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的長河中,財稅政策每一次改革,都會在國家與社會發展軌跡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20世紀20年代,北伐戰爭硝煙四起,不斷沖擊著舊秩序的根基。在這一背景下,湖北省厘稅征收改現政策的出臺,如同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深刻影響了湖北乃至全國的財政格局。
政策出臺:時代的需要與現實的抉擇
自清末以來,湖北省的財政狀況便一直處于困頓之中。辛亥革命后,政局動蕩,軍閥割據,連綿不斷的戰爭使得湖北的財政狀況雪上加霜。特別是王占元、蕭耀南相繼督鄂期間,軍費開支急劇增加,財政赤字不斷擴大,省庫幾乎枯竭。為緩解財政壓力,歷任督軍和財政長官不得不采取各種緊急措施,包括鹽斤加價、估本加稅等,但這些舉措往往難以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反而加劇了社會矛盾。
1925年底,黎澍出任湖北省財政廳長,面對嚴峻的財政形勢,他不得不尋求新的解決之道。此時,湖北省內興起的加薪改現運動以及湖北官錢局官票信用的急劇下降,成為了推行賦稅征收改現的直接導火索。加薪改現運動迫使北洋政府不得不考慮以銀元支付公職人員的薪資,而官票信用的崩潰則使得以官票為稅收支付手段的傳統方式難以為繼。在此背景下,黎澍決定在全省范圍內推行賦稅征收改現政策,首當其沖的便是厘稅改現。
厘稅征收改現:規范與變革的交響曲
1926年6月,黎澍在給北洋政府的呈文中詳細闡述了賦稅征收改現的必要性和具體方案。他提出,由于省庫收入不盡確實,預算收入與實際支出之間存在巨大缺口,而官票信用的喪失又使得以官票為支付手段的稅收不可持續。因此,必須比照支出改用銀幣的辦法,將包括地丁正稅、漕米正稅、契稅以及厘稅在內的各項稅收一律改征銀元。
具體而言,改革方案對各項稅收的征收標準進行了詳細規定。主要內容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稅收種類的全面覆蓋。改現政策不僅限于厘稅,而是涵蓋了地丁正稅、漕米正稅、契稅以及各類附加稅等所有稅收種類。這一全面覆蓋的做法旨在通過統一貨幣單位來規范稅收體系,減少因貨幣種類繁多帶來的管理和交易成本;二是明確了具體的征收標準。政策對地丁正稅、契稅等具體稅收的征收標準進行了明確規定。例如,地丁正稅原征錢三串者改征銀元二元一角三分。對于厘稅,則規定各局百貨稅與各類捐稅一律按錢一串征收銀元五角三分三厘三毫。這些具體標準的制定,為稅收征管提供了明確的依據,同時也為納稅人提供了清晰的預期。
為了減少改革對市場的沖擊,政策還設置了過渡期安排。例如,在新政策實施初期,允許納稅人在一定期限內使用官票完稅,并逐步過渡到全面使用銀元。這種漸進式的改革方式的初衷,是希望有助于新舊政策的平穩過渡,減少改革阻力。同時,為了確保政策的順利執行,政策還明確了監管和懲罰措施。對于違反政策規定、拒絕使用銀元完稅的納稅人,將依法予以懲處。
優缺點透視:理想與現實的碰撞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面對已接近崩潰的官票信用以及地方經濟,厘稅征收改現有著明顯的優點:一是規范了稅收體系。改現政策通過統一稅收貨幣單位,進一步規范稅收體系,減少了因貨幣種類繁多帶來的管理和交易成本,有助于提高稅收征收效率和管理水平;二是增加了財政收入。銀元作為硬通貨,其價值相對穩定且易于流通。改現政策有助于減少因貨幣貶值帶來的財政收入損失,從而增加省庫收入;三是促進了市場公平。使用銀元作為稅收支付手段有助于減少市場中的不公平現象。銀元作為硬通貨具有廣泛的市場接受度,有助于消除因貨幣種類不同而帶來的交易障礙和歧視。

但同時它也有不小的弊端:一是納稅人負擔增加。對于部分納稅人而言,特別是對于那些習慣使用官票或其他貨幣種類進行交易的納稅人來說,他們可能需要承擔額外的貨幣兌換成本和時間成本;二是引發市場波動。特別是在政策推進初期,由于市場對新政策的反應不確定以及納稅人適應新政策需要一定時間,可能會導致市場交易量下降、價格波動等不利影響;三是執行難度大。由于當時各種苛捐雜稅繁多、納稅人群體復雜且分散,民眾可能對新政策存在抵觸情緒或誤解,如何確保政策的有效執行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厘稅征收改現政策的出臺并未如黎澍所愿順利推進。商界普遍認為,改現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加稅行為,不僅增加了商人的負擔,執行不力反而會破壞市場公平。在得知改現消息后,湖北全省商會聯合會及各地商會迅速行動起來,紛紛召開會議表示反對,并一致通過暫停完稅的決定。
商界的強烈反對使得改現政策在出臺初期便遭遇了重重阻力。湖北商界不僅通過輿論造勢向政府施壓,還通過實際行動抵制新的稅收政策。面對商界的堅決抵制,黎澍雖然進行了多次辯解和協商,但始終未能取得實質性進展。最終,在督軍陳嘉謨的干預下,不得不宣布暫緩施行厘稅征收改現政策。
商界態度轉變:短暫的信任
然而,厘稅征收改現的故事并未就此結束。1926年北伐軍攻克武漢后,遷到武漢的國民政府同樣面臨著嚴峻的財政挑戰。為了緩解財政壓力,宋子文在財政部長任上重新提出了厘稅征收改現的議案。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次改現政策卻得到了商界的積極配合與支持。
為何商界在短短幾個月內,面對幾乎相同的政策,態度會發生如此大的轉變呢?這背后既有政治形勢的變化也有經濟利益的考量。
首先,北伐軍的勝利結束了湖北長期以來的軍閥割據局面,為新的政治秩序奠定了基礎。商人們看到了新的希望和未來,他們不再擔心因政局動蕩而遭受無妄之災。因此,他們對新政權的政策表現出了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其次,國民政府在推行厘稅征收改現政策時,相對北洋政府更多地考慮了商界的利益訴求。宋子文在提案中明確表示將稅率維持不變且參照之前八折改現的辦法執行新的稅率標準。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商界的擔憂和不滿情緒。
最后,經濟利益的驅動也是商界態度轉變的重要原因之一。隨著銀元價格的上漲和官票信用的崩潰,商人們越來越傾向于使用銀元進行交易和支付。因此他們也逐漸認識到厘稅征收改現是大勢所趨,也是市場需求的體現。在此背景下,他們選擇積極配合國民政府的政策實施,以確保自身的經濟利益不受損害。
不過,這種信任的建立卻十分短暫。1927年4月,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反革命政變,7月汪精衛在武漢實行“分共”,公開背叛孫中山的國共合作政策,隨即與蔣介石合流,使國共合作的北伐戰爭中途夭折。
此后,國民黨當局連年用兵,軍費支出不斷增加,各類捐、稅層出不窮,工商界的負擔不減反增,經濟形勢也不斷惡化。
為增加收入、穩定財政、鞏固國民黨的統治地位,宋子文于1928年6月邀集銀行界、實業界的重要人物與經濟專家60多人在上海舉行全國經濟會議,提出裁兵減費,確立預算制,建立中央銀行,廢除厘金等主張。但1929年8月1日,國民黨軍政要員在南京召開第二次編遣會議。會前曾計劃將軍隊減至60萬人,但會上又增至80萬人,實際上蔣、馮、閻各派系誰也不肯削減自己的軍隊。在此情況下,軍費無法減縮、預算不能實行、財政困難無法應付,宋子文自上海電告南京政府辭職。
作者單位:國家稅務總局武漢市青山區稅務局
延伸閱讀
北洋時期湖北稅務黑幕
我在1917—1923年之間,曾在湖北省先后參加過三個稅局——宜昌煙酒公賣局、鄂豫火車貨捐局、漢口征收局的工作。雖辦的都是文書方面的事,但親見、耳聞的弊病、黑幕不少。
“清官”難當
一個稅局有一定的稅額,叫做“比較”,簡稱“比”。“比較”又有“公比”“私比”兩種,“公比”是財政廳訂的稅額標準,“私比”是稅局對收稅員司所訂稅額標準。
此處只說“公比”。所收稅款不夠“比較”(即收稅不足額),是要被上級指責的。這“比較”能不能“夠”呢?除遇了大的水旱天災和戰事外,不僅“夠”,而且還有多的。但掌握省財政的人,并不把比額加大,而是留著做肥缺,來安排自己人或應酬上級和要人,好從中分肥。辦稅的人只要顧到“比較”,多收的稅就可以自己私吞以及“孝敬”上司。
但事有例外。我記得漢口征收局有一局長初入官場便得到這個重要職位,想做些成績,博點清名。于是月月超額上繳稅款,卻從不孝敬上司。他的總稽查對他說:“局長守法奉公,我們只有敬佩,但這樣一來,恐怕不會有好結果”。局長不信,還是月月超額上繳稅款,而對上司的孝敬,則不理會如故。到了六個月滿(那時這類局長大都六個月就換),果然來了調職的命令,把他調到一個很小的局。
“商也是官”
北洋政府時期,稅務系統可謂“商也是官”,這并不是說商人做了官,而是說的那時曾采取過的一種“包商辦稅”的辦法,也稱“包稅”。就是把某一稅局包給某位商人去辦,每月繳納若干稅款,商人的盈虧不管。連該局每月開支經費以及用人行政開支,也由“承包商”自理。“承包商”必須預繳一大筆保證金,還要幾家殷實的商鋪擔保,所以不怕他不繳或少繳稅款。
但公家不過多得了一點稅款,而人民的負擔卻要大大加重了。稅局讓他們包稅,就是允許他們向老百姓身上刮錢。這些包商,也不全是商人,有些甚至是那些辦稅的員司們,邀集一些商人來合辦的。其中當然也要找幾個與本稅局業務有關的,而且有勢力的商人或大流氓來共同辦理。他們這種組合,是互相利用,共同弄錢。員司們利用商人的招牌和本錢、流氓的勢力,商人流氓利用員司們舞弊弄錢的本領。所謂“渾水捉魚”。
(據《湖北文史》第八十五輯,本文作者龔張斧于1917—1923年間曾在宜昌煙酒公賣局、鄂豫火車貨捐局、漢口征收局任文書方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