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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板腸之夜

2024-01-12 06:54:45宋長征
湖南文學 2024年1期

宋長征

磚窯建在一片荒蕪的野地里,洞穴在靠近河溝的半坡上。說是洞穴,其實就是為了在看守磚窯時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洞穴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三面用泥土夯筑,就成了圍墻;在后墻上方挖出一個洞口,安上幾條邊框,就成了一眼瞭望外部世界的窗口。河溝里有樹,很多年了,河岔的開口處被堵上,很少會有水,只是在下大雨的時候,深一些的地方水會沒到腳踝。有水就有魚,也不知道那些魚是從哪里來的,小孩巴掌大的鯽魚瓜子,踩下去一個腳窩能捉住一條。現在是無水季節,野雛菊幼小的黃花在開,嚶嚶嗡嗡的果蠅、蜜蜂在草間飛來飛去。

洞穴有屋頂,幾根橫梁,順便搭上一些木板,鋪上瓦,看起來就有些房屋的模樣了。門朝南,開在斜對磚窯的地方,需要彎下腰拾級而下,才能進入洞穴。我躺在洞穴里,風一吹,窗戶上用來擋風的塑料布呼啦啦直響。床是用幾塊土坯壘砌的,墊上一塊破木板,鋪上棉被,就可以躺在上面看磚窯里冒出的乳白色煙霧。人很小,聳立起來的磚窯顯得很高大,就像面對一座突兀的野山,遺憾的是只有“白云”在山上飄,山林和紅色、綠色葉子的樹需要用腦子來補充——只需那么隨便一想,山野就青蔥起來,奔跑在山林的小鹿,飛翔在天空的小鳥,就生動起來。這需要做夢的本事,就如我在春日的陽光下從洞穴中醒來,三哥喊了一聲“回家吃飯”,我這才睡眼惺忪地從洞穴中起身,就像一只饑餓的小獸,翻開洞口的落葉,看一眼山林中投下的斑駁光影,跟在三哥身后回家。

我是懵懂的,二哥在家時就在坡上清出一片寬敞的空地。泥土來自河溝,摻上碾碎的麥草,澆上水,光腳在泥里踩來踩去,以便讓泥土和麥草均勻混合在一起。坯模子四四方方,用手切下一塊混合麥草的泥土,啪的一聲拍進坯模里,用木板敲實敲勻,再翻過來扣在地上,就成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土坯。二哥在陽光下赤膊干活,我從家里拎來一暖瓶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蠕動。我說,脫土坯干啥?二哥說,給你蓋房子。我說,蓋房子干啥?二哥說,蓋房子給你娶媳婦。我就沒再朝下問,后來二哥為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遠去東北,那些陽光下風干的土坯被用來做了圍砌磚窯的窯壁。我站在修建好的土窯里,就像一只螞蟻走進一座陌生的城堡,粗糙但堆砌整齊的土坯窯壁,一層一層向上收縮,砌成鼓肚的模樣,最后形成一個小小的封火口,便于在裝滿磚坯后將烈火封存,一個隱形的長長煙道,會冒出白云繞山那樣的乳白色煙霧。我在空蕩蕩的磚窯里喊,二哥。聲音被四面八方阻擋,回聲震蕩耳膜。我不知道的是,二哥這一去山高水遠,甚至到最后也沒能再次回到平原上的村莊。

三哥在二哥建磚窯的基礎上,接過了二哥手中的接力棒,將燒制紅磚作為當下大計。村里有些人家已經陸陸續續推倒土房老屋,開始修建新的居所。紅磚瓦房,聽上去就讓人心動。一塊一塊整齊的紅磚,寬敞明亮的玻璃窗,如果預算再多一些,就可以修建一條長長的走廊,廊道上可以晾曬衣裳、被褥,也可以堆放糧食。有多嘴媒婆一張嘴——那家條件好哇,明三暗五的紅磚瓦房,玻璃窗啊擦得锃亮,走廊啊寬寬敞敞,要多氣派就多氣派。確實氣派,只是這氣派尚留在心中,二哥帶著一伙人把磚窯修好就走了,三哥不得不面對這座空蕩蕩的土磚窯。泥土就近從田野上、從斷流的河溝里運到坡上,堆成一座高高的土山。接下來就需要人工了,你家倆,我家仨,老老少少湊成一支臨時隊伍,制作磚坯。金勝當機械手,過了年,就將隊里分的一臺柴油機大卸八塊,在柴油里浸泡零件,用砂紙細細研磨氣門,將柴油機固定在一架木框上,用傳送帶連接好土頭土腦的制磚機,宣布可以開工了。

有時我想,這些記憶中殘破不堪的片段,為何一次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那些往事的碎片好像從來沒有消失,在時間的某處停留,結滿蛛網。我需要一次又一次打開往事的圍屋,走進斑駁的深處。無人陪伴,只有我一個人光臨舊日的城堡,或許是夢中,或許是當我在夜色中坐下的某刻。手指在顫動,記憶的琴弦如風般撥動,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熟稔的章節,那些在虛空中踏下去卻不會有絲毫差錯的地理方位,以及被風霜無數次蠶食卻依舊殘存的往日版圖,都會通過思維的再次布排,再次以文字的方式在紙上復原。

金勝家和我家僅有一墻之隔,在經歷那場事件幾年之后,父母相繼死去,金勝便領著身懷有孕的妻子去了新疆,在大漠風沙中開墾荒地,也住過半在地下半在地上的地窩子。我似乎找到了某種隱約的聯系,在想起這張曾經的面孔時,慶幸之余不免生出一絲淺淺的愧疚。那時我應該上了初中,看一座原本有人居住的房屋沒了主人,萌生出好奇。我從院墻的一側跳進去,卸下門檻鉆進了金勝家的那座老屋,光線陰暗,在陰暗的微光中我仿若發現了至寶。金勝比三哥學歷還要高些,三哥初中畢業就去參軍入伍,金勝繼續上學繼而高考落榜,留下一摞摞復習資料和課外書,藏在屋檐內側的土墻上方。看起來保存得很好,我沿著門板攀緣而上,拿下一捆。有地理、政治、英語課本,還有一本高中語文語法練習冊,里面詳細介紹了偏正詞組、并列詞組、主謂詞組等語法問題。正是這些書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在詞語的拆分中體驗著某種玄妙之感,那些跳躍的詞語,就像一個容易上癮的游戲,讓我沉浸其中。定狀主謂補,我不知道語言中還隱藏著如此復雜而奇妙的快樂。我試著答上面的題,然后翻閱答案,看到底哪幾個被猜中,又有哪個到最后也沒能弄懂其中的含義。

許多年之后,有次金勝返鄉,我笑著跟他說,我偷了他藏在屋檐下的書。他卻有些愕然:書?哪里有藏書?我都忘了。而我沒有忘記,在那些語法詞組短語的慫恿下,三十年后,我也變身成為一個身份可疑的作家,勞作之余,用一些在夢中操練無數次的語言寫起了文章。

金勝身材偏瘦,腿長胳膊長,留著長長的頭發,他的標準動作是——咳嗽一聲,頭發伴著整個頭部向右一甩,好像頭上戴著的無形的緊箍咒一下被甩了出去。不消說,他的物理學得很好,經過半個多月的努力,一臺被大卸八塊的發動機又重新組裝起來,且每一處都被擦拭得煥然一新。金勝捏著減壓器,三哥甩開膀子搖,突突突的聲音響起,煙囪里冒出一股黑色妖風一樣的濃煙,接著怠速,勻速運轉的飛輪經過傳送帶將土頭土腦的制磚機帶動起來。一時間人歡馬叫,有運送泥土的,從溝渠里趕著一頭老牛,將泥土運送到土堆旁;有負責將泥土送進絞龍的,松軟的泥土填進去,出來一根四四方方的泥條;有負責切坯的,站或坐在操作臺旁邊,雙臂一使勁,十幾塊磚坯就被切了出來,齊齊地排在坯板上。年輕一些腿腳好的,負責運輸磚坯,架著排子車,將磚坯拉到二哥當時制作土坯的空地上。負責將磚坯從排子車上取下、碼放坯架的,往往是家里的婦女或姑娘,腰身擰轉,雙手來回揮舞,將坯架碼放得整整齊齊,留下均勻的通風孔。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要燒制一窯紅磚,準備工作需要很久,才能儲夠裝滿土窯的數量。三月的身影,就夾雜在碼放磚坯的人群中。三月比我大四五歲,也就十八九歲光景。長發烏黑,結成麻花辮,在肩膀上甩來甩去,三月長著一張圓月般的臉,瓷實細密的牙齒,重點在于一笑就現出兩只淺淺的酒窩。

我穿過此時的暮色,好像看見田野深處仍然忙碌的那群人,他們在陽光下扭動腰身,他們顧不上擦去臉上的汗水。尤其三月,是女人堆里最能干的一個,格子襯衫的衣袖捋上去,細密的汗珠從毛孔里滲出,匯成一條水線,流進腳下的泥土。三月是金勝的妹妹,三月爹在三月考上高中時,滿臉愁苦地對閨女說,妮兒,這學咱不上了,你看你哥一個人就把家底掏空了。三月性子烈,表示反對,但在爹斷錢斷糧的阻擾之下,還是生生斷了求學之路。那時我還在上小學,跟在三月后面摘棉花,一朵朵棉花云樣的白,就像三月白白的肌膚。只是手掌有些粗糙,在用手指彈去我頭發上的一只小蟲時,順便撫過我的面頰。三月說,上幾年級,會寫作文不?會啊,我說,上五年級,上次寫的一篇作文《去外婆家》,老師還在班上念了。三月就不說話了,纖細的指尖在棉花上跳躍,將一朵朵云樣的白收進系在腰間的包裹。

入夏有雨,制作磚坯的工序需要暫停,曬干的土坯,一些被裝進磚窯,一些還在空地上晾著。燒磚需要麥秸,金勝和三哥開著拖拉機到處搜尋麥秸。雨滴落下來,砸在地上現出一個坑,空氣中彌漫著塵土的味道。三月披散著頭發趕來,扯起長長的塑料布苫蓋坯架。我個子矮,三哥走的時候還叮囑,陰天了,磚坯可別讓雨淋了。我一時貪玩,在河溝里采雞腿菇。茅草長出了絮,在風中搖擺。雨水淋濕的亂草堆里,長出一頂頂白色的蘑菇,腿是白的,傘蓋是白的,需要及時采摘才足夠鮮嫩。磕頭蟲低低地飛,落在節節草上,咔吧咔吧發出簡單而迷人的節奏,可以看上很長時間。三月在坡上喊,要下雨了。噢,我才回應了一聲,趕緊從坡下爬上來,把采來的雞腿菇放在洞穴里。雨密集地下,我的一只鞋不知丟在哪里,這邊剛把塑料布蓋好,那邊吹起一股風,又將塑料布吹跑。雨點砸落在頭頂,雨點砸落在脖頸子里,最要命的是落在尚未曬干的磚坯上,砸出一個個麻子似的小坑。怕是完了,我想,等三哥回來肯定挨罵。接著我一腳踩滑,跌坐在泥水中。三月在風里雨里苫蓋坯架,用泥土在塑料的一端壓實,然后去蓋另一頭。那時的我好像百無一用,被三月一把從地上拉起來,催著趕緊去洞穴里面避雨。

風停雨住,三月的身上還在下雨,水珠沿著三月光潔的額頭流下來,流經圓月的臉龐,流經細長的脖頸,流進小山樣凸起的胸,格子襯衫貼在身上,可以看見隱約的肌膚,還有胸膛,在起起伏伏。我需要背過臉去,三月說要脫下衣服擰擰雨水。我能聽見窸窸窣窣的風吹過春天的光影,也能聽見夏日天空的某處滾過的隆隆雷聲,一個又一個節氣在平原上滾滾而過,而貧窮好像遲滯著腳步,總不肯從我們身邊離開。

其實四五里地開外,還有一座大型的國營紅磚廠。入云的煙囪,站在平展處就可一覽無余,一輛東方紅推土機每天冒著白煙將泥土堆起來,堆成小山。時間久了就挖出一口深闊的人工湖,即使天旱久不下雨,地下水也會清泉樣冒出來,有野鴨,有蘆葦。窯頭修建成古時城墻的樣子,經常有人在上面手執火釬子和煤鏟填煤,偶爾會居高臨下地望向四野,像是高處巡邏的士兵。窯是轉窯,這邊燒著,那邊就能循環出窯、裝窯,燒透的紅磚方正有型,出窯時還冒著熱氣。我們不是不需要這樣的紅磚,是貧窮不足以支撐眼下的生活,只能另辟蹊徑,在時間的角落開辟出一小塊土地,用身體里的蠻力,用僅有的對美好未來的信念,換取一塊塊夢想中的紅磚。

丁紅兵開著運煤的卡車來時,裝窯的工序已經進行到一半,這小子撲打撲打身上的煤灰,站在窯門口直著嗓子喊,老三,來煤了,還要不要?說完咧嘴一笑,除了牙是白的,臉上黧黑。燒窯光用麥秸不行,火太軟,三哥說過,需要塞進去一些麥秸之后,再用煤壓實,這樣火硬了才能把磚燒透。丁紅兵拉煤時間久了,儼然半個燒磚的專家,在指指點點一番后,他去洞穴后面的水溝里洗了一把臉,露出白里透紅的肌膚。

有時候丁紅兵會不請自來,土窯西面的大路上一陣塵土飛揚,一準是丁紅兵開著拉煤的卡車來了。有次放學,一幫孩子看卡車過來,在后面追著喊,喊丁紅兵的名字,我在路邊百無聊賴地踢著石子往前走,丁紅兵把車靠在路邊,吱嘎停住,問我要不要坐車回家。駕駛樓很高,和往常看起來的樹梢那樣高,伸手可以摘下一片樹葉。丁紅兵愛干凈,別看身上臉上一層煤灰,換洗的衣裳放在后座上,玻璃、座椅擦拭一新,方向盤上還系著一根粉紅色絲巾。我問,你一個男的要絲巾干啥?丁紅兵說,你猜。我猜不到,卡車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駛,一路煙塵,淹沒了其他孩子的身影和叫喊聲。丁紅兵有時會在窯上幫忙,幫助金勝修理發動機或制磚機,憑著多年在磚窯廠闖蕩,他好像熟知燒制紅磚的每個流程。有時三月會站在旁邊看,丁紅兵賣弄似的說,我能蒙著眼裝上一臺柴油發動機,保證一搖就能突突突正常運轉半拉月。三月抿著嘴笑,丁紅兵的動作更加夸張,全然不顧臉上一道道黑乎乎的油漬,說,三月你去車上看看,我從縣城給你買的紅紗巾。三月的臉發紅,金勝的臉發黑,三哥斜刺里沖出來說,丁紅兵,你去河溝里洗把臉,看弄成啥樣了。

用了整整兩天時間,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出動,擊鼓傳花般將風干的磚坯裝進土窯。丁紅兵指導著裝填麥秸、煤塊,算是做好了點火前的各項準備。沿著鼓肚子的磚窯,有一條攀緣上升的小路,以方便封堵火山洞一樣的窯口。我站在小山樣的土窯上,瞬間感覺高大起來,地面上的人小了起來,坡上的洞穴更像是一眼螞蟻的洞穴。很多時候我就躺在那個黑寂寂的洞穴里,聽蛙鳴蟲鳴在田野上響起,越到夜深,穿過塑料布窗戶的風越是讓人不安。我在想世間到底有沒有鬼怪,就如白天三月從家里拿來一本叫《聊齋志異》的畫冊,書生躺在床上,一個披著美女人皮的鬼怪撕開畫皮,露出一張猙獰可怖的臉,嚇得我趕緊把頭蒙上。我還想,為何三月在看見丁紅兵時面色酡紅,只要大路上煙塵又起,三月就會像我這樣站在窯頭,一邊看一邊揮手,仿佛丁紅兵在車上就能看見她的身影。粉紅色絲巾,美加凈護膚油,甚至某天丁紅兵還帶來一臺卡式錄音機,對三月說,送給你了。金勝沒讓三月把錄音機帶回家,就放在洞穴的頂上放《甜蜜蜜》,聲音那么柔、那么甜,三月聽著柔柔甜甜的聲音,好像自己也沉浸在那種麻酥酥的甜蜜里。

我在國營紅磚廠見過三月和丁紅兵在一起的樣子。學校就在那座煙囪直入云天的磚窯旁邊,為了去看織在蘆葦上的水鳥巢穴里有沒有圓滾滾的青皮鳥蛋,或者一兩只剛剛孵出的水鳥張著尖尖的小嘴嗷嗷待哺,等待鳥媽媽歸來。鳥巢里空空如也。我失望地躺在人工湖邊上的草叢里,看云,看聳入云天的煙囪里冒出長長的白煙,漸漸和云團混在一起,向更遠處飄去。我看見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張望片刻后,被一聲吆喝嚇了一跳,正是丁紅兵站在三月身后。兩個年輕的身影投映在水中,一會兒散開,一會兒又緊緊靠在一起。

就如現在,當我站在高高的土窯上面時,他們的身影正在不遠處的樹蔭下依偎在一起。

磚窯點火那天,三哥和金勝照常在窯門口點燃了一掛長鞭,清脆的炸裂聲響徹天空,洞穴里的泥土簌簌落下。舉著裹了油氈的竹竿,把引火伸進窯膛里,轟的一聲點燃了麥秸,接著是兩三根廢舊輪胎開始燃燒,黑色的火焰炸裂,引燃了鋪在上層的煤塊。作為特邀,丁紅兵參加了那天的慶功宴,所謂宴無非是母親宰了一只老鴨,把供在窯門口的豬頭混同白菜豆腐炒在了一起。一壇燒酒,十幾個人,吆喝聲,碰碗聲,喝醉之后的豪言壯語,攪和在一起,讓夜色斑斕起來。

我那天回家,聽見金勝家院子里傳來的吵嚷聲。金勝爹說,什么樣子,和一個外來人混在一起……還有你,也不好好管著你妹子,才多大點,敢跟男人一起出門。接著是金勝娘,別說了他爹,閨女在床上哭。金勝爹又喊,哭,哭什么哭,臉皮不要還有臉哭。我能聽見隔壁傳來壓抑的哭聲,在一切歸于沉寂之后,聽見金勝家的門吱嘎響了一聲,接著是粗重的腳步,沿著胡同消失在去往磚窯的方向,一定是金勝。屁大點的村莊,一點小事也會生出翅膀傳來傳去,不消半個時辰一準能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有人說三月留不住哇,早晚讓那個姓丁的拐走。有人說哪天在縣城的百貨大樓遇見了他們,丁紅兵張羅著給三月買衣裳,還順便在三月臉上吧唧親了一口。還有人說得更邪乎,說他們怕是早就那啥了吧,你看三月現在的樣子,走起路來像一只大頭鵝。

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拐走或者那啥具體指的是什么,像往常一樣,我偶爾會在放學后去土窯玩耍。有時是三哥,有時是金勝,將堆成山樣的麥秸塞填進燃燒的窯膛。噼啪的爆裂聲、燃燒聲和火焰發出的空空空的回聲,讓躺在洞穴里的我感到些許激動。如果真像二哥所說,燒磚為了蓋房子,蓋房子為了娶媳婦,是不是將來我也會遇見一個像三月那樣的女孩,可以相伴一生?

從春到夏,制磚坯,晾曬,裝窯,點火,出窯,一整個工序周而復始,大概經歷了三四輪。燒好的紅磚整齊碼放在洞穴出口右邊的空地上,由三月負責點數、清理,按出工分發,各家的都碼放在一起,隨便什么時候運回家,或砌墻或換錢,或建成明三暗五的紅磚瓦屋。我家分到的也不算少,母親讓我做好記號,以便湊夠了蓋房的數目,找人運回家里。我還在那條河溝里逡巡,尋找白色傘蓋的雞腿菇,或者在積水中蹚來蹚去,捕捉腳窩里的小魚。當然,也會躺在陰涼的洞穴里做春秋大夢,好像一夢方醒就長成了大人模樣,嗩吶聲聲,有個花兒一樣的姑娘坐在床邊,一旦掀開蓋頭就會出現無邊的春光春色。

可雨季還是如期到來。收割后的麥田被種上了大豆玉米,一場雨過后能聽見拔節生長的聲音。這應該是從春到夏的最后一窯紅磚了,三哥抱著收音機時時關注著天氣,金勝也坐在窯門口抽煙,長長的頭發一甩,咳嗽了兩聲。火焰在窯膛里燃燒,蒸騰的火焰將泥土燒得通紅,那些疏松的土壤,將會在烈焰的灼燒下固定成型,那些松散的泥土,將會被煅燒成貧窮歲月里的堅強,而后變成遮風擋雨的磚墻和房屋。只有三月坐在洞穴的頂上出神,她把眼神投向兩三里開外的那座聳入云天的煙囪。丁紅兵有些日子沒來了,自從那次深夜吵嚷后,好像來得越來越少,也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他什么,還是在窯廠常常遭遇我們的冷眼。三月也變得沉默了很多,除了帶給我幾本畫冊,很少會來窯上。這次是她爹讓她來給金勝送飯,她把碗筷在河溝里洗了,甩著手和我一起坐在洞穴的頂上。遠處似乎傳來隱約的雷聲,夏天的云腳步更快,像是在趕一次酣暢淋漓的聚會。三月說,能像云彩那樣該多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無牽無掛,也沒人管。我還是懵懂無知的模樣,說,做人一點都不好,做孫悟空多好,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山呀水呀的都能看見。三月不再講話,金勝走出窯門口說,可能要下雨,爹曬了糧食,你去回家幫忙收拾一下。

三月就走了,麻花辮在身后甩來甩去,像河堤上的柳絲樣。

我很多次企圖復原那天的場景,有時會循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味道,一次次走進記憶縱深,但每次都無果而返。我不知道記憶中的每一次事件是否都注定一定會發生,我很想抓住那些恍惚的影子,探問個究竟,但每一次夢中醒來,眼前都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窯洞,和那座早已在多年前坍塌的洞穴。

大雨還是來了,三哥和金勝騎上我家的那輛大金鹿自行車匆匆上路。就在一個小時之前,金勝娘說,他爹,三月沒跟你說去哪里吧?金勝爹說,沒,收拾完糧食我就去河灘放羊了,天要下雨就趕緊回來了。他一邊說,一邊驅趕著淋濕的羊群。金勝娘說,那不好了,我找她去給金勝送晚飯就沒見影子,窯上也沒。村后的狗栓娘說了一句,你家三月要去串門還是干啥,拎一個提兜子,上了一個小年輕的自行車。雨點越來越大,當金勝聽爹從雨里匆匆趕來說三月走失的消息后,咳了一嗓子,著急地甩了一下淋雨的頭發說,老三,我們趕緊去找。三哥把一些麥秸填進窯膛,又在上面壓了厚厚一層煤塊,然后朝向我正在里面睡覺的洞穴看了一眼,好像有些不放心,又拿了一塊塑料布喊金勝用磚塊將頂壓實。

大雨夜的國營紅磚廠只留下一兩個人值班,其他人不是回家,就是在不遠處的工棚里打牌喝酒。三哥問窯頭上填煤的喬三,說這兩日有沒有見丁紅兵送煤來。喬三說,那小子有些日子不干了吧,說是在煤礦的老舅給找了個清閑活,讓他回東北老家。倒是今天來了一趟,坐運煤車來的,說是還有一些舊賬清算。再就沒見了。雨越下越大,金勝和三哥換著騎自行車,風使勁吹著,身上的雨衣早就失去了作用,被金勝撕下來丟進灌滿雨水的河溝里。三哥努力蹬著車鐙子,在望見縣城闌珊的燈火時,嘎嘣一聲,車鏈子斷了,便狠狠罵了兩句,將斷了的車鏈子收進車籃里,兩個人一路走,一路沉默無言。那夜的車站清冷,幾輛公共汽車沉寂在滂沱的大雨里,最后一班車也已經離站大約三四個小時。雨水沖刷著屋檐,縣汽車站幾個大字的標牌被風從墻壁上吹下來,歪歪斜斜,電線上偶爾冒起嘶嘶的火花。

我在大雨中醒來,洞穴頂上響著噼里啪啦的雨聲,遮擋窗戶的塑料布不知什么時候被風吹走,斜飛的雨線吹進洞穴,打濕了棉被。洞穴門口是聚集而成的小溪,流水涌進洞穴。我強作鎮定點燃墻壁洞孔里的煤油燈,燈影閃爍,小溪已經發出嘩嘩的聲響。被浸泡久了的土坯粉碎成泥,木質的床板歪斜著,怕是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水漂起來。我幾乎帶著哭腔喊三哥喊金勝,但除了風聲雨聲沒有一絲回應,我不得不一個人走到磚垛旁邊,抽了幾塊紅磚,重新將傾斜的門板支了起來。窗戶里是飛進來的雨,屋頂上也在滲漏,洞穴門口倒是好了一些,我用幾塊紅磚堵在門口,水流就順著洞穴的墻壁流進了身后的河溝。棉被幾乎全部濕透,即便在夏夜,一種透骨的寒涼還是讓我瑟瑟發抖,我用棉被把自己裹起來,眼看見洞孔里的煤油燈漸漸熄滅,眼皮也在風聲雨聲中再次閉合。

那天醒來,三哥和金勝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口。三哥看著幾乎將要被雨水沖垮的墻壁,一把把我從洞穴中拉出來,一起在窯門口取暖,金勝則掏出一個油乎乎的紙包,打開,遞給我說,吃吧。那是我從未吃過的味道,芳香,醇香,濃香,醬香……我極盡所有的字眼,幾乎都不能用來形容一根驢板腸的味道。我一小口一小口咬著,身上的衣服漸漸被烤干,窯膛里的火焰再次燃起,似乎能聽見碎裂聲、倒塌聲、流淌聲,和某種不明物質被燃爆的聲響。

原來那天三哥和金勝找了很久無果,從汽車站出來,又敲開好幾家旅店的大門,每次都被呵斥推搡出來——出去,這里沒有你們找的什么小伙子麻花辮。兩個人走在大雨中,遠處的房屋,近處的樹木,都被籠罩在無邊的昏暗里。最后實在筋疲力盡,喊開了一家早已關張的驢肉店,身上錢又不多,只能把自行車先押在那里,鋪張地大吃了一頓,剩下一截驢板腸給我帶了回來。

又過了些日子,三哥和金勝才打開窯門,準備出窯。是詭異的,陽光透過窯頂的洞口照進來,那些原本應該四四方方的紅磚全然變了模樣,燒成了琉璃,一如火山的巖流般順勢而下。有的像是扭曲的神像,盤腿坐在霞光中;有的像是猙獰的鬼怪,露出尖利的牙齒;有的燒成了一匹馬或一頭大象的模樣。但無論如何它們都已經失去了作為一塊紅磚的價值。它們百無一用,堅硬著,倔強地挺立或流瀉,被清出土窯,散亂丟棄在已經灌滿濁水的河溝里。

我幾乎早已忘記那些縹緲的人事,只是在又一次途經那條遠年的溝渠時,看見了那些變為異形的磚塊,被泥土掩埋,被落葉封存。而我的唇齒間再次飄蕩起一股異香:芳香,醇香,濃香,醬香……都不是,是時間之味,是一根驢板腸帶來的驚恐與離別,是浩蕩的長夜中一場傾盆而至的大雨,將某些沉睡的感官喚醒,再一次與故人故土重逢。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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