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蓮

謝天海

明朝時候，有一個將軍叫展天德，他為國家南征北戰，屢立戰功，深得皇帝賞識，被封為國公。展天德雖然軍功顯赫，但長年戎馬生涯，直到四十二歲，妻子才給他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展鵬。展天德老來得子，拿展鵬當心肝寶貝。

展鵬到了十五歲，長得一表人才，文武雙全，但非常淘氣，整天在外面閑逛。雖然展家門風很正，展鵬不敢為非作歹，但在街上和人言語不合動手打架是常有的事，他武功又高，常常把人打傷。人家找到家里，展天德只能低聲下氣賠不是，賠錢了事，這個兒子讓他很是頭疼。

有一天，展天德正在前廳教訓兒子，突然院中傳來一陣大笑：“展國公不必發愁，貧道來也。”

展天德連忙出門一看，空中落下一位老道，仙風道骨，手提拂塵，腰懸寶劍，背后背了一個包袱。展天德連忙深施一禮，問道：“仙長何來？”

老道說道：“貧道宋布衣，閑游至此，偶聽到國公訓子，特來拜訪。恕貧道直言，令郎有封侯拜將之命格，但性格冒失，如不加管束，將來恐惹禍事，負了天生格局。”

展天德一聽，急忙施禮道：“求道長指一條明路，犬子如何才能逢兇化吉？”宋布衣笑道：“此處出城五里，有一戶打魚人家，姓郭名寶成。膝下只有一女，小名洗蓮，今年十三歲。國公可于三年后，向郭家下聘為令郎娶親，切不可嫌棄此女出身貧賤。此女既賢且惠，令郎娶之如為猛虎配一鐵鏈，可保令郎一生平安。但此女相貌平平，恐招令郎嫌惡，令郎切不可慢待于她。”展天德連連點頭，一一記下。

宋布衣告辭出了國公府，出城到了郭家，說明來意，要給郭洗蓮保媒。郭寶成聽了又高興又害怕。他擔心地問道：“展國公家門第太高，我們恐怕高攀不起。”宋布衣笑道：“俗話說姻緣天定，非富貴貧賤可改。展國公一生為國殫精竭慮，晚年得子，失于教養，貧道算定，只有令千金能令他改過自新，成為國家棟梁，也算是洗蓮為忠臣一正家風。”

郭寶成還不放心：”那展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我怕洗蓮嫁過去會受欺負。“宋布衣言道：“我早就想到了這一點，送洗蓮點東西，可保她在展家無虞。”說著，從背后摘下包袱，從里面拿出一個宣紙卷和一副筆墨。他研好了墨，在宣紙上刷刷點點，轉眼間畫成了一幅《墨荷圖》：畫長八尺，最上面是一支含苞待放的花苞，陽光照耀下嬌艷欲滴；中間幾大團濃墨勾就的荷葉，遮天蔽日，青翠茂盛；下面一筆下去，足三尺有余，在畫的最下面畫了一支小小的蓮藕，只有食指長短，但畫得孔節通透。整幅畫下筆酣暢淋漓，栩栩如生。

畫完以后，宋布衣反復端詳了一會兒，突然大笑三聲，抽出背后寶劍，唰唰兩劍，將此畫斬為三截，又從懷里掏出三個小小的錦囊，把畫紙折好，小心地放了進去。他把洗蓮叫過來，把錦囊放在她的手里，在她的耳邊低聲說了好久。

洗蓮雖然第一次見宋布衣，但一點兒也不怕生，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宋布衣最后叮囑，錦囊的事情千萬不要讓旁人知道，說完就飄然離去。

一晃三年過去。這一天，展國公府果然派人來提親了，大包小包的禮物堆滿了郭家的小院子，鄰居們都非常羨慕。又過了幾天，一頂紅氈八抬大轎將郭洗蓮接到了展府，和展鵬完婚。

新婚之夜，展鵬掀開了蓋頭，看到了穿著盛裝的郭洗蓮，雖然描了眉，貼了花黃，但是又黑又瘦，看上去像個男孩子。展鵬很不喜歡，但是父命難違，只得勉強接受，他時不時在外面眠花宿柳。郭洗蓮假作不知，恪守婦道，將展鵬照顧得無微不至，對展天德夫婦也很尊重，親手為他們調制羹湯，很得公婆喜愛。

展鵬成婚之后，在父親提拔下，做了副將軍，取得了一些戰功。過了幾年，老皇帝駕崩，新皇即位之后，提拔了一批近臣，展家的勢力漸漸變弱。

又過了一年，展天德去世，展鵬更沒了約束，經常在外面過夜。一天，他在青樓看上了一個叫小倩的妓女，請她來吃花酒，碰巧另一個年輕人也看上了小倩，倆人最后動起了手，那個年輕人被打得鼻青臉腫，展鵬心滿意足地把小倩搶到了手。誰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皇上的寵臣兵部侍郎黃申之子，黃申得知此事，編了一個理由，誣告展鵬有謀反之心。于是新皇將展鵬關押起來審問，黃申買通了主審，對展鵬施以酷刑，展鵬知道自己一旦承認謀反便會滿門抄斬，所以寧死不招。

展鵬被抓以后，展府亂成一團。老夫人派人找與展天德共過事的老臣出面講情，大家都因為黃申勢力太大不敢出頭。老夫人束手無策，每天長吁短嘆。洗蓮見了，跪地回稟道：“婆婆莫急，我有一計可救相公，但有一個條件，就是他回府后要在院中跪一天一夜，從此不得外出過夜。”老夫人救兒心切，一口答應，忙問洗蓮是何妙計，洗蓮不答。

轉天夜里，皇帝突然心口疼得滿床打滾，忙請來御醫診治。御醫說缺一味九子蓮心，可是中原地帶沒有。皇帝忙命人貼出皇榜，結果三日無人揭榜。洗蓮聽說此事，束起頭發，扮作男子模樣，帶著一個錦囊，揭了皇榜。到了皇帝面前，她打開錦囊，取出《墨荷圖》的上半截，整個皇宮頓時荷香四溢。皇帝聞到之后，覺得胸痛輕了很多。洗蓮對著畫上的荷花蕾念念有詞，眼看著花蕾慢慢張開，露出金燦燦的蓮蓬。洗蓮取出蓮子讓皇帝服下，皇帝頃刻間恢復如常。皇帝龍顏大悅，問洗蓮要什么賞賜。

洗蓮將頭發散開，說道：“陛下，臣乃副將軍展鵬之妻郭洗蓮。我夫因與黃申之子沖突，黃申公報私仇，誣陷我夫謀反，并在獄中企圖將展家趕盡殺絕。展家乃是先帝舊臣，對我朝忠心天地可鑒。陛下請想，我家如若謀反，我大可以置陛下心疾于不顧，又何必女扮男裝，為陛下醫病？請陛下明察，救我夫于水火，責黃申誣陷之罪。”皇帝聽了很是感動，將展鵬從獄中放了出來，問了黃申一個誣陷之罪，官降三級，罰俸三年。

展鵬回到府中，心中非常感激洗蓮，但聽說洗蓮要他在庭院中跪一天一夜，心中不服。老夫人也借機為展鵬說情。洗蓮心堅如鐵：“婆婆，并非媳婦爭寵，實是展鵬命犯爛桃花，如不懲戒，怕他好了傷疤忘了疼，將來再犯，我就沒法救了。”老夫人最后只得命展鵬在庭院中跪了一天一夜，洗蓮手持戒尺，一刻不離地看著展鵬。展鵬在獄中受傷很重，再加上罰跪，足足病了半個月之久。從此之后，展鵬再不敢出門尋花問柳，但他還是不喜歡洗蓮，和洗蓮分房而睡。

皇帝病愈之后，重新開始信任展鵬，再加上展鵬武功高強，每戰必克，屢建奇功。有一年夏天，鄱陽湖上出現了一群強盜，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匪首名叫江達子，詭計多端，精通幻術，皇帝派兵征討了幾次都無功而返。皇帝命展鵬帶兵剿匪。臨出發之前，洗蓮對展鵬說：“湖上剿匪不同于陸上打仗，敵暗我明，弄不好要中埋伏，為妻想和你一起出戰，多少也能幫你出個主意。”

展鵬笑道：“婦道人家隨軍出征多有不便，你還是在家照顧老夫人和孩子吧。”洗蓮勸不動展鵬，只得囑咐他不要冒進，不要意氣用事，并拿出了個錦囊交給他，伏在他耳邊告訴他錦囊的用法。展鵬一一記下，把錦囊貼身放好。

來到鄱陽湖邊，展鵬和賊兵剛一交手就連打三個勝仗，展鵬大喜，覺得賊兵指日可破。在一次戰役中，展鵬抓到了一個俘虜，問出了江達子老巢的地點，展鵬決定偷襲江達子的大本營，偏將、牙將拼命勸他不要魯莽行事，可展鵬立功心切，哪里聽得進去。

夜幕降臨，展鵬帶了五百精干水兵，由俘虜帶路來到江達子的水寨門口。展鵬看到寨門半開，里面人影綽綽，心中暗喜，命水兵沖入寨中。可進入水寨才發現，寨中空無一人，大帳里都是草人，屋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硫黃味道。

展鵬忙命水兵后撤，突然間水面四周火把亮如白晝，對面來了一條船，船頭一名大漢，手橫一根大棍，正是江達子。江達子在船頭仰天大笑：“展鵬小兒，自不量力來劫我營寨，豈不知做竊者哪有被竊之理？你就在這兒等死吧。”展鵬這才明白中了江達子的計。

江達子一揮手，兩邊船上火箭如飛蝗一般射向展鵬。眨眼間水寨里烈焰橫飛，士兵紛紛跳水逃生，展鵬心中悔恨，不該不聽洗蓮的話。正在走投無路之際，展鵬想起了貼身的錦囊，趕緊拿了出來，抽出中間那截殘畫，按照洗蓮的教導，將殘畫扔在空中，口中念著咒語，就見畫上的荷葉一個變倆，兩個變四個，轉瞬間布滿了整個夜空，射來的火箭釘在一層層荷葉上，紛紛熄滅。展鵬趁著這個機會，指揮水兵駕船從寨中沖殺出去，正巧來了一陣順風，水手拼命劃槳，終于逃回營寨。回去一清點人數，士兵死傷大半，展鵬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如果沒有洗蓮的錦囊，我命休矣！”

有了這次失敗的教訓，展鵬再和江達子交手時加了一百二十個小心。江達子不但本領高強，而且心思縝密，在鄱陽湖上行蹤詭秘，不可捉摸。這一天，展鵬看到漁民用鸕鶿捉魚，在船頭架上鐵鏈，讓鸕鶿停在上面。他眼前一亮，把船之間拴上鐵鏈，漸漸縮小包圍圈。這一招果然奏效，把江達子和他的一眾手下包圍在了湖中的一座小島上。江達子負隅頑抗，島上物資充裕，幾次強攻都被打了回來，雙方死傷慘重，形成了僵局。皇帝幾次頒圣旨催促展鵬早日破敵，展鵬心里就像火燒一樣。

這一天，展鵬正在大船上思考破敵之策，突然有士兵來報，江達子求見。展鵬嚇了一跳，趕緊傳令在甲板上升帳。展鵬來到甲板上，江達子站在他面前毫無懼色，對著展鵬說道：“展將軍，你這條鐵鎖連舟的計謀很高明，把我困在了這里，可是你要想攻下我的小島也沒那么容易，不扔下千八百條人命恐怕也拿不下來。我這次來是想和你打個賭，我出一道題，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內破解，我束手就擒，否則你就讓開大船，讓朝廷派別的官員來捉我！你看怎么樣？”

展鵬稍一猶豫，江達子又說：“難道展國公之后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嗎？”展鵬被他一激，說道：“好，就依你，出題吧。”江達子笑著，從手上摘下一個祖母綠的戒指，托在手里：“我這里有個戒指，我現在把它扔到湖里，如果三天之內你能找到它，我就認輸，任你處置。”展鵬剛要說話，江達子又說：“我知道，湖太大，戒指太小。這樣吧，我把它變得大一點。”說著話，他兩個手指捏著戒指一搖，戒指變成了一條小魚，金鰭金鱗，眼睛通紅，在他手指間扭動著。他隨手一拋，小魚落到水里，在水中翻了個身，眨眼間變成了一條足有兩丈多長的大金鯉魚，翻起巨大的浪花，弄得展鵬的大船搖晃了一下。“這樣夠大了吧？還告訴你，這條魚是我喂熟的，這幾天就在這島的附近出沒。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它撈上來，我就認輸。”說罷，挑釁地看著展鵬。展鵬朗聲答道：“那就君子一言，如果我捉不到這條魚，我甘愿認輸撤兵，你的罪我替你頂了。”兩人擊掌為誓，江達子告辭而去。

接下來兩天，展鵬帶著幾百名士兵在小島附近圍堵這條金鯉。誰知道金鯉非常狡猾，用巨鉤掛上誘餌釣它，它根本不上鉤；用魚叉叉它，它的鱗非常堅硬，魚叉扎在上面就會折斷；用網捕捉也不行，網太小了它就會破網而出，網太大了，它就縮小身體從網眼鉆出去，而且它總是找機會把身邊的小船弄翻，然后攻擊落水的士兵。金鯉的牙非常鋒利，咬死了好幾個士兵，咬死了人還把頭露在水面上吐著泡泡，似乎在嘲弄展鵬無能。

已到了第二天半夜，明天中午就是和江達子約好的最后期限，展鵬在船艙中急得直跺腳。就在這個時候，展鵬聽到有人輕輕叩擊艙門。“進來。”門簾一挑，一個細長瘦高的身影走了進來。原來是宋布衣！

“仙長！”展鵬就像看到救星一樣，一把拉住了宋布衣的手，把和江達子打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仙長，您一定要幫我抓住這條怪魚啊。”展鵬央求道。

宋布衣搖搖頭，“真正能幫你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的枕邊人。”

“您是說洗蓮？”展鵬捶胸頓足，“可惜當時沒聽她的話，沒把她帶在身邊，我真后悔啊！”

“如果她現在就在這里呢？”宋布衣問道。

“那我今后一定好好待她，再不做對不起她的事情。”“一言為定？”“決不反悔。”

宋布衣拍了幾下手，一個士兵模樣的人走了進來，展鵬一看，正是女扮男裝的洗蓮。展鵬大喜過望，一把抱住洗蓮，再回頭看，宋布衣早已不知去向。夫妻二人在帳中暢述離別之情，才知道五日之前宋布衣來到展鵬府上，告訴洗蓮展鵬有事，讓她星夜出發，洗蓮這才馬不停蹄地來到了營中。

“洗蓮，怎么才能抓到金鯉？”

“天機不可泄露。”

轉天早晨，洗蓮恢復了漁女打扮，陪在展鵬身邊。展鵬一直催她趕緊捉魚，洗蓮總是說：“不急不急，時候沒到。”

到了巳時，江達子提前到了展鵬船上，看著水里歡蹦亂跳的金鯉，諷刺地說道：“展將軍，還沒把它捉上岸嗎？這個賭你就認輸吧。”

“做夢！”洗蓮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錦囊，用一根長長的絲帶拴了，順著船邊放進了水里。眨眼間，水中游來游去的金鯉不見了。洗蓮把錦囊從水里提了出來，打開錦囊，從里面掏出那枚翠綠的戒指，托在手心里。“江達子，這就是你的戒指吧？”

“啊！你是誰，你是怎么做到的？”江達子面如土色。

“我是展鵬的妻子，今天也讓你死個明白。”說著，洗蓮把下半截殘畫掏了出來，“看到了嗎？這是一只蓮藕，凡是魚都喜歡鉆在藕眼里面。這是專門用來破你法術的。”

“江達子，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展鵬怒視著江達子。

“想抓我，你們還差得遠……”江達子雙臂一伸，化作一只鷗鳥就想逃走，剛剛離地三尺，突然覺得腳腕一緊，重重摔在了甲板上。原來宋布衣早就防著他要逃走，用拂塵卷住了他的腳，士兵們一擁而上，將江達子五花大綁。

展鵬大獲全勝，受到了皇帝的嘉獎，世襲了父親的國公封號，而洗蓮也因救駕和討賊有功，被封為一品夫人，從此，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