心,為更安全的生存發愁。加諸他們之身的暴力,不是來自內心;暴力只能源于寒冷、殘酷、窮兇極惡的外部。夜晚慷慨、善意地劃出界線,喝令殘酷的外部暫停在外部。這讓辛苦、努力了一整天的奴隸可以暫且平安無事,免于無眠之境,就像張學良說:哪怕明天早上槍斃我,我也要好好睡一覺。

有一個真實的故事是這樣的:江西省有位王姓騙子,擅長以蛇為道具做法事,在江湖上曾經名盛一時。他被認為擁有未卜先知、替人禳災的本領,與許多官員、明星和巨賈往來密切。曾經的中國首富,就曾親自拜謁“王府”(這是王某給自己的宅第取的名字,大大方方題寫在大門門框的正上方),為其商業帝國的吉兇禍福祈靈于王姓耍蛇者。在農耕中國,這是很常見的事;雖然這很常見的事體有不少變種和亞種,但基本上都遵循巫術思維的通常套路。斯坦芬·科蘭奈認為:巫術思維的核心是偶然性。但這一回,此人失算了。首富的舉動,其主旨不過是讓他的擔心變放心、發愁變莫愁;他想取道于非自然力量的神秘性,將來自外部的暴力神秘地瓦解。

斯坦芬·科蘭奈還說,雖然偶然意味著焦慮,但它到底還是自由的孩子;只有在一個高度發展的社會里,人們才能獲得它。如前所述,一直為生存擔心以至于發愁的現代猿猴享受的,從來不是偶然性,而是世事無常。如今,首富也許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在世事無常面前,他的豪宅、私人飛機、豪華游艇,一概無濟于事。世事無常大體上可以被視作偶爾的超豪華版本,或者干脆說是偶爾的無限升級版。偶爾更多地偏向于自然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人不過是偶爾制造的無辜者,有點神仙打仗凡人遭殃的意思,整體上傷害不大,正好處于人們的忍耐力管轄的范圍之內。世事無常更偏向于人為:它除了被偶爾很偶爾地造就以外,更有人自找的成分在內。“自作孽,不可活”,乃世事無常的極致狀態。無常之嘆是中國古人的隱痛和痼疾,和古漢語隨身攜帶的感嘆特性恰相吻合。在農耕中國,無常之嘆多多少少還和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聯系在一起。但偶爾也有可能是奸臣、佞人落馬時的悔恨之嘆;聲聲嘆息,正包含于“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一類的反詰之中。

現代漢語

愛德華·霍爾有一個精辟的論斷:文化中的大部分成分是習得的,不是學習的。作為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某種文化為其共享者專門定制的某種氛圍,民風、民俗依靠耳濡目染,加上集體無意識給予的神助攻、神加持,很容易被掌握、被領會,并由此將它的共享者聚集在一起。對于數量繁多的局外人來說,民風、民俗作為一種氛圍是神秘的,是難以進入的。和民俗、民風大不相同,語言除了習得外,艱苦的訓練常常是免不了的功課,局外人想要窺其堂奧就更是難上加難了。可以設想,假如一個美國人被迫面對“己”“已”和“巳”時,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呢?估計他的頭都變大了。他是否會拿著游標卡尺,去錙銖必較地仔細丈量呢?在文盲率長期居高不下的古代中國,普通人單單依靠習得,確實可以迅速學會口頭語言,基本的交流不成問題;而沒有長期艱苦并且專門的訓練,想要掌握書面語言(亦即文言文),必定是虛妄不實之事。

高本漢的觀察很準確:“漢語不用像各種詞根或詞尾變化那樣的特殊標記,來表明所要求的詞類、名詞的數和格、動詞的時態和語態,這使漢語變得異乎尋常的簡潔。”高本漢描述的,當然是古代漢語。比如,“二桃殺三士”、“逸馬殺犬于道”,就既簡潔得恰到好處,又意思完整得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表達上這等優雅、別致的風度,著實令人仰慕和嫉妒。但一說到現代漢語,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西渡將現代漢語視作一種“人為造成的語言”;它被制造出來的目的,據信是“為了追求‘現代性’”,給中國制造真正的現代人,讓農耕的土變作現代的洋。有學者(比如張衛中)英雄所見略同那般,附議了西渡的精彩洞見:現代漢語創造了現代文學史上“人的文學”;反過來,“人的文學”也就是現代漢語“自我言說”的一個重要結果。附議西渡者的核心觀點顯然是:“人的文學”是真正的現代人的真正現代理念。依西渡之見,現代漢語主要有兩個來源:日常的口頭語言、對外國語言的漢語翻譯。李春陽對現代漢語持有一種抑制不住的鄙夷態度;李春陽女士用嫻熟的現代漢語表達的學術觀點是:現代漢語不過是“翻譯語言”而已;“翻譯語言”既無根,又無心,是貨真價實的雜碎。與李春陽女士的持論完全相反,西渡認為,前一種來源(亦即日常口頭語言)僅僅為現代漢語貢獻了最表層的毛發部分;只有第二個來源(對外國語言的漢語翻譯),才為現代漢語貢獻了既可以又能夠追求現代性的肌理和骨骼。現代漢語中最重要的詞匯,它句法結構、構詞法,基本上都是舶來品。沒有第二個來源,現代漢語就無法追求現代性,也無法造就現代人,更無法變土為洋。

和簡潔、詩意盎然的古代漢語相比,現代漢語無疑是一種技術成分極高、分析性能極強的語言。古代漢語圍繞味覺性的舌頭組建自身,因此,它有能力和事物零距離地相往還、相交接;它能獲取的,是事物的味道,它也樂于品嘗、陶醉于事物的味道。現代漢語圍繞視覺性的邏各斯組建自身,因此,它有能力遠距離地觀察事物,直至對事物進行冷靜地條“分”縷“析”;它能獲取的,是關于事物的細節。它目擊細節,為細節在如其所是的層面上得到呈現暗自點頭。點頭不是點贊;事實上,點頭一直致力于炮制無窮多的他者,以便于更多的細節得到清晰的分辨。

人們通過習得能夠獲取的,僅僅是現代漢語最表層的毛發部分。但只要你基本上掌握了毛發部分,你就可以說話,可以和他人交流,進而展開你最基本的生活:一個生活的奴隸在努力地生活著。智能手機的使用者當中,百分之八十左右的人只大體上掌握了現代漢語的毛發。他們向壺外投擲語言炸彈時,語句蹩腳、殘廢、渾身傷疤,有時少了左眼有時缺了右腿,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只能以最粗疏,但也最蠻橫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見,鋪陳自己的激情,發泄自己的邪火。古代中國的文盲使用口語感知事物的味道;現代中國絕大多數的低學歷者使用口語,卻既不能感知事物的味道(現代中國因語言媒介的轉變早已失去了味道),也無法有效并且清晰地獲取事物的細節(低學歷者使用的口語只具有極低的分析性能)。他們處在現代之外。他們很貿然地走進了一座不屬于他們的摩天大樓;但大樓里的諸多陳設,卻遭到了他們的攻擊和詆毀。

現代漢語的內里是高深的、復雜的、崎嶇的和蜿蜒的,尤其是精微的:這是它能夠對事物進行條“分”縷“析”的基礎設施和資本。因此,可以將它稱作現代漢語的腎上腺激素。打一開始,現代漢語就意味著洋氣地拆解萬物;它要遠距離地冷靜觀察事物內部的構造、紋理及其走向,而不是零距離地熱情品嘗萬物的味道、吸吮萬物的汁液。單純從理論上說,凡現代漢語所到之處,萬物無不紛紛獻上各自的細節,無不赤裸著身軀,供它掃視。張棗由此認為:現代漢語早已有能力說出整個世界,說出它的全部細節。單純從理論上說,只要掌握了現代漢語,就能成為真正的現代人。但和古代漢語比起來,現代漢語的語法不知道復雜、難纏了多少倍;掌握現代漢語是如此艱難,以至于即使不考慮外部條件的限制,放眼望去,也不會見到多少人能夠辨析現代漢語的精微之處。與絕大多數低學歷者比起來,教授們好像個個精通現代漢語。實際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不過是有學問的猿猴,只在技術層面上學會了如何使用現代漢語,并沒有領會這種語言蘊含的拳拳深意。

五四時期的先賢在構想現代漢語時,就有令人敬佩的深謀遠慮:他們為現代漢語賦予了立人的重任。魯迅的主張是:“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他還很樂觀地說過:“人立而后凡事舉。”但現代漢語被賦予的現代性,在更大的程度上,具有很強的工具論色彩;悉心培植、孳乳真正的現代人,才是這種語言的終極走向。現代漢語的拳拳深意,正在于此;在它身上,凝聚著五四先賢的良苦用心。但事情的吊詭之處剛好是:只要是工具,其自身的意志就不一定被體現;使用和管理這種工具的人,以及這個人想要達成的目標,才最為關鍵。但無論如何,信息繭房、語言腐敗和他者的消失相互聯手,就足以將現代漢語自以為是的深意掃地以盡,宛若楚霸王一聲斷喝,一把火就直接焚滅了阿房宮。現代漢語的造人計劃(也就是培植真正的現代中國人),就這樣悲劇性地破產了。

教授們多在現代漢語的技術層面上辛苦勞作,為的是多發表幾篇論文,換來更多的散碎銀兩,維持質量更好的生活。他們是以語詞為生的猿猴,已經不記得、不知道現代漢語居然曾經還暗含過深意。低學歷者連現代漢語的技術層面都未能抵達,又遑論現代人?既得利益者和富豪們在拉菲的加持和裝點下,用現代漢語互祝平安、互道珍重,希望經此一別接下來還能活著相見。庫切不無沉痛地說:“你教會了我語言,我受益的,卻是懂得了該如何去詛咒。”庫切大概想得太多了。頌歌反過來朗讀,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詛咒呢?就像喬治·赫伯特說:“祈禱是顛倒的雷霆。”

人定勝天

西方的世界概念樂于始而在人和整個自然界之間,繼而在個人和除這個人之外的一切物、事、情、人間,建立起一種對象式的我-他關系。我-他關系意味著:我(或我們)之外的一切人和物,都是我(或我們)的對象;所謂對象,就是僅供我(或我們)用于征服的意思。我-他關系激發了西方人既殘酷、血腥的向外擴張,又美好、崇高的向外探索。前者以殖民、劫掠、搜刮為務,令人不齒;后者以擴展純粹的知識為宗旨,讓人肅然起敬。普羅泰戈拉道出了我-他關系的心聲:“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人為整個自然立法,始終是我-他關系最內在的原始語義、原始口吻。弗朗西斯·培根輕描淡寫地將它點化為戡天主義;讓·鮑德里亞如是說:“我們早已展開同其他事物的斗爭。”這究竟是昨天的故事,還是今天的故事?

中國的天下觀念樂于在人和包括人自身在內的萬物之間,建立起一種非對象式的我-你關系。我-你關系首先意味著:王者無外、懷柔遠人;但它最終意味著化“你”為“我”,達致不分“你”“我”直至沒有“你”“我”的境地。趙汀陽樂于承認:我-你關系意味著人僅僅是歷史的主體,不似我-他關系意味著人是萬物的主體。在農耕中國,荀子的思想可能稍有侵略性,但他也只不過是說:“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荀子·天論)順著荀子的口吻而不拂其意地小心揣測,也許你會發現:荀子的言論多多少少還是建基于對上天的敬畏。但這早就是昨天的故事了。

作為一種“人為造成的語言”(西渡語),一般而言,現代漢語的語法體系是以拉丁語的語法體系作為參照對象。雖然現代漢語在造人計劃——亦即培育真正的現代人——這方面一敗涂地,卻在推崇、信奉戡天主義那方面大獲全勝;諸如人定勝天、勝天半子一類的精神氣質和精神要素,在純粹技術的層面上,早已被成功地植入了現代漢語的骨髓和血液。如今,愈來愈驕橫、越來越跋扈的現代漢語,早已將這個事實擺到了明處。施特格邁爾說:“語言自我滿足,找到了一條通向自我完成形態的道路。”很遺憾,現代漢語距離施特格邁爾對語言寄予的厚望,不僅過于遙遠,在可以想見的歲月里,還會越來越遙遠。事實上,現代漢語在找到那條道路之前,甚至在它開拔、啟程的新文化運動時期,已經被閹割了;閹割的實施者信誓旦旦:閹割語言,是為了踏上通往天國——而非自我完成——之路。

艾里希·弗洛姆的論斷來得很堅定:在西方文化的根源——亦即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中,生活的目標是完美的人。如果從最為善意的角度去推測,弗洛姆的核心意思就很有可能是:推崇蠻力和樂于征服的西方人,即使是在樂于征服和推崇蠻力時,也沒有忘記有一種更高的力量在掌控他們。完美無缺的維納斯雕像、大衛雕像、擲鐵餅者雕像,正在教堂里虔心禱告、求主饒恕的劊子手,無不受制于、臣服于時刻掌控他們的那股超自然力量。通過法度森森的現代漢語,諸如敬天法祖、上畏天命、“時間一到,全部報掉”一類信條,被認作陳舊、過時的觀念,不得不遵旨蹬腿、奉命咽氣。這使現代猿猴在行為方式上,變得更加無所顧忌。除了死,他們什么也不怕;除了滿足貪欲,他們對余事一概不聞不問。但他們當中,注定沒有任何一個人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原因非常簡單:在造人計劃方面失敗了的現代漢語,卻成功而且精彩地開啟了某種互害模式:它讓賣地溝油的受害于賣毒酸奶的,賣毒酸奶的受害于賣假知識的,賣假知識的受害于制造霧霾的,制造霧霾的再度受害于賣地溝油的。如此這般反復循環,如同一個環環相扣的大“報”應,在耐心等待全部被“報”掉的那一刻。

另一種意義上的反諷主義者

在《馬橋詞典》中,韓少功有過很多暗藏機心的敘寫,其中有一個是這樣的:本義是土生土長的馬橋村村民,在紅旗飄飄的日子里,他被安排到地區專署專司養馬,令村民們羨慕有加。但沿街的高樓讓他患上了一種怪病:暈街。本義辭去了“公家人”的身份,重返馬橋,干起了修理地球的老營生。見慣了高山和崎嶇山路的馬橋人,卻害怕比高山低矮得多的樓盤和平整的街道;土氣的農耕和洋氣的現代文明甫一交接,農耕當即站立不穩,旋即眩暈倒地。暈街的含義之一很可能是:自發的馬橋方言和人為的現代漢語,畢竟相去甚遠;以馬橋方言為核心的人與中世紀靠得更近,他們甚至就是地道的中世紀臣民,沒有聽聞過電視、微博和微信,習慣于馬橋的民風、民俗,只認同和泥土相互押韻的低速度。

就像不知朝暮的蜉蝣,無數的語詞在二十一世紀提供的舞臺上方生方死、旋起旋落;幾乎沒有多少語詞,對自己明天是否活著抱有哪怕微弱的信心。作為一個曾經的暢銷書作家,西德尼·謝爾頓竟然有先見之明:在將近半個世紀以前,他的一部小說居然頗有預言性地題名為《假如明天來臨》。語詞的蜉蝣命能夠證明:追求更快的速度,是這個時代最重大的主題之一。在速度上與光速恰相等同的微博、微信,既催生了這個主題,也在不斷強化這個主題,讓這個主題更加牢不可破。更快的速度和更高的樓盤相疊加,至少絞死了一個詞:暈街;但也至少催生了一個詞:騎手。被絞死的語詞意味著:農耕的土,從此不再畏懼現代文明的洋;被催生的語詞意味著:所有人都得逼迫自己盡早適應更快的速度,強迫自己以“沒有最快的速度只有更快的速度”為理念,直至將這個理念潛意識化。

騎手以電動自行車——而非赤兔馬和的盧馬——為座駕;他聽命于互聯網平臺發出的指令,將各種可以想見的貨物在指定的時間內送達客戶,晚到一分鐘就有可能被投訴。被投訴產生的極端后果令人遺憾,讓人痛心:騎手惱怒之下,手刃了投訴者——騎手熟悉投訴者的家庭住處;或者,騎手懊惱之下,自己了結了自己——他對自己的處境深感絕望。很顯然,以電動自行車為座駕的騎手,和草原上縱馬馳騁的騎手沒有可比性,和很多個世紀以前尋找圣杯的騎士,更不可相提并論。你當然可以說,電動自行車騎手是對駿馬騎手的矮化,更是對圣杯騎士的降格。但他們的遭際令人唏噓,令人扼腕,令人無語長嘆。事情的吊詭之處是:你不能就此認為投訴者非常矯情,騎手遲到一分鐘,就會耽誤他的大事。更不能就此認為:投訴者也不過是一只標準的現代猿猴,一芥草民——他以為自己是誰呀?他以為自己能干多大的事?事情的真相在這里:投訴者就像被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附體一樣,受制于“沒有最快的速度只有更快的速度”這個魔念無力自拔;他投訴騎手,原本就是魔念賦予他的本能。錯不在投訴者一方,難道錯在騎手?

現代漢語在它的語法安排上,幾乎全面效法邏各斯。因此之故,它能促使中國成為全球化大合唱中某個重要的聲部。單單從理論上說,現代漢語也能讓中國漸次步入世界性的反諷時代。反諷時代的要害和基本語法是:在邏各斯的統治和統領下,人類原本奔向的目標是美好的“A”,最終,卻一頭栽進了“-A”的懷抱;“A”與“-A”不但同時存在、同時為真,彼此間還得互為前提、互為依據。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理論上都應該是清一色的反諷主義者:他們早上從“A”啟程,晚上以“-A”為歸宿。現代猿猴雖然寄存于反諷時代,但他們卻反諷性地不是反諷主義者;唯有反諷主義者,才是真正的現代人,被邏各斯肆意捉弄和虐待。現代猿猴沒有資格享受這等待遇,他們沒有資格和機會走向他們的愿望(亦即“A”)的反面(亦即“-A”)。這倒不是說,現代猿猴早上從“A”啟程,晚上居然不會以“-A”為歸宿;而是說,現代遺民還沒能走到晚上,還沒能遇見“-A”,就遭到外部暴力的襲擊,徑直倒了下去。

雖然反諷時代不允許現代猿猴成為反諷主義者,但也不允許他們自外于反諷時代。這僅僅是因為現代遺民不合時宜地、錯誤但主動地誤入了反諷時代,不同于林沖被欺騙而誤入了白虎堂。假如林沖的經歷是悲劇,那現代猿猴的經歷就是不折不扣的喜劇。因此,在遍地是現代遺民的地方,世界性的反諷時代注定會迎來它的中國時刻。這個時刻的長相應該是這樣的:現代漢語和反諷時代的本意,當然是制造真正的現代人(亦即“A”),卻走向了本意的反面:留宿——而不是制造——了大量的現代猿猴(亦即“-A”)。更令現代漢語和反諷時代尷尬的是:真正的現代人和現代猿猴必須同時存在,同時成真;他們彼此間,還得互為前提、互為依據。最終的結果是:反諷時代的中國時刻,為世界性的反諷時代提供了新的反諷;以中國的體量之大,反諷時代的中國時刻至少會讓世界性的反諷時代在個頭上,扎扎實實地雙倍化。

(本刊發表時有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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