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永不休歇的潮汐:我們!
——卡內蒂
從我國最東部的邊境城市丹東出發,前往西南方向重巒疊嶂的一個滿族聚集地——鳳城,那是一座背倚雄偉險峻的鳳凰山的北國小城。再從鳳城驅車兩個小時,前往一處名叫沙里寨的三縣交界之地,那里人煙稀少,一片荒涼。那兒有兩條大河交匯翻滾,又滔滔東去。河的南岸,有一座黑黝黝又巍巍然的大山,名叫唐大山,那高聳入云的懸崖頂端,名叫駱駝砬子,即便在晴朗無云的好天氣,那里也聚集著一團灰白霧氣。如果是在傍晚,則落日的余暉會把那山冠照耀得異彩紛呈,仿佛神的容顏顯世。
就在這座大山的腳下,灰暗的巖石般聳立著一棟造型別致的石砌青瓦房,那是松遼流域水利委員會設置的最偏僻的水文站。水文站一共有六個職工,外加家屬,算起來也才三十幾個大人小孩。他們離最近的當地鄉民的村落也有十幾華里開外了。他們生活得多么孤寂無聊?。?/p>
每天除了看水位、測流量等日常工作,大部分時間都是處于沉思默想的狀態。要么會有兩位臭棋簍子擺上象棋廝殺一番。但彼此之間多年競技,棋路早已爛熟于胸,贏與不贏亦早失了興趣。要么會有勤快的去河里下些網魚的絲掛了。這樣既有個營生干,也能給日常單調的菜籃子添些饞嘴的腥味兒。
但年輕的大學生小于卻對這兩件事情都不感興趣,他是一個喜歡寫詩的文藝青年,在他那對什么都好奇的大腦里,唐大山上隱隱出現的雷鳴,才是唯一讓他癡迷的大事件。
“聽,你們聽啊,又響起來了,又響起來了!”他有時會急慌慌地對站長老畢說?!鞍Γ怯惺裁聪∑娴??都聽了二十多年了。”老畢笑道,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又沒下雨,為什么會打雷呢?”小于還是不解。
“這你得問老天爺了?!贝丝陶τ诰硪环N老式旱煙的老程也調侃道。
但小于似乎對他們兩人的解釋都不滿意,仍站在院子里眺望著清澄天穹上的那隱隱的身影。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一定是。”他獨個喃喃自語,又陷入長久的冥想之中了。
“你們知道嗎,沙里寨竟然是契丹語?!庇幸惶欤d沖沖的小于喜形于色地對站長老畢說。
“契丹語?”老畢也頭一次聽說。“怎么會是契丹語?”老畢狐疑地問。
“是的,我查了好多資料,才弄懂的。”
“什么意思?”老陳、老張也問。
“意思是,官員停駐的地方?!毙∮谫u弄地回答。
“哦……”
“哦……哦……”
大家張口結舌,都有些不相信地僵在那了。
看來,在古代,這兒說不定還是個屯兵的兵站呢,老畢無限遐想地猜測起來。
“是的是的,我也這樣認為。”小于趕緊附和,“我覺得此地險象環生,又是三縣交界的地方,戰略地位絕對重要,再說……”他望了望遠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時,天邊適時地又滾過一陣雷鳴,仿佛某種怪獸在低低吼叫。讓人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小于有一次休假去省城,還專門去了省城圖書館和地方志辦公室,詢問了一些專家,并借回一堆紙質資料。沒事時便一頭扎入故紙堆中,埋頭鉆研起來,仿佛一個白頭皓首的老學究。
他一直想從中找到什么謎底——關于河水,關于山巒,關于地理氣象,關于史料之外的古人的生活和軼事……
“唉,瞧瞧,瞧瞧,這還是一個水文工作者干的事兒嗎?”站長老畢有時牙痛般嘆息著。
但小于早已對此事癡迷起來,任誰也無法打擾他的志趣了。
“你可不要干出什么傻事兒啊,”看見小于整天迷迷瞪瞪的模樣,站長老畢提醒他,“聽說你最近又去找老羊倌兒了?”
小于點點頭。
他又說:“駱駝砬子上有兩只大老虎的事兒吧?”老畢探尋地問他,見小于不置可否,心中已然有數了,就嘲笑道:“那個老爺子,一輩子胡說八道,還兩只大老虎,他要碰見,早把他那把老骨頭給嚼巴了,還能剩在今天?”老畢說的老羊倌姓曹,放了一輩子羊,周邊大小山脈,沒有他沒登過的,也算當地關于地理地貌的活字典了。小于最近頻頻去造訪,這消息自然傳到老畢耳朵里,老畢很為這個不安分的下屬擔憂呢。
大老虎小于倒不相信,但那虎嘯式的雷鳴卻是他一直關心的一個心結啊。他決定找機會一定親自前往探個究竟,畢竟,這不是一個神話生長的年代,一切都要以科學事實為依據,但遠方那座隱藏在繚繞霧氣中的大山,始終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
有一天,事情還是毫無征兆地發生了。清早起來,老畢發現掛在墻上的一架夏季測流用的水情望遠鏡不見了。之后老程又發現他的一件雨衣也失去了蹤影。之后老張報告說,清早他老婆上廁所時發現小于一個人全副武裝往唐大山的腳下走去,她喊一聲,但小于仿佛沒聽見。反而加快腳步,一溜煙消失在一片黑松林里了。
“糟糕,”老畢苦叫一聲,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好。
大約半月之后,小于一直沒有任何音訊,站長老畢向上級報告后,當地政府又組織獵戶村民上山搜尋,均一無所獲。一年之后,大家確信小于已出事,后來單位按野外失蹤人員報批,據說還給遠在省城的小于父母一筆數量可觀的撫恤金,云云。
大約十余年過后的某一日,至唐大山方向的一條蜿蜒山路上,步履蹣跚走過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近了老畢才看清,那是一張多么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啊。
“你是……”他囁嚅著,并不敢肯定。
“站長,我是小于呀!”那擁有猿人般的長發和黑黑絡腮胡須的野人回答。
“是小于……真的是小于回來了!”老畢一時激動得大叫。老陳、老張等聞聲也一起涌過來,看到小于的模樣,大家非常吃驚。他穿了一件怪異的古代服裝,肩上還背了一把弓箭,像是從遠古回來的一個兵丁。而小于看到大家也有些驚訝,怎么短短一日,老畢、老張等這些同事,就都老態畢露起來?
老畢剛剛辦理了退休手續,但當年小于的失蹤一直讓他有些愧疚,畢竟是在自己任上出現的一個事故。如今小于平安歸來,確實讓老畢喜出望外,自己的職業生涯也好畫個圓滿的句號了。
“快說說,你這十年都去哪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
“十年?”這回輪到小于驚訝了:“怎么會十年,我才進山一天多一點呀?!?/p>
十年前的一天,小于進山后,按照早已策劃好的路線,一鼓作氣向唐大山的主峰——駱駝砬子攀去。足足爬了半天工夫,他才爬到駱駝的尾巴根處,離那兩座峻峭挺拔的主峰,還有好遠一段行程呢,但小于早已累得氣喘吁吁腿如灌鉛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塊巖石上,掏出水壺,一頓狠灌之后,又四腳朝天躺在那兒,足足休息了一刻鐘時間,這才緩過一點勁兒來。
忽然,他又聽見了那種雷鳴聲,只不過這次格外清晰,宛如近在咫尺的轟響。怎么回事兒?難道是幻覺?他趕緊一骨碌爬起來,毛猴般爬到一塊突起的巨型山石上,架起望遠鏡,向遠處隱在云霧中的兩座主峰搜尋過去。天哪,不是在作夢吧。小于呼吸急促,緊張得手都顫抖起來。
透過那架放大三十萬倍的軍用望遠鏡,一幅莫名的,只有電影銀幕上才能看到的戰爭場面出現在眼前,只見雙方戰士各據險隘,正噼噼啪啪對射著,而山峰側面的炮兵陣地上,各有一排大口徑的巨型大炮,也正激烈對轟。那打雷似的轟隆轟隆的聲響,就是那十幾門火炮發出的動靜。
老天爺呀,我不是做夢吧?小于掐一下自己的腮幫子。感覺確實在疼,可是眼前的景象要怎樣來解釋呢?他屏住呼吸,又舉起望遠鏡仔細觀察,那確實是兩支隊伍,分別倚仗駱駝砬子的兩個主峰在對攻。他甚至還看到了交戰雙方各自的指揮官:一個戴頂銀色頭盔,舉著指揮刀;一個戴頂黑色頭盔,叉著腰站在一株大松樹下,嘴里不知在呼喊什么。只見傳令兵舉著小旗,左右上下一陣揮舞,他麾下的戰士便蜂擁而出,向對方陣地潮水般沖去,但途中遇到頑強抵抗,最后丟下幾具尸體,又退回原來的地方。
小于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股濃霧襲來,漸漸遮住了遠處的戰場,小于想換個角度,腳下便磕磕絆絆往西移動,恍惚間稍不留神,只覺忽悠一下,身體向前一撲,竟側滾下原來站立的山包,昏厥過去。
醒來時,小于發現自己正被一群兵士圍在中間,他們著裝奇特,看不出是哪朝哪代的服飾,只覺得似曾相識,又完全陌生。他們說話也是如此,聽起來確是漢語,卻又烏哩哇啦,南腔北調,仿佛東洋人和港澳人或越南人的混合??傊闼坪趺靼琢诵┦裁?,卻又無比糊涂起來。
正狐疑間,過來一個年輕軍官。他俯身問小于是不是敵國派來的奸細,小于連忙搖頭,他又問,是否想見他們的統帥,小于連忙點頭,于是一幫人簇擁著,一起向山坡上一處大帳走去。
那是一處明顯高于其他帳篷的大型軍帳,帳內四壁掛滿軍事地形圖與戰爭態勢圖。一些參謀人員進進出出,又有一些穿制服的軍官正圍繞在沙盤前,傾聽中間一位蓄著胡須的中年將軍分析戰況,見有士兵報告,那人停止講話,轉身好奇地打量起小于來。
“將軍,我們發現了一個來自遠方的奇怪的人,還繳獲了這個?!彼研∮诘乃橥h鏡遞給將軍,將軍接過看了一會兒,表情有些詭異:“你是來自中世紀,還是來自未來?”他瞪圓雙眼逼視著小于。
“我是來自現在!”小于有些膽怯,但還是做出鎮靜的樣子回答。
“那么,”將軍饒有興趣地又問,“你能談談對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的看法嗎?”
“這個……”小于沉吟一下,問,“請問你們到底是誰的部隊?為什么打仗?”
將軍顯然有些困惑:“這個嘛,還真不好說?!彼坜酆?,目光脧巡著沙盤,說:“我們的指揮官也換了好多次,部隊的番號也有些混亂,所以我們的裝備也不統一。唉……”他嘆息一會兒,又說:“戰爭開始之后,就無法停下來了,我們為什么開戰?對方是誰?到今天我也弄不清楚了。反正,我們是戰士,是軍人,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我們只為廝殺而活著。”
說到這兒,將軍還拍了拍周邊一人的肩膀。
“戰斗是光榮的,犧牲就更偉大了!”他又補充道。
“真荒唐!”小于覺得天底下還有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簡直無法想象。一支部隊會因為不知道的原因,跟不知身份的另一支部隊作戰多年,僅僅是因為軍人的天職,或戰士的本能,難道他們沒有大腦嗎?而流血和犧牲的代價又是為了什么?小于越想越覺荒謬,他睜大雙眼仔細打量眼前這群人,覺得他們仿佛不是真實的存在,只是自己的某種幻覺,一種臆想,或剛剛做過的白日夢。
“那么,”他困難地吞了口唾沫,有些艱難地說,“你們就沒想過停戰嗎?比如……比如,派個代表,雙方坐下來協商一下?!?/p>
這回輪到將軍瞪大眼睛,驚恐不安了,因為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在他的意識中,進攻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人怎么能有這種想法呢?進攻怎么能中途停止呢?想想都覺得可怕,更別說這么實施了,所以當眼前這個從遠方冒出來的家伙提出這個問題時,將軍確實有些愣怔。
“你……你怎么能隨便把一場偉大的戰爭停下來?”將軍拍著腦袋,在軍帳中間來回轉圈,末了一揮手說:“不行,這絕對行不通!”
“可是,你們這樣打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小于焦急地問。將軍捋捋他那撮山羊胡須,無比自豪地挺胸道:“戰斗就是意義之所在!”
晚上,將軍招待小于吃了一頓烤山雞,味道還真不錯,當夜小于就睡在軍帳里。夜晚的山里非常涼爽,月亮透過門簾,照在行軍床上,小于覺得月亮異常美麗,在黑魆魆的松林中的林梢上,是一抹墨藍色的深邃的天穹。而松濤之音,如同海浪潮汐,把這奇妙的夜晚描繪得宛如夢境。
小于輾轉反側,思考了一夜,快天亮時才睡著。忽然,嘀嘀嗒嗒的起床號吹響了,外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口哨聲,隊伍似乎正在集合出操。后來,他又聽到有教官在訓話,然后是一陣齊刷刷的腳步聲,然后……軍帳前就逐漸沉寂下來。遠處又傳來隆隆的雷鳴聲。
小于躺在行軍床上,想啊想啊,當太陽光照見他的屁股時,他終于想出了一個說服將軍的好辦法。
“尊貴的將軍,請允許我去對面敵陣,說服他們向您提出停戰?!?/p>
“你?”將軍和一群參謀有些不相信地望著他。
“是的,我!”小于回答得十分肯定。
就這樣,小于打了一面白旗,由一名士兵陪同,向另一個山頭的敵方陣地走去。
約莫過了兩個小時之后,他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他被無情地拒絕了。
將軍惱羞成怒,覺得尊嚴受到了戲弄和侮辱,就派人把小于推進山后的深澗里去了。
小于自深山歸家之后,又回到了水文站上班,只是整個人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他是個快樂的、單純的樂天派。現在,他喜歡一個人發呆,一個人躲進房間瞎鼓搗。沒有人知道他想些啥,人們只是經??匆娝麑χ拼笊缴系鸟橊勴亲犹魍?,如果恰好傳來一陣隱隱的雷鳴聲,他就會魔怔似的癡癡向遠方喊:
“瞧瞧,瞧瞧,他們又打起來了,又打起來了!”說完急得直跺腳,仿佛生怕傷害了誰似的。周邊的人見他這樣,就說:“天可憐見的,好端端一個人,進了一次山,怎么就臆癥了?”
“唉……”有人嘆息一聲,不久,四周就沉寂起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