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旺,蔣 承
(1.教育部課程教材研究所,北京 100029;2.北京大學教育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871)
學科奧賽,指數學、物理、化學、生物、信息學五大學科奧林匹克競賽。改革開放后,在“科教興國”思潮的推動下,中國的學科奧賽逐漸恢復開展,并成為國內具有廣泛影響的面向在校中學生的課外活動。中國科協2005年發布的《全國中學生五項學科競賽管理條例》將我國學科奧賽的宗旨界定為:為中學生提供相互交流和學習的機會,通過競賽和相關活動培養和選拔優秀學生,為參加國際奧林匹克學科競賽選拔參賽選手。創新能力是優秀學生的核心特征之一,也是學科奧賽的培養目標。比如,《全國高中學生化學競賽章程》第一條即明確規定,化學競賽的目的是“培養學生學習化學的興趣愛好、創新意識、創新思維和初步的創新能力”。2014 年以來的高考改革,其方向是形成“多元錄取、綜合評價”的考試招生新機制。學科奧賽作為被廣泛認可的區分拔尖學生的“可量化標尺”,一直被一流高校招生所倚重。在升學優惠政策的刺激下,越來越多的資優學生開始參與奧賽訓練,越來越多的重點學校開始系統化培養奧賽學生。2020 年“強基計劃”推出后,學科奧賽生依然是一流高校重要的生源構成。
學科奧賽是典型的資優教育活動,也是拔尖創新人才早期選拔與培育的重要載體[1]。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新時代推進普通高中育人方式改革的指導意見,要求高中“強化綜合素質培養,改進科學文化教育,培養學生創新思維和實踐能力”[2]。資優學生是拔尖創新人才的基礎群體,資優教育更加強調創新能力的培育。基于上述背景,本文聚焦的核心問題在于:高中階段參與學科奧賽的經歷是否影響資優高中生的創新能力?回答這個問題,有利于重新審視高中學校奧賽教育的發展定位,更好服務拔尖創新人才的早期識別、選拔與培養,服務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
目前國際上經常引用的現代意義上的“創新”概念來源于1912 年熊彼德(Schumpeter)所著的《經濟發展理論》,書中認為“創新”就是建立一種新的生產要素組合的生產函數和新的企業組織形式。在教育領域討論的學生創新能力,也稱創造性能力或者創造力,迄今為止并沒有一個統一而精確的定義,不同的心理學家或者教育學家的理解和運用有較大差異。基于考夫曼(Kaufman)的創造力4C模型[3],考慮到資優中學生的創新能力更多停留在創新潛質階段,本文討論的創新能力,屬于“小C”的范疇,是一個側重認知能力、人格特征和環境交互的綜合概念,其主要的兩個維度是創新思維和創新人格。有關創新思維和創新人格二維度的劃分依據及其具體內涵,在國內外學界已有較為堅實的研究依據[4-6]。
國內外對于創新能力影響因素的研究涉及不同主體,比如國家的創新能力、企業的創新能力、個體的創新能力等。針對個體創新能力影響因素的研究已較為成熟,可以大致分為個人特征、家庭背景、學校環境、社會文化等四個大類。已有研究表明,個人特征對創新能力的影響主要體現在認知能力、性別、年齡、社會實踐經歷等方面[4,7-12]。艾曼貝爾[13]最早提出了創造力成分模型,該模型認為影響創造力的主要環境因素有學校環境、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環境因素會直接影響個人創造力的內在和外在動機,進而影響創造過程。隨著研究的推進,許多學者分別對學校環境、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三個方面進行了深入分析。有關教育環境,學者們一致認為學校的教育體系、教師的教學方式、教師的人格特點等是學生創新能力的重要影響因素[5-6,14-17]。教師與學生互動、鼓勵學生自主學習的教學氛圍、寬松的探索環境能夠促進創造性思維的培養。有關家庭環境,許多研究表明,以父母學歷、教養方式、家庭氛圍、出生順序等為代表的家庭因素與孩子創新能力的培育有密切聯系[5,13,18-19]。社會文化方面,有學者主張社會環境也會對創造力起到促進或者抑制的作用[20-21]。個人特征、家庭背景、學校環境、社會文化等共同構成了中學生創新能力的影響因素,這為本研究奠定了分析基礎。然而,由于數據的獲取難度及有效性等問題的存在,國內教育學領域有關中學生創新能力影響因素的實證研究仍較薄弱。國內部分學者注意到科學競賽和學科競賽與我國中學生科學素養的聯系[22-23],但對學科奧賽與創新能力關系的討論很少。
國外的學科奧賽教育研究主要聚焦奧賽選手的發展問題,其中有一類側重評價奧賽經歷對奧賽選手發展的影響。整體而言,多數已有研究證實奧賽經歷對參賽學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24-26]。也有研究指出,奧賽經歷對學生帶來了混合的影響。吳武典和陳昭地[27]采用問卷調查和深度訪談的方法,針對31名我國臺灣物理與化學奧賽選手收集相關數據,研究發現奧賽經歷對大部分參加者的影響是積極的,特別有助于改善學習態度和科學素質,提高獨立學習和創造性解決問題的能力,但也有超過一半的人在訓練和比賽中感到精疲力盡。盡管國外學科奧賽教育研究很少直接討論奧賽與創新能力的關系,但已有研究基本都能做到基于實證數據探究奧賽經歷對奧賽選手發展的影響,有的研究甚至追蹤奧賽獲獎者幾十年后的發展成就,在研究方法層面具有很強的借鑒意義。我國學科奧賽與升學關聯的功利性屬性,造成國內學科奧賽教育研究文獻大多都與競賽輔導、試題分析、應試策略有關。剔除應試類的研究,國內學科奧賽研究以利弊評價為主要議題。一類研究主張奧賽促進了學生的綜合能力[28-30]。陸一和冷帝豪[31]對我國6 所大學1359 名參與基礎學科拔尖人才培養項目的在校學生進行問卷調查和回歸分析,發現擁有“競賽獲獎”超前學習經歷的拔尖學生,在創新潛質等諸多方面的學業表現都更為優秀。可惜該研究并未深入具體描述拔尖學生的高中奧賽訓練經歷,對創新潛質的界定也比較簡單。另一類研究認為奧賽可能阻礙學生的健康成長。有不少研究指出,高中學校出于應試的功利目的,采取了異化的奧賽培養模式。這種異化主要表現為課程安排和授課方式的極端化、應試化,傾向于技巧的機械傳輸,不注重學術興趣和能力的培養,造成學生的偏科和興趣消耗,不利于學生全面發展[32-34]。長時間、高強度的機械訓練有可能扼殺學生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創造力,甚至影響學生的身心健康[35-36]。整體而言,國內的學科奧賽研究以思辨分析為主,實證研究很少,對資優學生創新能力的關注不足。學校奧賽培養模式異化可能給學生的創新能力發展帶來負面影響,這是重要的研究發現,為本研究進一步的探索奠定了基礎。
同時需要指出,已有文獻尤其是國內研究未能跟上新一輪高考改革以來實踐中出現的新變化,有關學科奧賽與資優中學生創新能力的關系問題,還沒有得到相應的量化考察。為了進一步完善這方面的研究,本文以2019 年某大賽全國決賽現場的調查數據為依托,采用科學的創新能力量表,嘗試探究五大學科奧賽參與經歷對資優高中生創新能力的影響。
2018年9月,教育部印發《關于面向中小學生的全國性競賽活動管理辦法(試行)》,旨在治理各類違規競賽活動,減輕中小學生過重的課外負擔。2019 年4月,《教育部辦公廳關于公布2019 年度面向中小學生的全國性競賽活動的通知》發布,確定了29 項競賽活動為2019年度面向中小學生開展的全國性競賽活動。本文調研的大賽是其中之一。該大賽面向高一、高二學生,宗旨是“發掘并培育一批具備創新潛質的優秀高中生”。2019年8月,筆者所在的課題組利用全國決賽的契機,編制了測量問卷,推動了實地施測,回收到珍貴的一手數據,為研究資優高中生奧賽經歷與其創新能力的關系創造了積極條件。
《創新能力綜合測評》是該大賽全國決賽中使用的一套專用量表,由心理學家張厚粲教授團隊研發,結合了國內外創新能力測評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的前沿經驗,采用心理測驗形式測查和評價中學生的創新能力①。該測評總時長為120分鐘,施測方式為紙筆測驗。該測評從創新思維能力和創新人格素養兩個一級維度測查創新能力素質。創新思維是指個體在從事創新活動中所表現出來的思維能力的整合體,是創新活動中所達到的認知層面的能力水平,包含推理思維能力、發散性思維能力、審辯式思維能力、元認知思維能力四個二級維度;創新人格是指能夠直接、顯著地影響創新成果的一系列人格特征,包括獨立自主、堅毅有恒、好奇探究、開放包容、冒險挑戰五個二級維度。《創新能力綜合測評》是目前國內比較成熟的本土化資優中學生創新素養專用量表,截至2019年已應用三年并逐年完善,信效度良好,專業性和科學性有所保障。創新能力綜合測評作為決賽用來測評參賽學生創新素養的一個環節,課題組專家赴現場指導和巡視,集中施測,故能順利完成;同時,該測評的結果以素質報告的形式反饋給參賽者,其成績不作為比賽考核評獎的依據,屬于低利害考試。
本文的奧賽數據也來源于2019 年8 月在該大賽全國決賽的現場調查。該調查由大賽競賽委員會委托北京大學教育學院高中教育大數據實驗室設計和實施,主要聚焦資優中學生創新能力的影響因素,尤其是學科奧賽與創新能力的關系。問卷內容主要包含個人特征、家庭背景、就讀高中情況以及奧賽經歷等。本次調查共發放問卷354 份,回收347 份,其中有效問卷345份。調查問卷是在決賽報到當天現場組織學生集中填寫,故填寫質量很高,屬于來自高中生創新能力測評前線的真實一手數據。將創新能力綜合測評結果數據與問卷調查數據按照準考證號進行匹配,最終得到一份容量為345人的研究數據集。
本文的研究對象是345 名受訪的決賽選手,他們都是資優高中生的代表。“資優”譯自“the gift and talent”,“gifted”主要強調人的自然能力或天賦,“talented”主要強調后天發展的能力或才能。目前學界對于資優學生的定義并沒有完全統一的觀點,通常認為他們在智力、學術能力、領導力、藝術等一個或多個方面具有卓越表現或發展潛力[37]。本文探討的“資優高中生”,主要指的是資質優秀、學業成績突出、具備發展潛力的高中學生。
依據競賽委員會公布的數據,2019 年該大賽資格審查階段從全國20余省份400余所高中的30000余名自由申請者(皆為高一或高二在讀學生)中篩選出了3000 余人參加省級選拔,最終有來自20 個省份155 所高中的354名學生通過“閱讀與表達”及“數學與邏輯”兩項筆試考核,晉級全國決賽。問卷調查數據顯示,受訪的345 個決賽學生中,男生223 人,占比為64.6%;高二262 人,占比為75.9%;獨生子女219 人,占比為63.5%。從人數分布看,根據學校所在的地域,就讀于省會城市(含直轄市和計劃單列市)的共有97人,占比為28%;就讀于地級市的共有107 人,占比為31%;就讀于縣域地區的共143 人,占比為41%。從學校性質看,131所公辦學校皆為重點高中,24所民辦學校大多為省域內知名學校,近年高考有相當數量的學生被清華、北大錄取。從學業成績排名來看,345 名學生中90.1%的學生總成績排名位于年級前10%。考慮重點高中年級排名前列的實際情況,本文的研究對象是名副其實的資優高中生群體。
在現有的數據條件下,本文先用多元線性回歸方法(OLS),估計資優高中生奧賽經歷與其創新能力的關系。選取《創新能力綜合測評》中創新人格和創新思維的標準得分作為被解釋變量;選取參賽學生的奧賽經歷作為自變量;依據文獻綜述和數據條件,選取受訪者的個體特征、家庭文化背景和學校特征作為控制變量。主要變量的定義說明如表1所示。

表1 主要變量定義說明
從創新能力得分來看,創新思維得分越高,表明四個維度的綜合認知能力越強,345 人的均值為70.54,標準誤為5.61,最小值為51,最大值為85;創新人格得分越高,表明五個維度的綜合人格越有利于激發創造力,345 人的均值為74.12,標準誤為5.55,最小值為53,最大值為86。從學科奧賽經歷來看,345名高中生中,共有202 人參加了五大學科奧賽,參與率為58.6%;共有78 人獲得了五大學科奧賽省級及以上獎項,獲獎率為22.6%。圖1 呈現了各科目的分布情況。關于獲獎情況需要說明的是,78 位獲獎者絕大多數為省級二等級和三等獎,只有7 人獲得省級一等獎,1 人獲得國家級獎項,主要原因在于,截至2019 年8 月該大賽決賽舉辦,345 名受訪對象大多還沒來得及參加五大學科奧賽的省隊選拔和全國比賽。這也是本文沒有把“是否獲獎”作為相較“是否參與”更深層次描摹資優高中生奧賽經歷的操作變量的原因。

圖1 學科奧賽參與情況和省級及以上獲獎情況
需要說明的是家庭藏書和班級規模兩個控制變量的選取依據。艾曼貝爾[13]研究發現,較少權威主義和限制、鼓勵獨立、溝通融洽、給孩子以特殊的注意和重視的家庭特征,能夠促進孩子創造力的成長。田友誼[19]發現父母的教養行為、家庭教育方式、家庭氣氛等因素都會影響青少年學生的創造力發展。家庭藏書與家庭文化氛圍息息相關,本文嘗試用該變量來表征較難量化測量的家庭文化氛圍。埃斯基維爾(Esquivel)[14]的研究表明,教師運用的教學方式會顯著影響學生的創新能力,教師與學生互動、鼓勵學生自主學習的教學氛圍能夠促進創造性思維的培養。弗萊斯(Fleith)[15]認為教師態度、教學策略、班級氛圍、校園活動和學校教育體系五個方面構成了影響學生創造力的核心因素。班級規模與師生互動質量等有密切關聯,本文嘗試用該變量來輔助表征調查問卷中相對缺失的有關教師影響的直接量化度量。
學校特征控制變量組中,有關高中學校教學環境的定義,調查問卷中用來測量教學方式的題項一共有9 個變量,皆為受訪學生對所在學校教師授課風格、課程考核模式和學習氛圍的評價,變量取值范圍為1~6,取值越大,表示對應的教學現象越為明顯。為構建“教學環境”的評價指數,本文在處理反向計分題項后,對9 個變量的得分進行加總,最終的指數均值為35,最大值為53,最小值為3。這里“教學環境”的含義可以理解為:分值越高,表明所在學校教學方式越為開放自由,學生擁有更多的自主性,學生的個性差異得到更多的尊重。
多元回歸方法估計有偏,因為選擇參與奧賽的學生,可能本身具備更強的創新潛質。可惜的是,由于受新冠肺炎疫情沖擊,線下大型活動受限,本研究未能拿到該大賽連續兩年以上的面板數據,沒法基于OLS分析結果進行更為嚴謹、更有說服力的因果推斷。為了盡可能控制參與奧賽前不可觀測的個體創新潛質的異質性,本文采用傾向得分匹配法(PSM),用現有創新大賽調查數據構造控制組,從沒有參與奧賽的人群中找出一組人,使得這組人在主要特征上與參與奧賽的人群在統計上沒有顯著差異,從而構造一個模擬的對照組,用logit 模型估算每個人選擇參與奧賽的概率,比較對照組與實驗組具有相似概率參與奧賽的人在創新能力上的均值差異,以期更為準確地估算奧賽經歷對創新能力的干預效應。
OLS回歸分析考察的是奧賽參與經歷與資優高中生創新能力的關系。鑒于使用截面數據有可能存在異方差,在回歸之前先對所有數據和模型都做了異方差檢驗。結果表明,在1%顯著性水平下,本文的模型通過了檢驗。分別以創新思維與創新人格作為因變量,以奧賽參與經歷為自變量,以個人特征、家庭社會文化背景和學校特征為控制變量,進行兩組回歸。為了檢驗模型的穩定性,每組回歸都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步不加任何控制變量,第二步加入除“教學環境”外的控制變量,第三步加入所有控制變量。相關結果如表2 所示。由表2 可知,所有回歸模型的整體顯著性水平都達到了1%。分別從創新思維和創新人格的三個不同模型來看,從模型(1)到模型(2)再到模型(3),模型的解釋力都越來越強,且穩定性良好,這表明模型有一定的預測能力。資優學生的高中奧賽參與經歷與其創新思維和創新人格之間都存在統計上顯著的正相關關系。在控制了個人、家庭、學校等相關特征后,平均而言,參與奧賽的學生在創新思維能力和創新人格素養方面都顯著強于未參與的學生。

表2 奧賽參與經歷與創新思維及創新人格的多元回歸分析系數總表
從控制變量來看,性別、年級、是否獨生子女、總成績排名、父母學歷等因素,整體而言均未對創新能力產生顯著影響。本文的數據并未證實已有文獻有關性別、獨生子女和父母學歷與創新能力關系的研究發現。可能的原因在于,本文問卷調查覆蓋的345 名決賽選手屬于比較特殊的資優高中生群體。有關年齡與創新能力關系的討論,主要聚焦于高中階段。童秀英和沃建中[11]考察了110 名高中生創造性思維水平的年齡特點,發現從總分看各年級間發展平緩,年齡差異并不顯著。還有研究表明,個體創造性思維的發展趨勢并非直線上升,而是波浪式前進[38],初三、高一、高二時期是青少年創造性思維的穩定階段[39]。本文的實證分析也表明,年級因素未對資優高中生的創新能力產生顯著影響,實際上高一和高二兩個年級的學生年齡差別也并不大。關于學業成績與創新能力的關系,加伊達(Gajda)[7]研究發現學業成績與創造力之間呈現正向但微弱的關系,且這種關系隨著教育階段不同而不同。本文發現學業成績排名未對資優高中生的創新能力產生顯著影響。重要的原因在于,本文使用的調查問卷對年級排名界定的區分度不夠,90%的受訪學生的總成績排名都處在年級前10%,這是本文在數據搜集階段的一個不足和遺憾。
從控制變量還能看到,資優高中生所在的班級規模越大,創新思維能力顯著偏低;資優高中生所在家庭的藏書在200 本以上時,創新人格素養顯著更加活躍。學界已有研究已經證實良好的家庭文化氛圍和師生互動可以促進青少年創造力的發展。由于家庭藏書量與家庭文化氛圍存在關聯,班級規模與師生互動質量存在關聯,基于上述實證結果可以推知,家庭藏書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作為家庭文化氛圍的一種表征,班級規模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作為師生互動影響學生創新能力發展的一種表征。同時上述回歸結果還證實,高中學校教學環境評價指數得分越高,資優高中生的創新思維能力和創新人格素養顯著越優。
考慮模型中主要的解釋變量之間不是完全獨立,上述回歸模型都做了多重共線性檢驗。結果表明,所有模型中的共線性統計量允差都遠大于0.1,VIF 值遠小于10,多重共線性問題在可控范圍內,模型的穩定性得到進一步驗證。
在現有數據條件下,為盡可能消除自選擇偏誤,本研究采用PSM 方法進一步分析。先用近鄰匹配法-半徑匹配(0.05)估計資優學生是否參與奧賽的傾向得分。logit 回歸結果顯示,模型顯著性水平均為0.000,通過了1%的顯著性水平檢驗。從協變量看,性別、年級和成績排名對資優高中生是否參與奧賽均有顯著正向影響,獨生子女、父母親學歷、家庭藏書、班級規模和教學環境的影響則不顯著。接著進行傾向得分匹配。STATA 輸出的有關創新思維和創新人格的ATT、ATU、ATE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近鄰匹配法-半徑匹配”分析結果
本研究對匹配后各變量是否存在顯著的組間差異進行了平衡性檢驗。表4顯示了創新思維的平衡性檢驗結果,匹配前各變量的標準化偏差(%bias)最大可達49.3%,匹配后所有變量的標準化偏差降到10%以內,大多數變量的標準化偏差都明顯縮小。T檢驗結果也表明半徑匹配后處理組和對照組不存在顯著性差異,滿足條件獨立假設。創新人格的平衡性檢驗也得到了同樣的結論,這表明PSM匹配質量是比較好的,結果是可信的。在近鄰匹配法以外,運用核匹配法進行分析,也得到了相似的結果,表明研究發現是穩健的。

表4 創新思維的PSM平衡性檢驗結果
上述PSM 分析表明,控制了自選擇偏誤以后,與具有相似概率參與奧賽卻未參與的學生相比,參與的學生創新思維和創新人格的得分均顯著更高。可以認為,學科奧賽參與經歷對資優高中生創新能力具有顯著的積極影響,奧賽具有篩選創新能力更強的資優高中生的作用。
學校教育提供了學生創新能力培育最為重要的外部環境,在創新人才培養過程中起著主導性作用。有關學校教學環境與學生創新能力的關系,學界早有關注。比如林崇德等[6]運用自編的《中學生創造性思維能力量表》,測查了北京、成都、山東、湖北四個地區小學六年級至高中三年級共2779名學生,發現具有創造力培養特色和環境的學校,學生在創造性思維能力各個維度上都比不具備這種特色的學校的學生表現更加突出。綜合表2 的系數可知,“教學環境”始終是影響資優高中生創新思維和創新人格的顯著變量。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平均而言,教學環境評價指數得分每提高1 分,創新能力相應提高0.1 分左右,影響效力較大。結合“教學環境”的含義可以發現,如果資優高中生所在的高中學校教學環境越為靈活自由,擁有越多的自主性,個性差異得到越多的尊重,那么他們的創新能力越容易得到提升。
組織學生參賽的高中學校都有特定的奧賽培養模式,也會開展特定的奧賽教學活動。由于我國學科奧賽與考試招生制度關聯帶來的功利性屬性,外在的升學政策始終對高中奧賽培養模式施加影響,而高中奧賽的教學環境與學生創新能力培育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系。當下,對我國資優高中生而言,奧賽往往不僅是一場考試,而是各級各類競賽的層層選拔,更是為了應對選拔的漫長訓練過程[40]。從實際操作層面來看,高中階段的奧賽教育存在較為嚴格的層級篩選機制,參賽學生一般先要在校內經過一段時間的課程訓練,然后參加校級海選;通過校級考核的學生,進行更加充分的奧賽訓練,然后參加省內選拔,評出省級獎項并組建省隊;晉級省隊的選手有資格參與全國決賽并角逐國家級獎項。一般而言,奧賽參與者相較未參與的高考學生需要經歷更為充分的奧賽訓練,而頂尖奧賽獲獎選手往往又比普通奧賽參與者經歷更為嚴苛的奧賽訓練。
已有研究發現,大部分高中學校出于升學的功利目的,傾向于采取異化的奧賽培養模式[32-34]。本研究問卷調查的對象是345 名資優高中生,他們當中有接近一半沒有參與過奧賽,問卷中的“教學環境”題項,測查的是全體受訪學生經歷的高中學校整體的教學環境,故“教學環境”評價指數可能無法表征高中奧賽學生真正經歷的奧賽教學環境。當前高中奧賽學生真實經歷的高中奧賽培養模式具備什么樣的特征,真實的奧賽教學環境如何影響資優高中生的創新能力培育,亟待進一步考察。
鑒于此,本文對近年來的五名奧賽金牌選手實施了深度訪談。受訪者們都是通過奧賽獲獎保送到北京大學。在抽樣過程中,盡可能考慮不同受訪者的特性,以期獲得更好的代表性。他們的奧賽科目涵蓋了物理、化學和生物;生源地中既有奧賽強省湖南和湖北,也有實力尚可的河北和北京,還有實力相對偏弱的江西;他們畢業的高中,既有全國頂尖強校,也有省級奧賽標桿校,還有僅有區域影響力的一般學校,這些都表明訪談案例的選取具備一定的代表性。
一對一、面對面的訪談是收集研究數據的主要方法。2018 年4 月至2019 年6 月,針對五名受訪者一共做了六次訪談,每次時長一個小時,所有訪談都經許可全程錄音。經過后續的轉錄和數據分析,發現高中學校的奧賽教學環境存在明顯的異化現象。比如,L同學在高中時代經歷了比較機械的奧賽培養模式:
“河北省這塊競賽發展得和高考一樣,比較畸形。我們需要花兩年的時間(學習奧賽),我大概有將近九個月的時間,沒有接觸過任何學科,只有化學這一科,沒有別的東西,整天從早上六點半坐到教室里,到晚上十點半回到宿舍,這中間只有化學,這就是我高中的全部。”
這樣的經歷令人印象深刻。奧賽的培養反而讓人喪失了對奧賽學科的興趣,用L 同學自己的話說,“學競賽耗盡了我對化學所有的興趣”。再如,M同學自初中起就鐘情于文學,但所就讀的高中奧賽實力很強,在學校“動員”下,他選擇了一條更為“穩妥”的奧賽路,然而保送北大第二年就轉到了中文系。C 同學和S 同學都有對于奧賽學科的原始興趣,但由于高中奧賽課程的束縛,偏科比較嚴重,以致到了大學以后,學業表現不如人意,找不到成就感和自我實現的價值感,長期浸泡在“負反饋”里,原始的學科興趣就一點點被削弱。
唯一例外的是F 同學。他來自北京,高中就讀于北京一所名校,該校以教學改革和素質教育聞名全國。F 同學談到,無論是奧賽課程,還是高考課程,學校都是鼓勵“自主研修式”學習,從來沒有標準化的教學模式,每個學生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興趣和規劃去干不同的事情。這種“比較享受”的教學氛圍促進了他的學科興趣的成長,從高中開始學奧賽到進入北大,再到去清華讀研都持續保持著這份興趣。
由此可見,“功利取代興趣”的參賽動機以及“束縛、機械、單一”的奧賽教學環境,不利于頂尖奧賽選手堅持奧賽學科的學習和探索,也不利于他們進入大學后的全面發展。正如創造性社會心理學的教學環境理論所指出的,學生創新能力的發展與教學的性質有著直接關系,那種專制的、機械的、注入式的教學,不僅不能促進學生的創造性發展,反而會抑制甚至扼殺學生的創造力,創新能力培育需要一個自主、靈活、開放、多樣化的教學環境[15,41-43]。
奧賽經歷對于創新人才的長期影響是一個重要但缺乏定量基礎的教育問題。基于某大賽2019 全國決賽345名選手的問卷調查,運用多元回歸、PSM 等多種實證方法,本文分析了資優高中生的奧賽經歷與其創新能力的關系。研究發現:在被調查的345 名資優高中生中,參賽經歷與其創新能力水平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在控制了個人、家庭、學校等相關特征后,與具有相似概率參與奧賽卻未參與的學生相比,參賽學生具備顯著更強的創新能力,可見奧賽可以篩選出創新能力更強的資優高中生。基于實證分析的討論發現,高中學校的教學環境也是影響學生創新能力的顯著變量,升學政策刺激下異化的奧賽培養模式不利于培育資優高中生的創新能力。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為某大賽的決賽選手,他們均屬于典型的資優高中生,因此研究結論暫時難以推廣到全體高中生。同時,上述研究發現是基于特定創新能力心理測驗對資優學生創新能力做出的評價,應該認識到測驗結果的一些應用局限,在創新能力測驗中得分更高的人可能不完全等同于在實踐中更有創造力的人。后續研究還需要運用更加全面的測量和評價方法,也需要通過更加扎實的田野調查進一步考察高中奧賽培養模式,以求獲得對奧賽經歷與資優高中生創新能力關系更為準確的理解。
針對上述研究發現,為了更好促進奧賽教育與創新教育的融合,推動培育更多拔尖創新人才,本文提出兩點建議,希望有助于相關部門的決策。
第一,正確認識學科奧賽與對資優高中生創新能力的影響,發揮奧賽的篩選作用。本文證實了資優高中生的奧賽經歷與其創新能力之間存在統計上顯著的正相關關系。新一輪高考改革背景下,考慮我國奧賽教育的特殊國情,一方面需要重視升學政策刺激下的奧賽學生規模膨脹和高中奧賽培養模式異化問題,另一方面也應該肯定學科奧賽對篩選資優學生的積極作用。學科奧賽是我國乃至國際上選拔培養特定學科領域拔尖創新后備人才的一種特殊方式,在我國高校考試招生機制中發揮了獨特作用。但學科奧賽與考試招生制度的深度耦合也導致了“全民奧賽熱”現象,越來越多的重點高中學校和資優學生被卷入奧賽競爭中,甚至出現許多亂象,擾亂了正常教學秩序和社會公平。奧賽本就只適合少數有相關潛質的資優學生,提高奧賽保送和降分錄取的門檻,給奧賽“降溫”很有必要。但“降溫”不代表可以否定奧賽的教育功能,更不能因噎廢食打壓甚至取消奧賽,而要將奧賽參訓規模和奧賽升學激勵力度控制在合理范圍[44]。“強基計劃”背景下,有關部門要樹立服務國家科技自立自強和拔尖創新人才培養戰略的理念,重新審視五大學科奧賽的發展定位,加強對賽事的監管和監督,維護賽事公信力和權威性,揚長避短,積極發揮奧賽在拔尖創新人才早期發掘和培育過程中的功能,為學有余力的資優學生提供廣闊、穩定、高質量、有保障的發展平臺。
第二,反思高中學校教學環境對創新能力的穩健影響,營造有利于培育資優高中生創新能力的校內外奧賽教育環境。當下大部分高中學校出于升學的功利目的,將奧賽定位于發揮政策功能沖刺頂尖高校,傾向于采取異化的奧賽培養模式。尤其是在新一輪高考改革背景下,一流高校綜合評價和“強基計劃”還比較依賴學科奧賽這把“單一尺子”,高中奧賽培養模式更容易迷失,這不利于拔尖創新人才的早期培育[1]。為了從根本上緩解奧賽學生參賽動機功利化的現象,引導高中學校形成正確的奧賽培養模式,加速推動建立健全“綜合評價,多元錄取”的考試招生新機制,有關教育部門應大力鼓勵第三方教育評價發展,積極推動綜合評價多元化探索,加快建設有效的中學生“綜合素質”測量與評價體系,拓展綜合素質評價的運用渠道,切實改善學科奧賽教育發展的升學政策環境。高中學校應樹立健康的奧賽發展觀念,不斷變革傳統的奧賽教學方式,切不可使用“功利動員”“操辦一切”和“題海戰術”這樣的奧賽教學模式,切不可讓奧賽學生“孤注一擲”失去高考和奧賽的平衡[1]。對于學有余力自愿參與奧賽訓練的資優學生群體,教師應在必要指導的前提下充分重視和激發學生的主觀能動性,鼓勵學生自由探索、全面發展[40],積極營造自主、靈活、開放、多樣化的教學環境和校園育人環境,為資優學生的終身發展負責。
注釋
①該測評運用三種題型施測:自陳式題目主要用于測查創新人格,客觀選擇題主要用于測查推理思維能力、審辯式思維能力和元認知能力,自由應答題主要用于測查發散性思維能力。有關發散性思維的具體測查維度和計分規則,可參見:徐建平等,《發散思維測驗人工評分與機器評分比較》,第二十二屆全國心理學學術會議,2019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