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凌宇
摘 要:探尋中國哲學區(qū)別西方哲學的“動”的“靜、虛靜”特點,是傳承中國優(yōu)秀傳統文化,發(fā)展中國文明新形態(tài)的重要內容。虛靜不單是哲學問題,也是人之心靈安頓、精神富裕和諧最重要的問題。嚴遵在中國哲學歷史上獨樹一幟,提出“道開虛無”觀,促成漢末以“虛靜為本”之道家思想的形成,并成為魏晉玄學虛靜思想開創(chuàng)“先河”之人物。其以玄虛為宗,融合易老,回歸老莊思辨思想,提出“玄同”“虛靜為萬物之本”的思辨理論體系,為魏晉玄學發(fā)出了先聲,上啟先秦道家,下承魏晉玄學,在中國哲學史上具有深遠的意義。
關鍵詞:道開虛無;虛靜為本;玄同;虛靜之境
中圖分類號:B234.99?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1-4225(2023)06-0060-08
在漢朝后一直以“虛靜為本”的道家針對儒學弊端,依據時代發(fā)展,逐漸兼容儒法思想,重新挖掘形而上的思辨特質,探求儒道融合的思想出路,上啟先秦道家,下承魏晉玄學,開啟了魏晉玄學的序幕。
其中,嚴遵的虛靜思想形成于西漢僵硬體制之下,以及經學崩塌之后。面對儒學式微,黃老虛靜思想的不足,嚴遵提出了“玄同”概念,剖析了道生萬物的過程,更為重要的是其明確提出了“虛靜為萬物之本”的思想,其玄而又玄的思辨思想體系為魏晉玄學發(fā)出了先聲,開啟了魏晉玄學虛靜思想形而上的思辨可能。
嚴遵,本姓莊,字君平,《漢書》記載為避諱明帝劉莊之名,而改為嚴。①《華陽國志·蜀都士女》記載:“雅性澹泊,學業(yè)加妙,雖‘卜籠于成都市,卻專精《大易》,耽于《老》《莊》”[1]437,成書:《老子指歸》《老子注》。其中,嚴遵所托老莊之作——《老子指歸》可謂文如其人,不羈恣意,文思博才,堪稱經典。蜀地人們敬仰其德行高潔,并將其與孔子并論而贊。《三國志》之《蜀志秦宓傳》云:“仲尼、嚴平會聚眾書,以成《春秋》《指歸》之文,故海以合流為大,君子以博識為弘。”[2]其弟子楊雄在《法言·可明》篇則贊曰:“蜀莊沉冥,蜀莊之才之珍也。”②以楊雄比擬其才,以隋珠、和壁喻其珍貴,其高遠的品行是為“世師”之德。班固在為《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序中也稱贊:“蜀人愛敬,至今稱焉。”可見,嚴君平的思想是有廣泛和深遠的影響的。其《老子注》《蜀本紀》《周易骨髓決》大部分內容遺失,只有《道德指歸》①或曰《老子指歸》《道德真經指歸》的《德經》部分保留下來。
一、“虛靜為萬物之本”:玄虛為宗,融合易老
嚴遵承襲老莊思想,融合易經,以玄虛為宗。以老子的與之本體論為基礎,嚴遵提出了接近魏晉玄學的“以無為本”的本體論思想,并在其對萬物生成的論述中,蘊含了一定的邏輯性和思辨性,已經具有了魏晉玄學的基本特點。
(一)虛無生天地,道德化萬物
嚴遵延續(xù)并發(fā)展了道家是以“虛靜為萬物之本”基本思想。老子在《道德經·第四章》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莊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可見,道家“虛靜為萬物之本”的思想由老子開啟,以后的黃老學派、列子等都延續(xù)了這一道家基本觀念。嚴遵提出的“虛靜為萬物之本”不同于漢代宇宙發(fā)生論,而是天地萬物自然社會之所以發(fā)生、發(fā)展、生存、變化的根據,接近魏晉玄學的本體論;他以道家的“虛靜是萬物之本”而對道德生萬物的“玄虛”之宗做了詳盡的思辨性的詮釋。許杭生在《魏晉玄學史》說:“玄學是崇尚‘虛靜為本的道家思想在漢代演變的產物……嚴君平更是提出了‘虛靜為萬物之本的思想,為魏晉玄學開了先河。”[3]3可以說,嚴遵的“虛靜為萬物之本”觀點較之前有了更高的思辨性,為魏晉虛靜思想開拓了形而上思辨較為深邃的視域。
具言之,嚴遵的《道德指歸》從內容而言較多地吸收了《周易》《老子》的思想,以《易》詮釋《老子》,并以《易》《老》《莊子》“玄虛為宗”[4]341,構建了宇宙生成論。《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嚴遵注解:“虛之虛者生虛虛者,無之無者生無無者,無考生有形者。放諳有形之徒皆屬于物類,物有所宗,類有所祖。天地物之大者,人次之矣,夫天人之生也,形因于氣,氣因于和,和因于神明,神朗因于道德,道德因于自然以存。”[1]48嚴遵以“道德”代替老子的“道”,認為老子的“道”是“虛之虛者”“無無無之無,始未始之始”[1]48,是極度的“虛”,“一”是“虛者”、“道”。道作為極度的虛,是“無無無之無,始未始之始”,以其“虛之虛”而生一,“虛而實,無而有”,進入形之“有”;而“一其名也,德其號也”[1]10。“二”是“無之無者”,“三”是“無者”,“和”為“三”。這三個階段是宇宙生成的過程:“虛之虛”的“道”是第一階段,是“一”;“無之無者”的“神明”是“二”,“道德”到“神明”為第二階段;“無者”的“和”是“虛”;“三”,“神明”到“太和”或曰“和”為第三階段。
嚴遵認為組成宇宙的道德、一、自然三者同質異名,道、道德、神明、和的特性都是虛無,其程度有所差異;而且道德的變化、宇宙的形成也是“虛”。“道德之化,變動虛玄”[1]49,道德的運行變化必然是玄虛而變動的;但是“道德變化,陶冶元首。”[1]93這種變化是無形的精神變化,不是物質的變化。可見,道德或道生萬物有兩種變化。一是道之“虛之虛”到“和”之“虛”,屬于非實體——“虛”體的變化。虛的程度變化漸弱,是無形精神成分漸失,有形物質漸生的過程,也是萬物萌生的過程;二是從“無者之無”之“神明”到“無者”到“有”,屬于“氣”的變化,側重于“無”到“有”的萬物生成轉變。
這兩種變化由“和”聯系起來。“天地末始,陰陽未萌,寒暑未兆,明晦未形,有物參立,一濁一清,演上濁下,和在中央,三者俱起,天地以成,陰陽以交而萬物以生。”[1]24“和”是陰陽之混合,作為“虛無”始于天地未分、陰陽未分、寒暑未兆,卻又是“有物參立”之際,也就是處于“無”到“有”的萌發(fā)之時。這個時候,清氣和濁氣分別向上和向下運動而形成天和地,清濁未分的混合之“和”在“中央”。“和”雖然仍是“虛無”,但因為清濁兩氣具有不斷分化和運動的趨向促成了“有”的物質性的萌發(fā)的傾向。“有物參立”就是“有”從隱含狀態(tài)漸漸萌生出物質;所以“天地生于太和,太和生于虛冥。”[1]24由“和”到“物”也是精神到物質的演變過程,“和是清、濁兩氣混然的狀態(tài),又具有了一點兒物質性。‘有物參立可以看作是從無到有的轉折點。”[3]5都屬于虛無的道德變化過程,也闡明了“虛”生“無”,“無”生“有”的生成邏輯。
嚴遵認為,這個萬物生成的過程正如“夫鴻之未成,剖其卵而視之,非鴻也;然而形聲首尾皆已具存,此是無鴻之鴻也”[1]402。以“鴻”、“鴻卵”比擬“有無”,萬物的“有”形雖未顯,其質已具形聲,是因為萬物秉承太極之原,另有造化無為而為之,所以,全形雖然不可見聞,其發(fā)展趨勢早已經明了。進一步而言,其意為“道”或曰“道德”是天地之先,萬物未形就存在的,這個“道”就是潛在的天地,由此精神、虛無的“道”周而復始運行必然成為天地萬物之母。
由此可見,嚴遵依托老子的“道生一”的思想,吸收了《周易》《莊子》一些概念和邏輯,推衍了宇宙的生成圖式。《易經·系辭》云:“太極生兩儀”,嚴遵曰:“太極之原,天地之先”,兩者都是論述太極是萬物生成之本。不同的是,嚴遵吸收《周易·乾卦·彖傳》“乾元”為萬物之始的思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5]進而“乾乾光耀,萬物資始,云蒸雨施,品物流形,元首性命,玄玄蒼蒼,無不盡覆。”[1]27詮釋了道的流行萬物、無處不在、生衍不息了萬物。道流通天地,如何進一步生成萬物?嚴遵汲取了《易傳》的提出了太和之說。嚴遵認為天地萬物的生成是陰陽和合而成。其中“太和”出自《易》,“虛冥”出自《老子·第二十一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窈兮冥兮”闡釋了道的虛冥,道在恍惚中生萬物。可見,道家與《易經》的天然聯系,再次證明《易經》是儒道兩家的共同源頭。
(二)清虛為本,虛靜為常:道德為天下分
嚴遵為了闡明道德在萬物形成中的作用,分析了從道體為虛靜、道用為無,進一步闡明了素真、常名與道的關聯,從而闡明了道本虛靜,萬物以虛靜為本,即是道德為天下分,道形萬物,但是仍然是“清虛為本,虛靜為常”。
道德是嚴遵哲學的最高范疇。他認為清虛和虛靜是道德的兩個性質。[3]10他認為道德就是神明,道生萬物,德形萬物,在其間道德就是神明。“道德,天地之神明也;天地,道德之形容也。”從“道”到“道德”(神明),從“道德”到天地、萬物,契合了道生一的次序,就是自然——道德——神明——和(太和)——氣——形,這是嚴遵宇宙生產論的邏輯構思。在此基礎上,他更進一步揭示了道體為虛,道用為無,可見嚴遵把“清虛”看做道之本,“無”看做萬物之本,為魏晉“以無為本”論點,直接發(fā)出了玄學之先聲。
從上文來看,嚴遵所詮釋的從“虛之虛”到“虛”和從“無者之無”到“有”道德生萬物的兩層邏輯變化,其實就是從道體和道用兩個方面論述的,明確表明了“虛”為道體、“無”為道用,區(qū)分了“虛”和“無”概念界限,并論述了道之體用在道生萬物過程中的不同表現。
一是道的體用和常名非常名關系。陳景元在《道德真經藏室纂微篇·卷之一》曰:“道者,體也。名者,用也。用因體生,名自道出。既標其名,即可稱用。……嚴君平曰:可名之名,功名顯而非素真也。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國君、卿大夫視之猶眾庶,此真守常名者也。”[6]可見,嚴遵以“名”展開詮釋了道之虛靜本性,道之用為“無”的邏輯觀點,并說明這個“無”的本性又是自然而然的,是道之本性,是因道用而名。“可名既著”此名為“非常名”,故“名”則足以擔當“道”之體——“虛”的性質;相反,常名者是德的支離,可名之名,是功名顯現,非“素真”,非道體。
二是道德為天下分,道生萬物,德形萬物,萬物以虛靜為本。“德無形而王萬天者,無心之心存也;天地無為而萬物順之者,無慮之慮運也。由此觀之,無心之心,心之主也;不用之用,用之母也。”[1]27道德是天地之分的根據,道德的運行根據是自然,所以,道德衍生天地萬物,以自然無為而為之。分而論之,成為“虛”的“天”的根據是道德的“無心之心”;成為“靜”的“地”的根據是道德的“無慮之慮”。《管子·心術》:“天曰虛,地曰靜,乃不伐。潔其宮,開其門,去私毋言,神明若存。紛乎其若亂,靜之而自治。”天虛而無心,是為虛極;地靜無慮,是為靜篤。天虛地靜合而為之則為天地以虛靜為本,以虛無的道德為依據。天以道德為根據、以虛為本、以“無心為心”,天則無心無意,無欲無求,無為無事,這樣陰陽變化自然,道德運行以達其高,萬物清靜澄明。“皓白和正,純粹真茂,不與物揉。”[1]27地以道德為依據,以靜為本,則“山川自起,剛柔自正,故能信順柔弱,直方和正,廣大無疆。深厚清靜,萬物資生,無不成載”[1]27,地生萬物而深納廣博。道德無為,自然則是道德運行應該遵守的規(guī)律。故此,萬物自然生滅,道沒有干預和智巧為之。道德雖然是萬物之本,是嚴遵虛靜思想里最高范疇,但是“因子自然”道德與萬物卻是同受自然規(guī)則決定,而非道德高于萬物。簡而言之,嚴遵的天地無心無慮思想是為王弼的“無為天地之心”的雛形,其“無”是萬物之本的思想是王弼“以無為本”的先聲,其思想也較其以前的道家思想家具有一定豐富性和更高的形而上的思辨性。
二、從“清靜為本,虛無為常”的本休論思想到“玄同之境”
嚴遵曰“清靜為本,虛無為常”[1]113,意為道之本清靜、虛無,突出了道體“虛”,道用“無”的有無一體的本休論思想。以“清靜為本,虛無為常”和有無一體的思想為基礎的境界是玄同、與道為一的虛靜之境。有無一體的玄同之境,直接影響了魏晉向秀和郭象的獨化、玄冥的思想。
(一)有無一體的本休論
從有無相對而言,從道家老子的《道德經》所言的“道生一,一生二”可知老子持有“有生無”的發(fā)生論,也肯定了虛靜無為的道作為天地間的“一”,是為萬物本體。“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氣”[1]24,天、地、萬物、王侯都依賴“一”而生而安,而道為“一”而成萬物的清、寧、靈、盈、生、貞,故是為本體論。
具言之,漢代盛行宇宙發(fā)生論,但本體論也難以說全無。嚴遵秉承老子的宇宙生成論和本體論,并把道體、道用相結合,提出了有無一體虛靜的思想。嚴遵曰:“非心愈之所能致,非思慮之所能然也”[1]113道的虛靜本性是絕對的、客觀的,不是人的心意思慮性活動所能決定的,而運動是相對的、有條件的;所以,“天地有類而道德無形,有類之徒莫不有數,無形之物無有窮極。”[1]136道與萬物是無形與有形的相對,“玄德,深矣,不可側,遠突,不可窮極,與物反矣,莫有能克。”[1]248虛靜為本的道德是無形無為無限的存在,萬物是有形有為有限的生存。道無形無數無定才能無窮無盡,物有形有數有定只能有窮有盡。“無”不受限制,“有”受到形、數的限制,故而無限無定可以規(guī)定有數有定“有”,“有”難規(guī)定“無”的廣袤無邊無形;所以無形無窮的道德不受有形有量的無規(guī)定,有規(guī)定的物不能描繪無形無量的“道”的存在、性質、大小,以“虛無”為本的道德,無處不在,無為無意,無所不為,涵容天地陰陽、萬物,無不綱維。
從有無一體而言,嚴遵提出“有無相包,虛實相含”[1]136的觀點。在嚴遵看來,雖然,太和的清、濁、和俱起,陰陽二氣交合產生萬物,但是“天地人物,皆同元始,共一宗祖,六合之內,宇宙之表,連屬一體”[1]240,嚴遵引入《淮南子》的氣化論,認為聯系“天地人物”的是氣化,“道德神明,清海太和,天地人物,若末若根,數者相隨,氣化連通,逆順昌衰,同于吉兇”[1]119,因為氣化的聯系,天地萬物統于“一”,生于“一”,復歸于“一”。這個“一”就是“道”或“虛靜”。
可見,“君平的《指歸》把《淮南子》氣化論思想裝入了《老子》道生一、生有的框架中,造了一個以虛為源、以氣化為流的宇宙演化體系”[1]61,他認為道德或道內含有無、虛實,動靜的一切存在,與萬物無所無時不融。萬物的形聲、動靜、生息都因無形無為的道而發(fā)生,也就是說,無形之道與有形之萬物混為是一體而在的。嚴遵認為道德為形,萬物為影,道德為聲,萬物為音,故而道德是借萬物之形、音而顯現,萬物依道德而生衍。這樣嚴遵以“有無相包,虛實相含”[1]16詮釋了有無相依,給予了消泯有無差別和執(zhí)著的原由。他認為,既然有無相即,就不能執(zhí)于有無一邊,如果執(zhí)著有限的“有”,就不能超越“有”的限制,難以包容萬有之“無”的道;如果執(zhí)著無形的“無”,則無從了解“無”而體“道”,也難以體悟絕對、無限的道境。進而言之,有無一體,消弭有無差別。如果“無”看作獨立存在,那么此“無”不能產生另個“無”;有形之“有”無“無”相形,也不能生衍另外一個“有”;無形無限之道與有形有限之物結合、“神氣相感”的“不無不有”才是“有無”之母。所以,道之“無”是虛而實,無而有,虛實、有無相融。正如黑格爾所言道之“無”不是真“無”是“純有”。①由此,嚴遵將矛盾的“有無”極力融合一體,并提出“形于無形,事無不理,窮于無窮,極于無有,以能雕琢,復反其母,既復又反,為天下本”[4]362,其意為,有無反復循環(huán),有形無形相即,有限無限相化,無窮和有窮相成,所以絕對的“無”因為無形無名、無窮無限而成為“有無”循環(huán)的邏輯起點也是終點,如此往復循環(huán)是為萬物之本、萬物之根。因此,“無”是萬物之本。
嚴遵提出的“清靜為本,虛無為常”[1]113意為萬物依道生息,道和萬物以虛靜而存在。既知“道”為無形無名、無限無聲之存在,道物一體,都是以虛靜的玄冥存在,是為虛靜“玄同”之境;“道”即是“一”,“一”即是虛靜,嚴遵認為守住“一”就是守住道和萬物之本性。
簡而言之,嚴遵認為“無”是萬物之本,并以《易》釋老,在形而上層面展開思辨探討,較老莊在思辨程度上又加深了很多,對此后魏晉虛靜思想產生了很大影響。魏晉虛靜思想特別是王弼的“貴無論”里論述的“凡有皆始于無”正是受到了嚴遵“清靜為本,虛無為常”和“無生有”的影響。嚴遵的“虛”“無”虛靜思想在中國虛靜思想發(fā)展上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二)自生獨化,玄同之境
有無一體思想是嚴遵提出獨化自生、玄同之境的理論基礎。既然有無一體,有無、虛實、生息都消弭了差別,萬物依有無之“神明”而發(fā)生,那么可以說,萬物生化不依賴有無,獨化而自生,作為萬物之一的人也可以與道合一,獨化而在,人的精神可以直接進入玄同之境。
1. 自生獨化:宇宙發(fā)生論到本體論
嚴遵一方面認為:“天地生于太和,太和生于虛冥。”[1]24“虛冥”即是虛無、虛靜之境域。另一方面指出“道德不生萬物,而萬物自生焉。……體道和合,無以物為,而物自為之化。”[1]250道的名為“無有”,萬物生長是性命所由。道生萬物是遵循道無為的法則。嚴遵把“道”稱為“自然”“無為”,道生萬物是無為自然之為,而非有意為之。進一步而言,道之“無為”即是天清地寧,淡泊無為,陰陽交合,萬物自生。也就是說,萬物只有保持其自然、自生、自滅、自畏、自歸的“物自為之化”的無為之自然,天地才有陰陽、剛柔、禍福、高卑的自然生息運行秩序。
嚴遵的“物自生自化”具有萬物獨化的思想傾向,其蘊意是:萬物如此自生自化,不受外界干預,是為“獨化”,并且闡明萬物的自然的狀態(tài)包括萬物“自生”“自托”“自王”“自歸”“自治”“自附”“自畏”,從而構成十二組對立狀態(tài)概念,這個“自”就是順應“道德”,道德就是“一”。
進一步而言,雖然嚴遵的宇宙生成論秉承于老子的“道生一”,老子并無物自生的論點,但是關于萬物自生的源頭可追溯于《恒先》:“恒先無有,質、靜、虛。質、大質,靜、大靜,虛、大虛。……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虛靜,為一若寂…氣是自生,恒莫生氣。氣是自生自作。恒氣之生,不獨有與也。”[7]可見,虛靜是先于氣,先于天地萬物的恒先存在,氣是運化萬物的質料,也是連接“有無”的流化中介物。《恒先》強調了“氣是自生”,將虛空的虛靜之本體轉向了可生“有”的“氣”,既肯定了“無有”的恒先虛靜狀態(tài),也肯定了“有”,但不是一味地強調“無”,而是重視“無”到“有”的邏輯過程和規(guī)律。可見,《恒先》的宇宙圖式也受到了當時“元氣論”的影響,但對有無之爭給予了一個溫和的調和。到了漢代時期,嚴遵由老子的“無”發(fā)展到“虛之虛”,對“虛”“無”給予了極大的關注,他對“道”的根本屬性定為“虛靜”。他認為作為“無有”的“無”是不作為的,“道”生萬物,非“生”,只是道賦予萬物以本體和根據,道“師”于萬物,物自生。這種認識實質上是一種對漢代宇宙生成論的突破,轉入了本體論的界域。受嚴遵的影響,其弟子楊雄以“玄”為基本概念,賦予其至高的本體意義,構建了“玄”的本體論體系;鄭玄作《易緯》的注解,更是體現了本體論的特點。可見,漢末從宇宙生成論向本體論的轉變的趨勢已經開始顯現。其中,嚴遵的“有無一體”的思想為他的虛靜的玄同之境思想提供了理論基礎,并且他的虛靜思想也隨其本體論的形成而得到發(fā)展,為魏晉玄學開辟了一條對本體論的虛靜玄思之路。
2. 玄同虛靜之境
從以上可見,嚴遵消弭了有無、虛實、動靜之差別,認為有無一體,“萬物自生焉。……體道和合,無以物為,而物自為之化。”[1]250也就是道物是一體的,道生物,只是師于物。因為,萬物生息是自然而然的,道是萬物之本性,萬物因其自身特性而呈現出千萬差別。嚴遵闡釋:“所稟于道,而成形體萬方殊類,人物男女,圣智勇怯,小大修短,仁廉貪酷,強弱輕重,聲色狀貌,精粗高下,謂之性。”[1]130嚴遵以物“性”具有獨特的視角詮釋了道“師于物”,而物“性”是物為自己的具有規(guī)定性的特質,是物之所以為物,從無到有的根本。可見“道”標志著萬物的“一”,物“性”則規(guī)定著萬物的差異,萬物各適其性,自然循道。老子曰:“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8]“道一”和“物性”共同遵守著自然這一規(guī)律,“道性”統率物性,物性最終回歸“道性”;所以,道和圣人之“德”是玄同之虛靜。
所謂“玄同”,嚴遵闡釋為:“神與化游,志與德運。聰明內作,外若聾看。思慮玄起,狀若癡狂。故口不能言而意不能明也。”[1]166可見,玄同是“無常”且不可言說、不可意明的“道”境:“道德虛無,神明寂泊,清濁深微,太和滑淖。聽之寂寥,視之虛易,上下不窮,東西無極。”[1]157在圣人得道后,與道合一,就進入了這個只能體會“中心獨然”的玄同之境,其神與道同游,志與德運,懷有赤子之心,無言無思歸于“太素”。所以,在玄同虛靜之境的“天心”、圣人、凡人都是守“一”而虛靜,秉持自己的“性”自然而然的存在。
首先,“天心為虛靜”。嚴遵認為玄同守“一”的虛靜之境是“虛心專氣,清靜因應,則天之心,順地之意。”[1]5其意,天之為虛、虛靜。進言之,道性虛靜也;那么,在玄同之虛靜之境,天心虛靜。嚴遵這個論斷接近王弼的“樸之為物,以無為心也,亦無名,故將得道莫若守樸”(王弼.《老子注·三十二章》)的本體論。
其次,圣人游心“虛廓”①其神其形虛靜而游。嚴遵認為天之心是“虛”而專氣,因循自然之規(guī)律而“靜”,天心為虛靜,那么作為合道的圣人則是與天玄同的,故此,“大成若缺,共用不弊。大盈片沖其用術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辮若弛。躁勝寒,靜勝熱。能靜能清,篇天下正。”[1]75可見,道性和天心虛靜,合道的圣人洞悉道而虛靜而生。在圣人得道后,與道合一,就進入了這個只能體會“中心獨然”的玄同之境,其神與道同游,志與德運,懷有赤子之心,無言無思歸于“太素”,說以虛靜為修養(yǎng),無為而與天同行,游心于虛靜。所以,在玄同虛靜之境的“天心”、圣人、凡人都是守“一”而虛靜,秉持自己的“性”自然而然的存在。
再次,以虛靜治世,與道徘徊。既然天為虛,地為靜,萬物為玄同,那么,要達到世事清靜,社會有良好的秩序,就要求“上”無欲無為、固守“天心”與道徘徊;“下”無爭無求,安于自然。故“夫赤子之為物也,知而未發(fā),通而未達,能而未動,巧而居拙。……不睹牝牡,陰陽以化。精神充實,人物并歸。啼號不嗄,可謂志和。”[1]167以赤子之心無欲無爭,以虛靜無思無為而應世,不生不死,含天地之德,與道德同行,毒物不相加害,是以達到了“志和”。“故用心思公,不若無心之大同也;……是故,明王圣主,無欲無求,不創(chuàng)不作,無為無事,無載無章,反初歸樸,海內自寧。”[1]183這樣的為政,是明王圣主無為無求,天下安寧有序,返璞歸真,就可以以無為無累歸于天下安定。
最后,民自然、返樸歸真。嚴遵認為普通的人難以達到圣人的赤子之心,但是可以去知去欲,向圣人一樣去修養(yǎng)自身。天下之爭起于欲望,欲望源于“知”,越多的“知”是身心之累,“及其有知也,去一而之二,去晦而之明。身日飾而德日消,智逾多而迷益深,故重天下而輕其神,貴名勢而賤其身。……動而之窮,為而之亡。”[1]164嚴遵認為“知”多慮多,只注重外在的權勢,忽視了內在的德行,不守虛靜,行動愈多,滅亡愈快,所以,凡人應該象圣人一樣去除外來的“知”,“廢棄智巧玄德淳樸”[1]245,同于太虛,以虛靜為本,而歸于虛靜之境也。
三、高蹈出世,精神超越:嚴遵精神對魏晉士人的影響
嚴遵提出接近魏晉玄學的以無為本思想,在道生萬物構想圖上滲透了充分的邏輯性和思辨性,給予魏晉玄學一定的思維范式;更為重要的是,嚴遵在精神上高蹈出世,精神超越,對魏晉士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理想人格、精神的追求上,嚴君平與嵇康、阮籍竹林名師有一定的聯系。”[9]魏晉是中國歷史上戰(zhàn)亂紛迭、民不聊生的時期,面對生命都朝不保夕情況下,建功立業(yè)傳統思想逐漸被逍遙避世生活所取代。正如宗白華所言:“魏晉人對外發(fā)現了自然,對內發(fā)現了自己是深情。”[10]其實是在人的自我意識覺醒下,更清醒地覺悟到,天、地、人的存在是統一的,以自我內心對話天地、自然得到更深遠的精神超越。所以,嚴遵隱居成都,世人紛紛傳言猶如神仙一樣,來去無影,其實是嚴遵在悟透以虛靜為本,合道而生,是圣人冥跡合道的逍遙,正如老莊一樣,去形離知,與天地同生,與自然萬物齊一,是精神的無限超越。嚴遵的這種逍遙精神對魏晉士人,尤其是竹林七賢影響較深。阮籍言:“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聚散,不常其形。”(《大人先生傳》)這與嚴遵的“體道抱德”逍遙世外與道合一的境界是相契合的。可以說,莊子的逍遙精神在兩漢,特別是嚴遵虛靜思想推進下,魏晉形成了竹林七賢、建安文學等隱逸之風和虛靜之美,可謂影響深遠。毫無疑問,嚴遵成為上承先秦,下啟魏晉的重要思想家和精神領袖人物之一。
總之,嚴遵以無為本、自生獨化思想開啟了魏晉王弼本體虛靜思想之先河,并開向秀、郭象的獨化玄冥之虛靜思想之先聲,進而開啟了本體論形而上的思考。其玄同虛靜之境,更是從圣人、治世、民自然幾個方面詮釋了虛靜在修養(yǎng)、治國等層面的意義;在人生哲學、認識論、方法論上構成了嚴密的邏輯體系,為老學虛靜思想展開了詳盡的詮釋,也為魏晉虛靜思想的萌發(fā)開辟了形而上的新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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