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勝,季 巖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人民健康是民族昌盛和國家強盛的重要標志。把保障人民健康放在優先發展的戰略位置,完善人民健康促進政策”①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 ——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48頁。。人民安全是國家安全的基石,是總體國家安全觀的根本宗旨與基本立場。長期以來,黨中央始終堅持把人民群眾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放在第一位。習近平總書記進一步指出,“國家安全工作歸根結底是保障人民利益,要堅持國家安全一切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為群眾安居樂業提供堅強保障”①習近平:《牢固樹立認真貫徹總體國家安全觀 開創新形勢下國家安全工作新局面》,《人民日報》2017年2月18日,第01版。。以人民安全為宗旨,即保障人民群眾各方面利益,確保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與幸福生活不會受到任何威脅與破壞。其中,生殖健康是人民群眾生命健康的重要維度,也是人民安全的基礎性因素。
國家衛健委在2022年8月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完善和落實積極生育支持措施的指導意見》中指出,要推進輔助生殖技術制度建設,健全質量控制網絡,加強服務監測與信息化管理,開展生殖健康促進行動。2023 年2 月3 日,國家醫保局宣布“將逐步把適宜的分娩鎮痛和輔助生殖技術項目納入醫保基金支付范圍,并鼓勵中醫醫院開設優生優育門診,提供不孕不育診療服務”。這標志著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將在我國更加廣泛的應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是指運用醫學技術和方法對配子、合子、胚胎進行人工操作,以達到受孕目的的技術,分為人工授精和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及其各種衍生技術。②參見《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中國政府網,http://www.gov.cn/govweb/fwxx/bw/wsb/content_417654_2.htm。在后人口轉變時代,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意義不再囿于傳統的生殖輔助功能,已經同人口發展、社會民生與國家安全存在密切關聯。以總體國家安全觀為戰略指導,進一步完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規制研究,對于充分發揮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正向效應、全面防范其潛在的安全風險具有重要的現實價值。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口問題始終是我國面臨的全局性、長期性、戰略性問題”③《習近平對人口與計劃生育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強調 推動計劃生育基本國策貫徹落實 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與家庭和諧幸福 李克強作出批示》,《人民日報》2016 年5 月19 日,第01 版。。為了促進我國人口的長期均衡發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逐漸獲得廣泛應用。據國家衛健委統計,截至2020 年6月我國人類生殖輔助技術醫療機構共有523 家,每年人類輔助生殖各項技術類別總周期數超過100萬。④《我國每年約有30萬名試管嬰兒誕生:走出生殖輔助誤區》,《半月談內部版》2021年第7期,第22—25頁。在此背景下,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妥善應用已經成為國家安全和社會治理的重要內容。一方面,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作為非傳統視角下的生育手段,為維護社會人口再生產發揮了重要的輔助性作用。另一方面,人類生殖輔助技術作為前沿生物科技,在醫療健康等涉及人類重大利益的關鍵性領域獲得應用時,也會滋生系列的安全隱患與社會風險。
近年來,隨著我國社會經濟的高速發展與教育水平的不斷提升,我國育齡婦女的初婚、初育年齡逐漸后移,生育間隔隨之不斷擴大,對女性的終身生育率產生不利影響。據《中國統計年鑒2021》顯示,2020 年我國人口出生率首次跌破1%,創下歷史新低。從人口學角度出發,育齡婦女生育時間推遲是導致生育率下降的因素之一。從醫學角度出發,生育年齡的推遲勢必導致女性生育能力的下降。同時,伴隨著生育年齡的推遲,育齡婦女的生育風險亦逐漸增加,這些問題皆成為影響我國女性生育意愿的重要因素。女性作為生育任務的直接承擔者,其生育意愿將對家庭的生育決策產生決定性影響。⑤劉爽:《女性生育年齡推遲問題的不良后果及思考》,《首都公共衛生》2013年第6期,第269—271頁。基于此,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合理應用既能有助于保障女性的生殖健康與生命安全,進一步促進女性生育意愿的提升。例如,以凍卵技術為代表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既有利于實現對女性最佳生育狀態的保存,又進一步降低女性生育風險并間接維護了女性的生育選擇權,完善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日益成為滿足適齡人群生育需求與提高家庭生育意愿的重要措施。可以說,通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提升國民生育意愿,既是對家庭人口再生產的支撐,也是對社會人口再生產的促進。
人口安全作為總體國家安全觀中的非傳統安全因素,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①高德勝、季巖:《總體國家安全觀視域下的東北地區人口遷移探析》,《經濟問題》2021年第11期,第107—114頁。人口的延續是社會存在與發展的前提,人口總量的變動對國家或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將產生深遠影響。據全國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2020 年出生人口數為1200 萬,總和生育率為1.3,已低于國際認定的低生育率警戒線。2023年1月中旬,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2年末全國人口減少85萬,我國人口近61年來首次出現負增長。這標志著我國人口發展面臨短期已然見頂、遠期即將萎縮的總量危機。同時,由于人口出生率的持續下降,我國的人口轉變形勢會進一步趨向于“少子化”“老齡化”發展。長此以往,我國人口總量安全與人口結構安全將面臨嚴峻挑戰。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預測,不孕不育將成為21 世紀繼腫瘤、心腦血管疾病之后的第三大頑疾,人類的生殖健康已成為國際社會重點關注的公共衛生問題。②孫文希、胡凌娟:《國內外不孕不育癥現狀及我國的干預策略探討》,《人口與健康》2019年第12期,第19—23頁。在生育年齡、社會環境與生活壓力等綜合因素的影響下,我國不孕不育患者數量不斷上升,生育現狀不容樂觀。根據北京大學開展的全國育齡人群生殖健康調查分析結果,2007 年至2020 年間,我國不孕發病率已從11.9%升至17.6%,每年約有30萬名試管嬰兒誕生。③數據來源:北京大學醫學部,https://www.bjmu.edu.cn/yjcg/e3bc577a94ea41999f0fbb0ed7e441b8.htm。基于現實情況,由于育齡夫婦身體健康狀態導致的生殖問題已成為影響我國生育率不斷下降的重要因素之一。可見,人類生殖健康始終是影響人口總量安全的關鍵因素,合理應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是維護國家人口安全的客觀要求,是深入貫徹總體國家安全觀的重要舉措。
后疫情時代,生物安全作為非傳統安全領域中的代表性問題,正處于從相對溫和向相對嚴峻轉變的過渡期,多重可預見和難以預見的風險因素逐漸增多。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生物安全關乎人民生命健康,要按照以人為本、風險預防、分類管理、協同配合的原則,加強國家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和治理體系建設”④《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三次集體學習時強調 加強國家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和治理體系建設 提高國家生物安全治理能力》,新華網,http://www.news.cn/politics/leaders/2021-09/29/c_1127918107.htm。。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在生殖過程中發揮積極作用的同時,亦存在潛在的生物安全風險。以生殖系基因編輯技術為例,作為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中的衍生技術,生殖系基因編輯技術通過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與基因工程技術的結合,實現對新生嬰兒的基因編輯。從科技角度出發,當前人類尚無能力代替自然對人類基因實現完全理想的改變,相關技術操作無法保證是否會有新的致病基因產生,稍有不慎便會威脅人類生命健康與國家生物安全。⑤姜濤:《生物安全風險的刑法規制》,《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年第4期,第52—74頁。此外,由于當前我國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規定較為嚴格,致使部分人群選擇在國外進行輔助生殖。須知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操作過程中,會涉及對人類遺傳資源信息的處理。人類遺傳資源信息是重要的生物識別信息,一旦出現群體性流失的情況,將對維護國民基因安全造成嚴重風險。在生物安全的視角下,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合理應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是維護國家生物安全的必要保證。
關于生物科技領域,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打造國家生物安全戰略科技力量,健全生物安全科研攻關機制,嚴格生物技術研發應用監管”⑥《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三次集體學習時強調 加強國家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和治理體系建設 提高國家生物安全治理能力》,《人民日報》2021年9月30日,第01版。。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在臨床應用中如何保證母嬰與子代傳承的安全性始終是社會各界關注的問題。在輔助生殖過程中,如何確保移植胚胎進入子宮內膜的容受性處于安全范圍是保障母嬰安全的關鍵因素。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可以通過技術操作可以實現多胎妊娠率的提升,以此滿足人們對于多胞胎的需求。然而,多胚胎移植導致的流產可能性遠高于單胚胎移植,會對母嬰安全造成更高程度的風險。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歷經四十余年的發展,對于不孕不育家庭的治療成效已毋庸置疑。由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中的非傳統技術操作孕育的新生兒,在后天成長過程中的身體發育、心理健康及生殖能力等方面是否存在異常情況,卻是未來臨床試驗亟須關注的問題。①張迎春:《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子代安全性問題》,《山東大學學報(醫學版)》2019年第10期,第52—59頁。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人們對生殖后代的期待,但技術行為的逾越會造成安全風險系數的提升。從長遠角度出發,我們在預防生殖過程中的科學技術風險時,還須要警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為人類健康帶來的滯后性反應,合理規制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范圍與技術尺度有利于規避技術安全風險。
社會安全是總體國家安全觀理論體系的重要范疇,保證社會有序是維護社會安全的重要前提。社會有序即指社會有秩序的運行狀態,既包括社會環境的穩定和社會組織機構的有序運轉,同時還包括社會關系與倫理道德的規范有序。關于生物科學技術的倫理規范,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加強生物實驗室管理,嚴格科研項目倫理審查和科學家道德教育”②《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三次集體學習時強調 加強國家生物安全風險防控和治理體系建設 提高國家生物安全治理能力》,《人民日報》2021年9月30日,第01版。。首先,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中的人工授精和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技術會產生親子關系與家庭關系復雜化的問題。在人工授精的技術操作下,新生兒會同時擁有血緣父親與法定父親。在親子關系的認定上,將存在傳統道德、法定關系與遺傳血緣等多方面沖突。其次,在胚胎移植技術中,胚胎作為輔助生殖技術的產物,其歸屬權亦存在一定的爭議。在法律層面上,當前我國對于胚胎的法律屬性尚無明確界定。在社會倫理與道德層面上,胚胎是一個家庭血脈的延續與希望的寄托。③劉小平:《為何選擇“利益論”?——反思“宜興冷凍胚胎案”一、二審判決之權利論證路徑》,《法學家》2019 年第2期,第148—161頁。一旦夫妻單方乃至雙方出現意外身亡或婚姻關系破裂時,胚胎的處置權與歸屬權皆存在難以調解的問題。再次,為了追求優生優育,許多家庭期望通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改善新生兒的遺傳缺陷。在胚胎移植前通過遺傳學診斷,切斷致病基因以保障新生兒的健康。從倫理道德角度出發,人體被創造和改變是不符合自然倫理的,對新生兒基因進行“改良式”的操作,是侵犯人的主體地位與生命尊嚴的行為。④孫偉平、戴益斌:《關于基因編輯的倫理反思》,《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第1—9頁。在全面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進程中,妥善處理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衍生的社會道德與倫理問題是防范社會失序風險的必然要求。
在國家進一步完善和落實積極生育支持措施的背景下,當代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迎來良好發展前景的同時,亦面臨生物安全風險、技術安全風險、社會失序風險等諸多挑戰。良法為善治之前提,國家亟須通過相關法律法規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進行合理規制,以此實現對當代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違法行為的明示、預防與校正。
近年來,國家對健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保障制度作出系列探索,出臺了《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范》等法律法規。但是,我國既有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的立法層級不高,多表現為“辦法”“規范”等形式,約束效力不足。與此同時,當代人類輔助技術的規制缺乏專門性法規,國家部委及各地方政府出臺的法規存在條文分散、規范性差的問題,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內蘊的問題未能實現聯動性制約。隨著醫學技術的進步,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呈現復雜化、多樣化的發展趨勢。相較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速度,相關法規的更新速度緩慢,原有法律規范的時效性與覆蓋性已顯不足。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專門法亟待建設。
從國際視野出發,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法治建設在各國發展進度不一,立法原則與規范細則均存在不同。總體來看,世界各國關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支持態度基本存在三種立場,即完全開放、部分開放與完全禁止。以代孕行為為例,以德國、意大利、瑞典為代表的國家在法律上對于代孕行為進行明令禁止,并輔以相應刑事處罰;以英國、澳大利亞為代表的國家在法律上允許代孕行為的存在,但禁止帶有商業目的代孕行為;以印度、烏克蘭為代表的國家則對代孕行為持以完全支持的態度,并形成了成熟的產業鏈。當前,我國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持以部分支持、部分限制的態度,允許部分合理合法的輔助生殖行為,對于任何目的、任何形式的代孕行為則嚴令禁止。在此背景下,部分人群選擇跨國代孕行為。與此同時,國家部委與各地方政府出臺的行政法規在具體規范以及落實政策之間也存在差異。例如,原國家衛生部2001 年發布的《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倫理原則》在“維護社會公益的原則”中規定“醫務人員不得對單身婦女實施輔助生殖技術”。吉林省在2011 年發布的《吉林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中規定“達到法定婚齡決定不再結婚并無子女的婦女,可以采取合法的醫學輔助手段生育一個子女”。可見,現行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規存在國家間、區域間法律差異,會造成不同程度的執法沖突。
完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規制的根本目的是為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趨利避害提供幫助。在法治視野中,權利與義務密不可分,具有一致性。故而,完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權利性規范對于提升輔助生殖法律的規制力度具有重要意義。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拓展了公民生育權,同時也涉及公權與私權的平衡問題。首先,關于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中公權與私權界定的厘定。一直以來,學界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選擇與應用是私權還是公權的問題始終存在爭議。一方面認為,生育權作為基本的人權,是人類生而固有的權利。①馬強:《論生育權——以侵害生育權的民法保護為中心》,《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6期,第16—24頁。輔助生殖作為生育權的補償性實現方式,理應歸屬于私權范疇,公民享有通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實現生育自由的權利。②徐娟:《人工輔助生殖法律規制中的公私權平衡》,《人民司法(應用)》2018年第34期,第58—65頁。另一方面認為,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技術操作涉及胚胎與基因技術,存在生物安全風險,也會衍生諸多社會問題。從維護國家安全與社會平穩發展的角度出發,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選擇與應用屬于公權干預范疇。我國現行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制度并未對此問題進行明確,這對于國家執法工作與公民權利的正當保護皆形成障礙。
在供精人工授精過程中,精子來自第三方捐獻者。《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和人類精子庫倫理原則》中規定:“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使用過程中,供精者與受方夫婦應保持互盲、供方與醫務人員應保持互盲、供方與后代保持互盲。”“供精者無權查閱受者及其后代的一切身份信息資料。”在此規定下,供精者與受方夫婦的隱私權得到了基本的保護。與此同時,國家法律規定輔助生殖后代與自然受孕分娩的后代享有同等的法律權利和義務。眾所周知,知情權是基本的人格權,對于人格權的保障是維護人生命尊嚴的重要體現,不僅具有法理依據同時也具有社會倫理依據。①劉士國:《論主體地位人格與人格尊嚴人格》,《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第41—51頁。從法理層面出發,輔助生殖后代對于自身基因來源的知情權理應得到明確與保護。然而,現行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對于輔助生殖后代的權利保護多集中于對其法律地位的保護,而并未對輔助生殖后代的自身基因來源知情權作出確定。此外,在以“互盲”與“保密”為基本原則的規定下,供精者與受方夫婦的隱私權與輔助生殖后代的知情權將不可避免地形成沖突。如何彌合二者之間的沖突與矛盾,是未來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制亟須解決的問題。
一直以來,人類輔助生殖醫學活動中對于受方夫婦的權利性保護始終是人們重點關注的問題。現行的相關法規多集中于對受方夫婦隱私權的保護,對受方夫婦應享有的其他正當性權利探索不足。其中,受方夫婦對于捐獻者精子的選擇權始終未被明確。基于現實角度分析,許多受方夫婦對于供精者的優良基因擁有不同程度的期待。在實際選擇中,人們往往會基于供精者的健康情況、文化程度與所從事行業等因素來判斷其基因的優良程度。此外,由于人類輔助生殖醫學活動具有極強的私密性,從心理學角度分析,受方夫婦必然會傾向于在離家庭居住地與生活圈較遠的范圍進行供精的選擇。在這樣的選擇下,既可以避免近親結合的風險,同時可以盡可能消除其他未知隱患。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作用下,人們可以通過科學操作產下雙胞胎甚至多胞胎,還可以實現對孩子性別的選擇。當前,受方夫婦是否應當擁有胎數與性別的選擇權存在法律規制的空白,因而引發諸多爭議。基于以上情況,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制在未來需要重點關注對受方夫婦權利的規范與保護。
從個體角度出發,人作為自由獨立的個體,具有不可侵犯的生命尊嚴與生命倫理權利。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在行為本質上是以生命科技代替了個體生命權利并行使著它的一切,因而實現了對個體生命倫理的僭越。②參見沈風雷:《生命科技發展對生命權利僭越問題研究——基于生命倫理學視域》,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5年,第43頁。從家庭角度出發,婚姻是家庭組成的客觀基礎,更是實現家庭人口再生產的前提條件。然而,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出現對家庭生育關系提出挑戰,打破了“婚姻—生育”二元一體的傳統模式,造成了家庭倫理與生命科技的沖突。此外,在供精人工授精技術的技術操作中,輔助生殖后代是由供精方的精子與受方母親的卵細胞結合而生。因而,輔助生殖后代同時擁有遺傳學意義的父親與法定意義的父親,造成了“親子關系”及家庭關系復雜化。
從社會角度出發,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對于配子的需求催生了生殖細胞商業化的繁榮。《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范》中規定:“嚴禁任何形式買賣精子、卵子和胚胎。”然而在利益驅動下,非法生殖細胞的買賣屢禁不絕。將生殖細胞作為商品進行買賣的行為是對生命尊嚴的褻瀆,更是對社會倫理的挑戰。③史瀟、全松:《贈卵IVF-ET 技術相關倫理問題的再思考》,《國際生殖健康/計劃生育雜志》2016 年第2 期,第93—95 頁。《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和人類精子庫倫理原則》規定了供精過程中嚴格遵循互盲原則。在此規定下,極易造成近親結合的倫理風險。倫理道德是人們在生活中理應遵守的原則,是維護社會和諧發展的必要因素。現行的規范制度對于倫理風險的防范存在覆蓋性不足、規定性較弱的問題,難以應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衍生的紛繁復雜的問題。加強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倫理原則的規制,是維護社會健康運轉與技術良性發展的必要保證。
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與個人遺傳資源與基因信息始終關聯密切。相關醫療機構通過收集供精者提供的生殖細胞構建人類精子庫作為研究基礎,人類精子庫在生物學角度上即為人類遺傳資源庫,承載著海量的國民基因信息。基因信息作為個人生物識別信息,具有唯一性、敏感性與可識別性,具有特殊的法律屬性與權益,必須得到特別保護。①崔麗:《個人生物識別信息的法律屬性與保護路徑——以〈民法典〉第1034 條的解釋為出發點》,《學習與探索》2021年第8期,第73—81頁。在百年變局與世紀疫情交織的背景下,我國的生物安全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對于人類生殖健康發揮重要作用的同時,亦將為國家的生物信息安全帶來安全隱患。一方面,部分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會涉及對基因的篩選與編輯,操作不當容易產生新的致病基因;另一方面,部分群體選擇跨國輔助生殖時,容易導致自身的基因信息泄露的風險。2018 年10 月,科技部曾公布了對華大基因等單位違反中國人類遺傳資源管理條例被處罰的消息。②參見《因違反人類遺傳資源管理規定 科技部對華大基因等6 家公司開出行政處罰決定書》,中青在線,http://news.cyol.com/yuanchuang/2018-10/26/content_17724315.htm。可見,我國對于國民基因信息的保護始終處于高度警惕的狀態。在現行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相關法規中,尚無從國家安全角度保護人類遺傳資源與基因信息的規制條款。現行法律規制存在的缺陷,致使我國的生物安全治理面臨內在隱患與外部風險的雙重考驗。
完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制既要做好頂層設計,明確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的立法原則,又要輔以相應的配套制度,將刑法規制引入懲戒制度中以提高其威懾力,并通過細則補充的形式對此前的爭議性問題予以厘清,最終構建“政府-機構-個人”的多重治理機制,在總體上實現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合理規制與良性治理。
提高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的立法層級,制定專門的輔助生殖基本法案是保障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良性發展的前提基礎。建立完備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體系可以厘清公權與私權之間的平衡關系,并隨之明確行為主體的各項權利,解決區域之間的法律沖突,同時為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提供法律規范。國家在制定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案時,需立足于輔助生殖技術的現實發展情況,從問題導向性、預見防范性、細致性與專業性出發,制定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基本法案。
在具體的制定中,法案應首先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進行全面細致的分類,將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涉及的流程環節操作納入法律的框架內,并對行為主體的知情同意權、選擇權、隱私權等權益進行明確。針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發展衍生的道德倫理風險,法案應當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可能引發的倫理問題進行全面清晰地梳理并制定統一的倫理規范,形成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發展公約。在懲戒制度方面,可以將民事處罰、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全部列入法律規制之中,根據情節不同制定相應的懲戒標準,確保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規的執行效力。在立法前期,借鑒世界各國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法律經驗,從立法原則、實施細則與適用范圍等方面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進行規制,并廣泛征集專業性建議,推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醫療團體在倫理底線與法律原則上與國家達成共識,繪制具有科學性、全面性、倫理性與安全性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制圖景。國家在構建完備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體系時,既要立足于長遠做好頂層設計,又要處理好局部與整體、短期與長遠的發展問題。構建以硬法為主,軟法為輔的法律體系,為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提供全方位的法律保障。
1.公權力干預原則
從人權角度出發,生育權是每一個人享受的基本權利,個體與家庭是社會人口再生產的微觀單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作為人口再生產的重要實現方式,其法律規制長期以來面臨著公權與私權的平衡難題。在人工輔助生殖技術的法律規制中,建議確立公權力干預的立法原則。首先,明確生育問題本身并不僅僅是單一個體的問題,由生育而引發的人口問題與社會經濟發展存在密切關聯。同時,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在實際應用中會對國家安全與社會秩序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依據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國家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必須進行公權力干預。另外,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應用過程中,公民自身權利受到侵害時,除了公民自身的維權之外,更需要來自公權的強制干預來維護公平正義,這一切實現的前提需要明確公權力干預的基本原則。①羅瀟:《法律規制視野下的當代中國生育行為研究》,成都:西南財經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29頁。
2.私權保障原則
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規制中,既要維護公權力的絕對權威,同時還要實現對個人私權利的正當保護。私權保障原則是對于公民合法的生育權以及輔助生殖后代法律地位的維護。例如,針對單身女性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使用權應作出重點維護。2003 年修訂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范》中規定:“單身婦女不能享有使用輔助生殖技術的權利。”然而,在《人類精子庫基本標準和技術規范》中規定:“男性是否已婚均可基于生殖保健的目的申請保存精液。”我國現行《婦女權益保障法》規定“國家保障婦女享有與男子平等的人身和人格權益”②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第三章第十八條。。從男女平等的原則出發,我國單身女性理應享有對輔助生殖技術的合法使用權。同時,在供精人工授精技術過程中,為了避免近親結合的風險,受方夫婦應對供精者的來源范圍擁有合法的選擇權。在面對供受雙方的隱私權與輔助生殖后代基因知情權的沖突中,應明確保障輔助生殖后代對自身基因來源的知情權。在子女成年后,父母或醫療機構有責任告知其輔助生殖后代的身份。在征得供受雙方的一致同意下,可以告知輔助生殖后代的具體基因來源。
3.生命倫理原則
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規制中,遵循生命倫理原則是維護社會穩定與輔助生殖技術健康發展的客觀基礎。在未來的法律規制中加強對生命倫理原則的補充規定,以中國傳統道德文化為基礎,構建符合我國國情與社情的生命倫理體系。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過程中,嚴格禁止基因編輯技術等僭越人類生命倫理權利的行為,堅定保障個體的生命尊嚴。針對輔助生殖技術所產生的“親子關系”認定問題,民法典已經有相關規定,但沒有涉及受精者的問題。在法律中應明確對家庭關系的保護,規定受方夫婦享有對輔助生殖后代的一切權利與義務,供精者對于輔助生殖后代不具備任何法律關系與社會關系。對于婚姻與輔助生殖的分離性問題,應明確輔助生殖行為不得對原有婚姻關系產生干預與逾越。借鑒國際上對于生命倫理的規制,確立以自主、尊重、不傷害為核心的生命倫理原則。在醫療行為中,一切以患者的自主選擇為前提,充分尊重患者的生命尊嚴,并在后續過程中避免對患者造成心理與身體上的傷害。
4.有限開放原則
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法律規制,我們既不能完全進行開放,也不能采取“一刀切”式的絕對禁止。從客觀角度出發,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對于提高我國國民生育意愿,改善國民生育能力方面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有限開放原則的確立是促進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良性發展的合理保障。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有限開放原則中,我們需要對輔助生殖的行為邊界進行明確,進而實現對技術進行有限制性的開放。首先,延續我國關于禁止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商業化行為的規定,確保其行為的正當性。其次,對于跨國輔助生殖的行為制定明確的法律邊界,對于以跨國代孕為代表的非法行為制定懲戒措施。再次,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中涉及的子女選擇權予以限制,禁止對輔助生殖后代性別的選擇以及人為的多胞胎培育行為。
為了更加有效地打擊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中可能滋生的非法行為,進一步提高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法律規制的威懾力,應積極完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刑法規制。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衍生的諸多風險性問題,我國應結合刑事處罰與民事處罰的方式予以積極回應。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作為高新生命科技對人類社會未來發展的推動性作用不可限量,同時該項技術仍需不斷地完善與突破。基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必要性,其刑法規制需要把握科學的立法尺度與規制力度,不宜過于冒進或過于保守。一方面,對于制造嚴重社會風險的行為,國家必須借助刑法加以遏制,遵循罪刑相適應的懲戒原則。另一方面,對于促進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未來發展的探索性行為,在不觸犯國家核心利益與人類倫理規范的原則下,國家可以適當讓渡部分法益,允許相關科技人員嘗試一些潛在風險行為。①參見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51頁。總而言之,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法律規制中,刑法不宜缺席。但是,刑法規制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領域中應秉承適度介入的原則,不可成為未來技術發展的阻礙。②魏漢濤:《人類基因編輯行為的刑法規制》,《法商研究》2021年第5期,第102—115頁。在具體實施中,可以借鑒我國針對人體器官走私問題的刑事立法經驗,將商業性質的輔助生殖行為與跨境非法輔助生殖行為納入刑法制裁的范圍。③劉長秋、石華琛:《規制代孕 法治手段需更具效力》,《健康報》2021年1月28日,第7版。
“協同治理是為推動社會問題的合理解決,政府、企業及公眾等多元主體發揮自身優勢,建立跨部門協同合作關系的一種制度安排。”④賴先進:《論政府跨部門協同治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7頁。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法律治理,應該推動政府、企業與社會公眾參與共治。其中,政府作為監督主體,在輔助生殖技術法律體系尚未完善的情況下,通過行政干預履行監督管理責任。政府須設立專職的輔助生殖技術監管機構,用以調解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帶來的各項沖突與問題。與此同時,政府應成立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倫理委員會,對于輔助生殖技術衍生的道德倫理問題進行處理和解決。醫療機構作為責任主體,應當增強主動盡責意識,成立行業內部的輔助生殖技術監管會。在政府承擔主要監管責任的體制下,行業監管會內部應形成一套監管制度。針對涉事機構的處罰問題,在國家執行司法與行政處罰后,再由行業監管會進行內部處理。同時,行業監管會亦須承擔及時向政府通報違法涉事醫療機構情況的義務。社會公眾作為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主體,亦應參與到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治理中。國家應建立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信息反饋平臺,社會公眾可以依托平臺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涉及的違法違規以及權益侵犯問題及時反饋,進一步推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可持續發展。
基于我國人口老齡化、少子化問題日益嚴峻的發展態勢以及不孕不育人口數量不斷增長的現實問題,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發展應秉持科學、理性和務實的態度。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不僅關乎國家的總體安全和長遠發展,亦關乎每一位國民的生命安全與生殖健康。從人口均衡發展的角度出發,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作為推動人口再生產的重要手段,擁有良好的發展前景。從時代需求角度出發,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之于社會民生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從風險防范視角出發,對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審視應該上升到國家安全的高度。立足于新發展階段,完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制研究對于維護國家安全與改善社會民生均具有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