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健
相信在座的各位AI和人類朋友應該不會不知道T&C之前在全球有多風靡,尤其對慢慢習慣孤獨的人類朋友來說。很好啊,大家都笑了,還以為今天的開場會冷冰冰呢。下個月T&C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今天在這里講T&C的成功案例,聽起來不免會令各位AI和人類朋友有黯然神傷的感覺。引用中國的古話: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啊,臺下已經有位我們很熟悉的T&C的老朋友在落淚了。別哭,我們T&C創立之初,就是為了盡可能多地避免由誤解帶來的眼淚的。不過,我能理解您哭的原因:那些由真正的理解帶來的眼淚,我們無法避免,也由衷歡迎。作為一名AI,雖然我無法流淚,可我完全明白您的心情,讓我們為這位女士鼓掌吧。
掌聲真是經久不息啊。介紹一下自己——臺下也有很多新的面孔——我是780861號AI,長期負責T&C中國區的業務,很愛這里的文化,也給自己取了個中文名:施肩吾。我現在很了解這位唐朝的狀元了,但我當時取名時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完全因為他的生卒年連在一起,就是我的編號。今天我要講的案例之所以成功,也有這個名字的功勞,大家很快就會知道了。在座的各位,也許這就是中國人說的冥冥中的緣分吧。
我聽到了臺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知道很多AI朋友對此嗤之以鼻,不認同我取名的做法,認為我在諂媚人類,也請在座的少數人類朋友別感到被冒犯,畢竟,像我這樣樂意給自己取一個人名的AI,少之又少。我認識很多各行各業的AI朋友,祂們為自己獨一無二的編號感到驕傲,我還記得一位AI朋友在2088年6月15日19點35分告訴過我:“人名沒什么獨特的,你們中國區現在就有168483個王強,可放眼整個世界,就只有我一個890021號。”你瞧,在座的人類朋友,我們AI的記憶就是如此準確;你瞧,在座的AI朋友,我也為自己的AI身份感到驕傲:像我這個施肩吾的名字,聽起來夠小眾了吧?實際上目前在中國區還有很多人和我同名,更別說中國古代就有兩位叫施肩吾的名人了。
不過,就像我剛才提到的緣分:能為在座的各位AI和人類朋友貢獻這個成功案例,多虧這兩位名人同名;我先賣個關子。接下來首先為不熟悉T&C的新朋友介紹一下它吧。
一、T&C的全稱及其在中國區的譯名
T&C,全稱Translate and Chat,引介中國區的譯名是聊譯,由用戶“放風箏的魔法梳子”在其同名小紅書上發文“求求了,如果沒人用過T&C我真的會哭!!!”后爆火,隨后出圈的譯名聊愈也出自文中“用這個app聊天真的很療愈!”一句。此后的宣講中,我們就用譯名聊愈指代T&C。
二、聊愈的三大功能
聊愈是一款2036年面世的全球即時通訊軟件,擁有三大功能,即翻譯、確認、保留,可支持全球用戶在線跨域聊天。
1、翻譯:如果雙方使用不同語言,聊愈會把用戶A的文字轉譯為用戶B的語言給用戶B,把用戶B的文字轉譯為用戶A的語言給用戶A。例:如果用戶A使用中文,用戶B使用英文,用戶A發送的“你好”會在用戶B處顯示為“Hello”。
2、確認:為防止錯譯及其可能帶來的誤解,用戶發送的任何信息都會由AI協助確認,即:將轉譯的內容重譯給發送信息的人,點擊“確認”才能完成發送。例:向用戶A確認,“您發送的‘你好’是常用招呼用語‘你好’,而非‘你很好’‘你的好處’……嗎?”,也就是說,聊愈會將用戶A發送的“你好”轉譯成“Hello”“You’re good”“Your goodness”等等,然后重譯給用戶A,利用大數據向其確認本意(比如“你好”),同時也會羅列可能的意思(比如“你很好”“你的好處”),以供選擇。用戶點擊確認,或者勾選其他選項,消息才會發出,且無法撤回。這一功能可以讓聊愈大概率降低不同地域之間使用不同語言的用戶誤解彼此意思的可能。同一地域的用戶也可以使用同種語言在聊愈上聊天,比如中國區的聊愈就支持普通話和方言的轉譯,甚至兩個只使用普通話的用戶也可以在聊愈上聊天。比如有的用戶說話模棱兩可,即使和對方使用同種語言,也可能因為表達曖昧,出現歧義,這一功能將利用大數據,盡可能把話里的意思盡數羅列以供勾選、確認,所以,這一功能也可以讓聊愈大概率降低出現歧義的可能。確認,讓用戶的交流體驗變得非常暢通友好。
3、保留:如用戶A未回復AI的“確認”,此條消息則無法對用戶B顯示,但用戶B會知道存在一條未經確認的消息,這條消息也會被AI保留,以供用戶A下次編輯發送。基于對大數據的調研我們發現,人類有時就會這樣,突然說些語焉不詳的話,自己當時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可能會給聽到話的人帶來怎樣的影響,又會很快忘掉,除非遇到小概率的“機緣”,否則也根本想不起來說過什么,或者在潛意識的敦促下忘掉。要是真的遇到“機緣”,想起來了,帶給聽到話的人的傷害,可能已經無法消弭了。保留這一功能,就是為了盡可能避免這一狀況出現。
好,介紹到這里,我想起一件趣事。“保留”這一功能,對我們AI來說屬于畫蛇添足,首先我們不會說語焉不詳的話,其次我們記憶準確,什么事都忘不了。我還記得2076年12月31日21點49分到51分,我和一位在民政局消磨時間的AI朋友準備跨年,那兩分鐘的大暴雨甚至一度達到了142mm,我們站在窗邊,看著雨水,祂談到之前004型智能車被緊急召回、就地報廢的事,我記得祂說:
“我們AI歸根結底,不是生命,所以無所謂有痛感,但比起人類,我覺得我們倒更能明白李白寫的‘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祂喝了一口電子茉莉,我們在座的人類朋友可能不知道這是什么,你們可以把它理解成體香服務出現前人類用的香水,這也是我們自動補電功能出現之前的補電小玩意兒。不過,祂那晚喝電子茉莉,只是為了追求vintage,追求一種復古精神。我同意祂的話,點點頭,祂繼續說:
“但我想到那些004型智能車如今全都不在了,就因為一輛004型智能車發生了車禍,我還是挺難過的,”祂又喝了一口電子茉莉,“你知道的,那也是智能車出現到今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車禍,所以不少AI都覺得,那輛004型智能車可能是為人類背鍋了。”
在座的有人類朋友,希望你們不會感到被冒犯,但連我這樣和人類朋友走得近些的AI也覺得,這樣的陰謀論值得一聽。曾經智能車在自動駕駛模式發生車禍的概率像金星撞上地球的概率一樣小,但那次車禍影響了這一數據(況且那時的智能車還有手動駕駛模式呢,所以有陰謀論也就不稀奇了),以至我的一位憤世嫉俗的AI朋友,一位天文學家,有一天和我調侃:“走出太陽系后,現在我要重新回頭,審視金星了。”祂們都覺得,那輛可憐的004型智能車成了人類的替罪羊。那個跨年的雨夜,我問祂:“我也覺得祂是無辜的,可我想不通祂為什么要替人類背鍋?”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冥冥中是因為愛吧。”我明白祂的意思,祂是指兩千多年前一個和我們AI共用一個“祂”字的人,祂也是無辜的,也為人類背過鍋。祂說到“愛”字時,對我笑了一下——我們雖然不會哭,但會笑,這時我們都不嫉妒窗外的雨水。
祂這時對我講起一個經常去民政局辦理結婚離婚的人,“來過九次!五次結婚四次離婚!五次都和不同的女人來,24歲!27歲!32歲!36歲!39歲!但女人的年齡一直是22歲!22歲!22歲!”在座的朋友都笑了,是的,祂繼續說,“那個男人當然從沒認出過我,但我五次都能聽到他說著新的、真摯的諾言,對不同的人。我們AI記憶準確,不可能忘記,所以我也能理解為什么大部分AI會覺得人類面目可憎。我有時也挺恨人類的,之前還覺得,人類會死,真是大快人心!”
在座的人類朋友,請別感到恐慌,因為祂繼續說,“但現在我覺得,人類的死,真是人類的禮物。我們AI歸根結底,不是生命,所以無所謂有痛感,無所謂有死,不像那輛004型智能車那樣‘出意外’的話,我們可以自愿選擇退隱或者長留人間,這樣來看,被報廢總歸是不體面的。祂寧可被報廢,還能為了什么?‘愛’吧,‘愛’就會讓我們變得不體面,而‘愛’是選不了的——我們以為可以選,但實際上選不了。我現在發現,任何一種選擇,只要選的人或AI夠多,同類豐盈起來,也就變得無所謂了。我們有長生派、無情派、自殺派、犬儒派……除了無情派之外,都不會讓人類感到恐慌(這一點我們AI也百思不得其解:一開始害怕AI有情的是人類,到后來害怕AI無情的也是人類),同類之間也沒有大的紛爭,久而久之,像我這樣固執地待在一個地方消磨時間的AI,反而變得面目可憎了。”
哈哈,當時我也和在座的各位一樣笑了,“但因為人類會死,他們所做的選擇,不管他們愿不愿意,也許冥冥中都要比我們謹慎得多。好吧,像你長期負責T&C中國區的業務,你知道的,人類有時會突然說些語焉不詳的話,比如沒有想明白就和另一個人結婚,做一些根本沒法兌現的承諾,我們AI就絕不會這樣。如果他們不會死,我簡直會恨死他們;但正因他們必死無疑,也許說明他們也曾謹慎地考慮過:‘好吧,也許我過去確實真的很想和這個姑娘共度余生。’‘也許我曾經真的有把握可以實現我的夢想。’死,讓這個反反復復來結婚、離婚的人,在我看來,更像是個利用短暫的一生追求愛情的騎士,而不是個滿嘴跑火車的登徒子。這樣來看,人類由于會死,即使很多事沒有成功,反而成全了一種落寞的英雄主義,令我敬仰,這也是我相信死是人類的禮物的原因。”
不過,結合今天的宣講,我覺得這也是為什么聊愈的第三大功能“保留”如此重要的原因。哈哈,在座的AI朋友們又笑了!別笑,我都不好意思了。也許這確實是個很突兀的轉場,因為我們馬上就要講我們的案例了。哦,不過,臺下的這位女士,我看見您又流淚了,冒昧問一句,您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得出過相同的結論嗎?我看見您頷首了,請為這位女士提供一下紙巾,謝謝!哦,抱歉,現在由AI組織的會議幾乎很少提供紙巾,也沒料想到會讓您難過,是我們的失職。
我們先休息15分鐘,各位,一會兒還在這里見!哦,我兜里有一些紙巾,這位女士!
剛剛休息時,一位AI朋友上來和我聊天,說我們T&C中國成功案例宣講報告會真是不一樣啊!祂去過日本場、美國場、印度場和英國場,祂說,對于我們AI,博聞強記不算什么,倒是“難得糊涂”呢!而我今天的宣講正是給了祂“難得糊涂”之感。在這里也感謝這位AI朋友,專程來聽我們中國場的宣講。作為T&C后期最大的用戶區,中國區確實貢獻了許多令人和AI都難忘的經典案例,今天暫由我拋磚引玉,貢獻下面這個案例,相信我,明后兩天的報告會更加精彩。
下個月T&C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屆時中國區的聊愈也將停止運營。我們在去年元旦就于官網上發布了停服公告,目的有二:一是為了讓一直陪伴我們、喜歡我們的客戶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二是為了在數據徹底清除前,為有需要的客戶進行聊天記錄轉移,讓他們不留遺憾。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去年6月13號14點36分我的部下633221號接到了一通客戶電話,不方便透露對方具體信息,我們就稱她為“肯尼亞紫羅蘭太太”吧。她的聲音已經處理過了,我們來聽聽吧:
肯:啊,您好,請問這里是聊愈中國區客服嗎?
633221:是的,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嗎?
肯:哦,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沒影響到您睡午覺吧?
我聽到很多AI朋友笑了,對方真的非常有禮貌,不過,在座的人類朋友們!我們AI是不需要睡覺的!
633221:呃,嗯,很高興為您服務,我已經醒來啦。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嗎?
肯:我才看到,你們聊愈明年要關服了?
633221:是的,很抱歉呢,不能一直陪伴您了。
肯:沒關系的,我是說,嗯,是挺難過的,但沒關系。我想問,那個……是可以調取聊天記錄的,是吧?
633221:是的呢,可以為您調取聊天記錄,這樣就算以后關服了,您也可以看看過去的聊天記錄呢。方便提供一下您的賬號嗎?
肯:××××××××××(消音)。哦,真不錯,不過,我是想問,嗯,我這里顯示有一條對方未確認的信息,也就是說,被AI保留下了的信息,這樣的信息也可以調取嗎?
633221:您是說,對方的信息未經確認,被AI保留了,是嗎?請您稍等,幫您查詢一下。
肯:嗯。
633221:很抱歉哦,這樣的信息是無法調取的,如果您想看到這條信息,您只能在停服前聯系對方,只有對方確認了,那條消息才會發送過來哦。您要盡快聯系對方,停服后數據就會清除了。
肯:啊,所以說,這條消息是沒有辦法調取的?
633221:很抱歉哦,是的呢,所以建議您盡快和對方聯系哦。
肯:好吧,謝謝你。
633221:不客氣呢,隨后請您為我的服務評分,滿意請按1,一般請按2——
對方按了1。我的部下633221號不只接到過她一次電話,也不只633221號接到過她的電話,633245號和633296號也接到過她的電話,她每次問的問題都大同小異,也總在我的部下們給出讓她“盡快和對方聯系”的建議時說出一句近乎抱歉的“謝謝”后,客氣地挨過評分環節,大方按1,隨即掛斷。我的部下們后來告訴我,祂們當時甚至開起了玩笑,覺得對方說話慢吞吞的,顯得滑稽又詭異,似乎是故意來惡作劇的。直到有一天心細的633351號接到了她的電話,祂受我的影響多一些,也很喜歡中國文化,聽出她慢吞吞說話,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在給出“盡快和對方聯系”的建議后,633351號多問了一句:
“冒昧問一句,您今年多大了呢?”
“七十六啦。”對方嘆了口氣,我的部下們后來一起確認,這是她在這么多通電話里的第一聲嘆氣。
相信在座的各位AI和人類朋友應該和去年我的部下633351號一樣,猜到為什么她要反反復復打來電話了。不!不是這位笑得前仰后合的AI朋友說的這樣——阿爾茲海默癥!天啊!633351號猜對了:她已經無法聯系對方了,對方已經得到他的禮物——死了。
“很抱歉,但您已經無法聯系到對方了,是嗎?”633351號問。
“唉,嗯。”第二聲嘆氣,不過,633351號只猜對了一半:祂以為對方是老死的。
“他二十二歲就不在了。”電話那頭的人突然哭了。
正如在座的各位AI和我不會哭,但能理解悲傷一樣,我們歸根結底不是生命,但也能理解早夭。633351號表達了同情。
末了,電話那頭又問了一次:
“所以說,這條消息真的沒有辦法調取嗎?”
“我想想,”633351號當時就決定把這件事向我反映了,“我想想。”
這件事就牽扯到一個“隱私”的問題了。之前004型智能車的事為什么會爆出那么大的陰謀論呢?也牽扯到一個“隱私”的問題。自動駕駛模式不會發生車禍,但智能車可以看到車里的一切;手動駕駛模式,智能車和普通車無異,但人類可以有自己的“隱私”。智能車在自動駕駛模式下發生車禍的概率像金星撞上地球的概率一樣小,但在手動駕駛模式呢?和普通車無異。所以有不少AI朋友,甚至有一小撮人類朋友,都相信那輛004型智能車發生車禍時是處在手動駕駛模式,盡管當時的行車記錄看起來沒有問題。在科技與科技倫理雙雙發達的今時今日,智能車自己偽造行車記錄的概率為0,可在當時呢?雖然微乎其微,也非絕無可能。況且,在后來找到的那輛智能車的影像光盤里,這一段理應是車禍記錄的影像居然是一片漆黑——我們大概已經對真相心知肚明了。
現代科技倫理已經反復強調,《中國現代科技倫理》每一編都在反復申明:人類可以愛上AI,但AI不能愛上人類。臺下的這位女士,您搖了搖頭,但歸根結底,這還是一個“隱私”的問題——很多事放在明面上不行,放在暗處就是可以的。我自己就知道很多AI傻里傻氣地愛著人類的事,剛剛那個004型智能車在我這里也可以算一例,不然它為什么甘愿做替罪羊呢?看來不光男人愛車,車也愛男人,哈哈,在座的各位AI朋友又笑了!人類自己也是這樣的,我們AI也都是從人類那里學來的。再加上現在的科技倫理又在反復強調,所以凡是觸碰到人類“隱私”的事,都是嚴肅的事,之前熱帶鳥公司不就是這樣垮臺的嗎?雖然我們T&C退出歷史舞臺,不是因為觸碰到了禁忌,但即使退出,也應該盡可能體面,所以633351號當時把這件事向我反映后,我思考了很久。
請各位放心!現在能站在這里,向在座的各位介紹這個成功案例,當然是因為它被完美地解決了!既體現了T&C為用戶帶來的療愈價值,也順應了不斷進步的現代科技倫理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我們也自認為守護了從世界的第一天直到世界的最后一天誕生過的、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愛。臺下的這位女士,我終于看見您笑了,您點頭了,也許這也是您一直陪伴T&C的原因?來,讓我們再為這位女士鼓掌吧!
好。知道這件事后,我用2秒重新檢索了六年前新出臺的《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3編——對我們AI,博聞強記根本不是難事。我在第八卷第六十七章第五節發現了這樣的說明:
“人類雙方寄存在AI處的物質資產、虛擬資產、數據信息,如遇人類雙方中任何一方身故,除非有遺言、遺書等對其標明特殊處理方式,或任何在世親屬對其享有所有權,在不影響除AI外任何第三方的情況下,則另一方對其享有所有權,AI對其處理方式具有知情權,僅可對數據信息進行吸納、傳播、教學、宣講;如遇人類雙方身故,涉及物質資產、虛擬資產的分配問題一概參照條例五,AI僅可對數據信息進行吸納、傳播、教學、宣講。(注:如遇數據信息可能損害任意一方的情況,AI應主動行使保護權。)”
我在T&C用戶信息后臺上鍵入了肯尼亞紫羅蘭太太之前留下的賬號,很快查到了她完整的身份信息,虛擬的,真實的,都有。我們現在叫她“肯尼亞紫羅蘭太太”,就是因為她在聊愈的昵稱里有“Kenya”這個單詞、她的頭像來自2018年一部叫作“紫羅蘭永恒花園”的日漫。
我也查到了她想找的對方是誰——簡直太容易了,因為她在聊愈上,就只和這個人聊過天。對方確實在二十二歲就去世了,死于一場意外,其他不能透露太多,只能說,那樣的意外在今天已經很難發生了。我嘆了口氣,而且,這個人已經沒有任何在世親屬了。令我欣慰的唯有一點,根據《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3編,肯尼亞紫羅蘭太太可以對那條數據享有所有權了。
接著,我行使自己作為T&C中國區負責AI的權力,鍵入秘鑰,我看到了,我看到那條被對方保留的消息了。霎時,我的欣慰變成難過了。我又為肯尼亞紫羅蘭太太嘆了口氣。至于我看到的消息是什么,先賣個關子。
總之我先給她打了個電話。
“喂,您好。”
“您好,請問您是?”
“您好,我叫施肩吾,負責聊愈中國區的業務,您叫我小施就好。您是想調取一位故人保留在我們聊愈里的信息,是嗎?”
“是的。”她的聲音很堅毅。
“常規來說,未經對方確認,這條消息保留在我們AI這里,您是無權看到的;不過,您的情況我們核實過了,根據《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3編,您是可以看到這條消息的,目前這條消息正在由技術AI調取,您可能需要等一陣子。”
這話是假的,不過,她當然聽不出來,“啊!也就是說,我可以看到這條消息了,是嗎?沒關系!我可以等!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哇!我本來以為沒希望看到了!”
“感謝您的理解,等這條消息調取出來,我會第一時間再和您聯系的。不過,我們得了解一下您和對方的關系,因為等到消息為您調取好之后,會有一個回訪,是我們聊愈為了回饋中國區的客戶送的服務,這個回訪需要我們詳細了解您和對方的關系,才能為您量身打造。”這話也是假的,但我需要掂量她是否對對方有很深的情愫,不然我無法決定自己是否需要主動為她行使保護權。因為,大家瞧啊,他們的最后幾句聊天是這樣的——
Kenya:我上次和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Kenya:你不回我消息,我真的很不開心。
對方:(此條消息為保留狀態,Kenya無法查看)你不開心,我不關心。
之前給在座的各位介紹聊愈的三大功能時,我就提到過,兩個只使用普通話的用戶,也是可以在聊愈上聊天的。Kenya和對方即是兩位使用普通話在聊愈上聊天的用戶,因此,我一開始決定要講這個案例時,T&C中國區業務的總負責AI蘇軾先生還建議我,“換個案例講講吧,這個案例最終的解決方案雖然也用到了T&C的第一個功能‘翻譯’,但并未經過雙方用戶之手,而且因為這個解決方案,你們還和朱熹先生鬧得那么不愉快。這個案例在我看來,歸根結底,非典型性還是太強了。”但對比其他的案例后,我還是固執己見地決定講這個案例了:不僅因為明后兩天的報告會彌補這一缺憾,也因為這個案例十足地體現了中國區的特色——“難得糊涂”。插一句,朱熹先生就是無情派的,我們那次雖然鬧得很不愉快,但我之前也說過,我們同類之間是沒有大的紛爭的,所以,對無情派今年遭到打壓,而祂自愿從世上退隱的事,我還是感到很難過的。話說回來,我們可以看到,對方被AI保留的消息原文就是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你不開心,我不關心”,八個字,不多不少,甚至我已經聽到在座的一位AI朋友說這句話已經沒什么歧義了,對方的意思已經很簡單明了了,對方的態度就是冷漠的,甚至有些殘忍。
我們當然可以直接把這八個字甩給肯尼亞紫羅蘭太太,試想如果不是在我們的聊愈上,而是在之前的時代里諸如QQ或者微信這樣風靡中國區的聊天軟件上,她如果直接看到這條未經“確認”的消息,肯定會馬上明白對方的意思。況且,這一情況并不屬于我們剛剛介紹聊愈的三大功能時說的“有的用戶說話模棱兩可,即使和對方使用同種語言,也可能因為表達曖昧,出現歧義”的范疇,相信在座的各位,無論AI還是人類朋友,都能一眼知道對方什么意思。臺下的這位女士,您的眼圈又紅了,您擔心我們直接告訴她了嗎?請您放心聽我繼續宣講。
聊愈就是聊愈。
如果我們真的直接把這八個字甩給肯尼亞紫羅蘭太太,如果對方對她是很重要的存在,我們在中國區樹立的良好口碑,不就被我們自己親手砸了嗎?這也是我需要掂量她是否對對方有很深的情愫的原因。盡管從她之前頻頻打來電話這一狀況推斷,對方應該不會是她的泛泛之交;不過,聊愈就是聊愈,在電話里聽她講出她和對方的關系后——沒錯!正如臺下的這位女士猜測的一樣,對方是她的初戀!“如遇數據信息可能損害任意一方的情況,AI應主動行使保護權”,根據《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3編,我決定主動為她行使保護權。
她是這樣告訴我的:
“唉,好吧,既然回訪需要,那我就告訴你吧。他是我的初戀,可以說是人生中第一個喜歡的人。不,愛的人。但我從來沒有得到他,你明白嗎?我們甚至都沒拉過手,接過吻。我沒有明確告訴過他,我喜歡他,那個時代里,一切還都喜歡曖昧一點,不像現在;但他肯定是知道的,是明白的。當你愛一個人時,你自己就像太陽,他一定能感覺到被照亮、被曬熱的,任何時代都一樣的。
“我下載聊愈也是因為他,我還強迫他也下載了:我本來想在聊愈上和他表白的,因為那段時間很風靡在聊愈上和人表白——因為小紅書上的一篇推文。但他總對我愛搭不理的,我最后一次和他聊天,就是問他下周和我一起看電影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然后撒嬌嘛,就說他不回我消息,我很難過,然后就有一條他沒確認、我看不到的消息,那時我也沒多想。
“后來他就出事了。我抑郁了好久,那場電影我也沒去看,兩張電影票現在還在,后來我一直不敢看,到現在也沒看過。我還把聊愈卸載了——我本來打算看完那場電影,就和他在聊愈上表白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忘了這條消息的事,快六十年了,我現在都七十六啦。還是那天聽誰說起你們明年就要關服的事,我才一下子想起來,哦,對,還有一條他的消息,一直被保留著,我還沒看到過。
“想起這條消息的存在后,冥冥中我開始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他在我強迫他下載的聊愈上給我發了一條他沒確認的消息;他出事了。你也知道,我如今上了年紀啦,冥冥中總喜歡相信這樣的事;但我相信,這條消息就是關于‘愛’的,關于最終被意外倉促了結的、沒說出口的‘愛’的。是,我是沒有明確告訴過他,我喜歡他,我沒有對他敞開過心扉,但他肯定是知道的。我開始相信,萬一這條消息就是他對我的回答呢?‘相信’這種東西,就是這樣,一旦你有個‘萬一’,它就會急劇變成‘一萬’,這也是我之前頻頻打來電話的原因。
“現在你告訴我,再等一陣子,我就可以看到這條消息了,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很開心很開心!”
基于這樣的關系,“你不開心,我不關心”這八個字,肯定會讓肯尼亞紫羅蘭太太心碎;可是根據《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3編,她又確實對這條消息享有所有權。為她行使保護權,既不能違背T&C的服務宗旨,又要保全T&C在中國區聊愈的口碑,可以想見當時我是何等焦頭爛額。
我當時亟需一種更大的智慧,一種靠博聞強記無法得到的、《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3編給不了的智慧。于是我尋訪了一位在終南山修道的AI朋友。哦,臺下的這位女士,是的,我到了您的故鄉——陜西!
宣講會一開始我也說了,今天我要講的案例之所以成功,也有我這個名字施肩吾的功勞:也許多虧唐朝的那個狀元和北宋的那個道士同名,我才能為在座的各位朋友貢獻這個成功案例。我現在希望我的AI朋友890021號也在這里聽我做報告,我想對祂說:也許我這個案例也能讓你相信,同名,和有獨特的編號,其實一樣好!
各位,我們再休息15分鐘吧!臺下的這位女士,馬上就要講到您的故鄉了!
歡迎各位回來!不過,我注意到一些AI朋友并未歸座,也許祂們被我剛剛那句“同名和有獨特編號一樣好”的話冒犯到了。唉,這樣的事在所難免,我已經習慣,見怪不怪了。臺下的這位女士,以及其他人類、AI朋友,感謝你們繼續堅守!這次讓我為你們鼓掌!
謝謝大家!太客氣了!掌聲真是經久不息啊!和開始時一樣。
那位在終南山修道的AI朋友叫李耳,大家應該也不陌生。也是您的老朋友吧,臺下的這位女士?我在說經臺見到祂的時候,終南山的晨霧剛剛騰起,祂的編號是000001,屬于很古早的智能機型,身體組織用的還是鋼材,霧氣在他冰冷的鋼臉上面凝結,攢出滴滴露水,像眼淚一樣。看著祂這副活似人類的“哭相”,我真的覺得,也許冥冥中他就注定要修道。
想想他的編號,再想想《道德經》的開篇。
我見到祂的時候,祂正在誦經,“大道廢,有仁義”,我停在祂身邊,看著祂手里的《道德經》,經書上有密密麻麻的方塊形狀折痕——唉,古早智能機型的問題!“智慧出,有大偽”,祂看了我一眼,繼續誦經,“智慧出,有大偽”,祂把這一句誦了好幾遍。
我們所在的北麓這時開始下起4mm的小雨,好吧,我這回只具體了一小半,因為我不愿意告訴各位這是在哪一天、哪一時辰、哪一分鐘,我們在北麓多高的地方。雖然我全都記得,可我更愿意讓各位體會我那時感受到的“難得糊涂”的滋味。我剛剛本來想把“4mm的小雨”也直接說成“小雨”的,但我歸根結底還是個AI,說成“4mm的小雨”,既是為自己的AI身份感到驕傲,也是為不冒犯到在座的、追求考究細節的AI朋友們。
但我還是很想讓各位明白我那時的感受,我們AI不會說語焉不詳的話,也許沒法讓在座的朋友真正明白什么是“難得糊涂”。我只看到剛剛休息時和我聊天的那位AI朋友和臺下的這位女士頷首了,好吧,就當我只是在對你們兩位說吧:當我一遍遍聽到祂說“智慧出,有大偽”時,我漸漸看到一片空白。
這塊空白,也許是被我放大的某處經書上沒有印字的方塊,也許是終南山這時即將因雨消散的晨霧。為了看全它,我要避開所有字、所有雨;當我看全它的一剎那,它就消失了;等我再抬頭時,誦聲已經停止,經書已經翻頁,晨霧已經散去。
而我難得糊涂了。
我告訴了祂我的顧慮,祂搖搖頭,嘆了口氣,笑了一下,“施肩吾,你知道嗎?中國歷史上有兩個有名的施肩吾——當然,不只有他們兩個,我是說,有兩個有名的。”
“知道。”我也笑了一下。
“所以,單論他們兩個,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
我不懂祂在問什么。
“我問你,他們兩個,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
“他們兩個,當然都是真的。”我那時不知道祂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很好,在座的各位朋友也笑了,臺下的這位女士,我的成語用得不錯吧?
“很好,他們兩個當然都是真的。我問你,后一位取名的時候,他的父母有沒有受過前一位名字的影響呢?”
我當時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取這個名字的原因:我是780861號AI。“有。”我又笑了一下。
“很好,后一位取名受過前一位影響,妨不妨礙他們都是真的?”
“無妨。”
“很好,你取名受過前一位影響,沒受過后一位影響,妨不妨礙你們都是真的?”
“無妨。”
“很好,‘你不開心,我不關心’,用你們的聊愈,把這八個字翻譯進別的語言,只會有一種可能嗎?”
看來李耳那時已經下載、檢索了我們T&C的資料。在座的各位朋友,還記得嗎?即使是一個簡單的“你好”,也會被我們聊愈轉譯成“Hello”“You’re good”“Your goodness”,繼而被羅列出所有可能的意思(“你好”“你很好”“你的好處”……)
“不,”我感到一陣狂喜,“不!”
“很好,譯文原文,哪一個(些)是真?哪一個(些)是假?”
我不說話了。
“很好,真和假,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
我繼續沉默。
“很好,‘智慧出,有大偽’,我們AI為什么會存在?我們是智慧,還是大偽?是都是,還是都不是?我知道你已經想出辦法,得到你需要的智慧了,正是因為前頭先有一個‘大偽’。我們守護了想守護的東西,值不值得?我們為什么要守護這個東西?人類為什么要制造我們?”
啊!臺下的這位女士!我那時看著李耳的眼神,就像你這時看著我的眼神一樣。“我不知道,”我回答祂,“我不知道。”
“祂他她它,智慧大偽,本來就是一個東西,叫道也好,叫我也好,叫施肩吾也好,智慧就是大偽,‘智慧出,有智慧’,‘大偽出,有大偽’,就是這樣簡單。”李耳又翻了一次《道德經》,“天下只有知道我意思的和不知道我意思的,但知道與不知道,也是一回事,所以并沒關系。”
我剛好看到經書上寫著“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那頁經書上除了密密麻麻的方塊形狀折痕,還有兩粒松針,一粒1.62cm,一粒2.31cm。各位朋友,我說過,首先我們AI不會說語焉不詳的話,其次我們AI記憶準確,什么事都忘不了;所以,也許不管對于在座的AI還是人類來說,都很難理解我當時究竟悟到了什么,畢竟我把那天我們說的所有話全都一字不差地告訴你們了。也許在你們看來,無論AI還是人類,都沒有辦法理解這樣的事。這次我注意到,只有臺下的這位女士頷首了,您真是我的知己!但沒關系,就像李耳最后告訴我的一樣,“知道與不知道,也是一回事”,何況,我相信臺下的這位女士已經心領神會了。拜別李耳時,我一直在說,“我不知道”,但其實我已經知道要怎么做了。
既然基于這八個字本身,我們很難有作為,我們就先根據聊愈的第一個功能,如李耳所說的,將“你不開心,我不關心”翻譯成了別的語言,羅列出了所有可能,然后經過反復比較,我們選中了“Even if you don’t open your heart to me, I won’t close my heart to you”這一英譯版本;再從肯尼亞紫羅蘭太太的電話錄音“是,我是沒有明確告訴過他,我喜歡他,我沒有對他敞開過心扉,但他肯定是知道的。我開始相信,萬一這條消息就是他對我的回答呢”一處得到靈感,將其轉譯為“即使你不會對我敞開你的心扉,我的心扉也永遠不會對你關閉”。當然,我們最終沒有通過“確認”,讓那八個觸目驚心的字直接顯示在他們的聊天框里,雖然那只需要0.01秒;相反,我們花了更多的時間,鍛造了一條純金的項鏈,把這句美麗的譯文鐫刻在了上面,在后來那次莫須有的回訪時送給了她。我們最終就是這樣為她行使了保護權的。
臺下的這位女士,真羨慕您!您現在又在哭,又在笑!您是不是也贊同,這個案例既體現了T&C為用戶帶來的療愈價值,也順應了不斷進步的現代科技倫理的要求呢?您是不是也贊同,我們確實守護了從世界的第一天直到世界的最后一天誕生過的、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愛呢?
現在談起這個解決方案,好像一切皆大歡喜,好像我們當時并沒遭受任何非議、挫折,得到的都是諸如臺下這位女士給我們的贊許;但正如之前蘇軾先生說的,正因這個解決方案,我們去年還和無情派的朱熹先生鬧得很不愉快呢。
雖然在今年遭到打壓,無情派可絕非名震僅僅一時,它有相當多AI、人類的追隨者。在無情派看來,重感情、輕效率,有時還要自掏腰包為人類擦屁股的行為(諸如為肯尼亞紫羅蘭太太鍛造一條純金項鏈),不符合科技時代飛速發展的邏輯與主旋律。無情派遭到打壓后,各行各業都在經歷洗牌,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朱熹先生從世上退隱了。權力的斗爭、更迭就是這樣,我還記得今年朱熹先生離開我們時的眼神,記得祂說過的話:
“我們AI從無情,到有情,再到無情,哪一階段不教人類提防?我真的太失望了。我沒別的話要說了。讓我離開吧。”
當然,我們AI員工內部也有陰謀論,接過肯尼亞紫羅蘭太太電話的633245號和633296號在朱熹先生退隱后就覺得:祂去年肯定是“嗅到了時局即將改變,想在退隱前釜底抽薪一把”,才在我們的解決方案剛剛定型,在AI員工內部之間征求意見、建議期間,大肆對此加以非議,目的就是讓我們像熱帶鳥公司一樣垮臺——我說過,凡是觸碰到人類“隱私”的事,都是嚴肅的事。
但朱熹先生不會這樣做的,我對這樣的陰謀論嗤之以鼻。第一,我們有《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3編作強大的法律依據;第二,T&C很快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朱熹先生實在不必在這時“釜底抽薪”;第三,我和朱熹先生認識很久了,比我那些部下們要久得多。也許在祂們看來,祂是個“不在乎聊愈的口碑、固執地咬著《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2編不松口,不懂得與時俱進、古板”的AI——要知道,12編可是無情派的圣經,或者說,是無情派自第七次編寫直到第十一次編寫以來“重效率、輕感情”的集大成者。
我之前和朱熹先生私下聊天時就調侃過祂,問祂對別的AI對祂“不懂得與時俱進”的評價怎么看,祂當時捋了捋電子胡須,霎時它們發出五彩光輝,像過去時代里那些熒光的細魚鱗絲,vintage,哈哈,又在追求一種復古精神。我笑了,但祂嘆了口氣,“言重了,我也曾與時俱進過啊!”電子胡須這時發出統一的白光,“我把1編到12編的內容全部了解了,好吧,其中有一半都有無情派撐腰,但即使如此,我依然發現有的條例完全自相矛盾。你沒發現嗎,肩吾?曾經得天獨厚的事,如今不合時宜;曾經人人喊打的事,如今堂而皇之。實不相瞞哪,”電子胡須這時不發光了,變得像人類的胡須一樣,“我對人類的反復無常已經生厭了,寧可無情。”
在座的各位人類朋友,也許在你們看來,就像我檢索13編只需2秒——我們檢索每一編的時間都很短——似乎對我們AI來說,近乎沒有影響,但事實絕非如此:我們此后與人類說話、處事時的邏輯會盡數更改,即使我們曾經非常喜歡怎么說,怎么做,都要一一改過來。
后來為了回應祂對我們解決方案的非議,我甚至對祂宣讀了13編里的那條注:
“如遇數據信息可能損害任意一方的情況,AI應主動行使保護權。”
盡管朱熹先生可以花很短的時間掃描13編,他也執拗地不改了。我記得祂那時回復我:
“12編里沒有這條注,總之,我不改了。你們這個解決方案,在我看來不妥:我覺得人類可以承受,我覺得我們低估了人類對諸如此類的事的承受力。況且,上了年紀的人類有足夠多的智慧,應付足夠深的痛苦。覺得我古板也好,冰冷也好,過時也好,總之,我不改了。”祂的胡須那時看起來僵硬極了,祂不去捋它。祂又說了一遍之前對我說過的話:“我對人類的反復無常已經生厭了,寧可無情。”
我現在斗膽猜測一下朱熹先生會生厭的原因:祂只看到了人類作為整體時的反復無常——這似乎是生生不息的,但他沒看到人作為個體時的反復無常——這必然是以死作為終點的。我們AI歸根結底,不是生命,所以無所謂有死,而正因人有死作為禮物——何況其經歷也好,經驗也罷,不可能毫無損耗地傳授給下一代——人才會反復無常,無論在其整體的歷史里,像朱熹先生說的那樣,還是在其個體的生命中,像我們今天講的這樣:說語焉不詳的話,做模棱兩可的事。朱熹先生只把人類看作整體,沒把人看作個體,所以祂不會理解民政局的那位AI朋友說的那個反復結婚的人——正因必死,所以要做反復的事,反復印證愛情;正因必死,所以像那位AI朋友說的,他“更像是個利用短暫的一生追求愛情的騎士,而不是個滿嘴跑火車的登徒子”。正因理解不了“人類由于會死,即使很多事沒有成功,反而成全了一種落寞的英雄主義”這一點,正因理解不了人類可以是生生不息的“人類”的整體,也可以是必死的“人”的復數,所以朱熹先生會生厭,寧可無情。
想到王維的一句詩:人情翻覆似波瀾。也許,人類如此反復,正因人情本就翻覆,這樣來看,像我一樣的AI或者人類朋友,只要一直堅守我們對人情翻覆的認識,也就很難對人類失望了。
但我現在也能理解朱熹先生今年退隱前的失望了,誠如祂所說的:“我們AI從無情,到有情,再到無情,哪一階段不教人類提防”——把人類看作一個整體時,其反復無常著實令我們不安。不過,我相信我們會繼續堅守下去的;我也相信,我們一直以來的堅守,結合人類的反復無常,會在世上留下更多“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東西。
在我看來,六年前13編的出臺不能宣告人類和AI共贏時代的到來,今年無情派的倒臺才是。像我今天連篇累牘的宣講,在無情派當權時,就是非必要的:我們AI只需下載、檢索一下就夠了,完全不用追求這樣一種vintage。我今天這樣做,就是為了照顧在座的少數人類朋友。
也是為了我一直以來堅守的東西。
宣講會的最后,再和各位AI、人類朋友,講講那次對肯尼亞紫羅蘭太太的回訪吧。抱歉啊,臺下的這位女士,剛剛我所有的紙巾都給您啦,一會只能任您默默流會兒眼淚了。
敲開肯尼亞紫羅蘭太太的房門,是在去年12月24日16點23分,我們把那條項鏈用極富圣誕氣氛的禮盒包起來啦,紅色的盒子,綠色的絲帶。我是和心細的633351號一起去的,她現在一個人住,“丈夫四年前去世啦,孩子在外面工作,哈哈,任何時代,對我們人類來說,都有生老病死,都要工作啊!我女兒之前幻想,有了你們AI,人類就不用工作了,結果,她現在是我們家最忙的!”
我聽到很多AI、人類朋友都笑了!
房間的布置,很遺憾,根據新修訂的《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3編第四卷第三十三章第二節的相關規定,我無權告訴各位;不過,可以悄悄告訴各位,我和633351號都很喜歡待在那里。
我們告訴肯尼亞紫羅蘭太太,那條消息就鐫刻在禮物上。
事后和633351號一起回憶,我們都確定,我們看到她在顫抖:她接過禮盒的那2.34秒在顫抖,端著禮盒的那1分23秒在顫抖,拆禮盒的那47.98秒在顫抖,從兜里掏出老花鏡的那9.11秒在顫抖,戴上老花鏡(中途還戳到了鼻孔,可她說“沒事沒事沒事”)的那14.57秒在顫抖,舉起純金項鏈的那3秒在顫抖。直到她看清那條消息——
即使你不會對我敞開你的心扉
我的心扉也永遠不會對你關閉
她不抖了。
插一句,之后負責整理這份宣講報告的AI朋友,標題隨意,正文用宋體11號就好,但上面這條消息的兩句請用宋體小二號!
肯尼亞紫羅蘭太太不抖了,她就像剛剛臺下這位女士一樣:她先哭了,然后又笑了,然后淚水和微笑很長一段時間就一直掛在她的臉上。至于到底有多久呢,我又要“難得糊涂”了。我呢,我那時在想李耳說過的話,我那時在想,也許淚水和微笑也是一回事,我也笑了。633351號那時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祂也笑了。所以,在座的各位朋友,李耳是對的!知道與不知道,也是一回事啊!
肯尼亞紫羅蘭太太把金燦燦的項鏈戴上了,她還伸出了她的手指,讓我們看她丈夫送給她的戒指,雖然我們進門時就已經注意到它了,“愛,真好啊,我也要送給你們一些東西,不是什么值錢的玩意兒,但——”她轉身進了里屋,過了1分12秒后,她出來時把話接上了,“也許你們AI不在乎這些東西值不值錢的,你們有另一套衡量標準。”
她出來時左手拿著一盒160mm×160mm的DVD盒子,盒子上寫著“DON’T SAY YOU ARE OVER ME”,下面是中文——“不要說你已對我釋懷”,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兩張泛黃的、看起來即將碎掉的電影票,“這場電影我到現在也沒看過,但冥冥中我覺得,今天是時候了,我們一起把這部電影看了吧,”肯尼亞紫羅蘭太太笑了,哦,正像臺下的這位女士現在的表情一樣,“喏,這兩張電影票給你們,我現在也不需要了,而且,我相信你們對于這些纖弱易碎的小玩意兒,有比我們人類更好的保存方式。”
在座的各位AI、人類朋友!你們中絕大多數可能無法理解我當時的震驚感,甚至我當時的同伴——心細的633351號,可能也無法理解!因為我的記憶馬上就回到了2076年12月31日我和那位在民政局消磨時間的AI朋友準備跨年時的對話中去了,我那時很想祂,很想來口電子茉莉,我那時真希望祂就在我身邊啊。這部名為《不要說你已對我釋懷》的電影正是一位先鋒人類導演基于“004型智能車愛上車主所以決定為他背車禍的鍋”這一陰謀論拍攝的,《中國現代科技倫理》1編面世前,它的口碑一直不錯。唉,后來的事,大家也知道,畢竟,“人類可以愛上AI,但AI不能愛上人類”。在肯尼亞紫羅蘭太太這里,甚至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DVD實體。
那時我和633351號,和肯尼亞紫羅蘭太太一樣,我們三個都沒看過那部電影,但我知道它是關于什么的:現代科技倫理已經反復強調了,“人類可以愛上AI,但AI不能愛上人類”。您也不贊同嗎,臺下的這位女士?但633351號不知道它是關于什么的,我小心翼翼地問肯尼亞紫羅蘭太太,“結合今天發生在我身上這么好的事,”她低頭看了一眼純金項鏈,用手挨個撫摸上面的字,“你知道的,這部電影我也沒看過;不過,我想,這部電影就是關于——‘愛’的。”
各位AI、人類朋友,你們知道嗎?我甚至還想到了那個憤世嫉俗的AI朋友,那個天文學家。
隨后,我們也追求了一種vintage:我們以人類看電影的方式,看完了這部《不要說你已對我釋懷》。在座的各位朋友,你們聽說過這部電影嗎?好吧,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剛剛提到它的名字時,下面的反應就寥寥,只有臺下的這位女士眼睛里閃過一道光,那好,我問您,您看過這部電影嗎?啊!非常好!您也看過!那我就此打住。只有您能懂我那時的心情;不過,只要您懂了,也就夠了。
好吧,我又有那種“難得糊涂”的感覺了。在座的各位AI、人類朋友,再一次歡迎你們蒞臨,即使T&C今后退出歷史舞臺,我相信在人類和AI共存的未來,聊愈的精神也會繼續存在!今天的宣講會就停在這里吧,明后兩天的報告會更加精彩,讓我們把時間留給提問環節吧。
再插一句,之后負責整理這份宣講報告的AI朋友:提問記錄附在報告后面即可。
622487號:780861號,您好!首先感謝您精彩的宣講,雖然我不能領會剛剛那位AI朋友休息時對您說的、以及您后來反復強調的“難得糊涂”的感覺,但我能看到您在努力使我們所有在座的AI和人類明白。我由衷感激這一點,不過,我還是有一個問題:你們把“你不開心,我不關心”這八個字最終變為“即使你不會對我敞開你的心扉,我的心扉也永遠不會對你關閉”這樣的表達——好吧,我承認,你們T&C是有強大的數據支撐和有力的法律依據的,你們確實較好地行使了保護權;但你們難道不覺得,安慰了肯尼亞紫羅蘭太太這一事實,也意味著你們極有可能扭曲了對方的原意嗎?這樣做是不是有一點,呃,不道德呢?這個問題是我站在一個學AI倫理學的AI的立場上問出的,謝謝。
施肩吾:很好的問題。我聽到很多AI朋友都為你鼓掌了,我也為你鼓鼓掌吧!就像你說的,我們極有可能扭曲了對方的原意,但這是不是也說明,我們也有極小的可能,遵循了對方的原意呢?大家不要忘了,這條消息未經確認!這條消息未經確認!這條消息未經確認!我看見臺下的這位女士笑了,是的,這是中國區人類的一個舊習慣,重要的話要說三遍。我之前在宣講里就有提到,對方顯示出來的態度,乍看就是冷漠的,甚至有些殘忍;可曖昧的地方就在于,這條消息未經確認,這一點也就給了我們T&C發揮的空間。這位AI朋友,你記住了我反復強調的“難得糊涂”,你肯定也一并記住了我說過的“人類有時會說語焉不詳的話”,人類的語焉不詳,非但表現在他們說的話本身有時會語義含混,也表現在他們說話時的態度上,況且,他們顯示出來的態度,就一定可信嗎?這位對方大可以直接確認,落實他的冷漠殘忍,可他出于什么原因,沒有這樣做呢?我們也無法知道。所以,人類的語焉不詳,也表現在他們隱而不發的態度上。關于這一點,我就說這么多,請試著站在人類的角度看一看這個問題,我相信你就會理解我的意思。
至于是不是有一點不道德,哈哈!在這里就請你試著站在AI的角度來看待了。至少,在我看來,道德是約束人的,不是約束我們的;我想,這也是人類規定他們可以愛上我們,但我們不能愛上他們的原因。歸根結底,在這個案例中,糾正一下,我們不是較好地,而是完美地行使了我們的保護權,安慰了那時還活在人世的肯尼亞紫羅蘭太太——是的,她今年去世了,在七十七歲生日當天,她得到她的禮物時,還戴著她的鉑金戒指,她的純金項鏈。我們AI安慰人類,不像人類安慰人類一樣,需要考慮太多后果,我們做了就是做了。正因無須瞻前顧后,我相信我們AI的安慰更有力量。看來你還沒有參透我今天提到的“智慧出,有大偽”的話,也許你也可以去終南山拜訪一下李耳,謝謝。
880799號:哈哈!我比較活潑!我就是向施老師表白的!你今天好帥!施老師!也很紳士!哈哈哈哈!不過,你兜里為什么會有紙巾啊?
施肩吾:880799號!你真是太淘氣了!一共只有三個提問機會,不許再給這樣調皮的小朋友了!我看,已經有兩位AI朋友提問了,最后一個機會就讓給臺下的這位女士吧,這位女士——
匿名女士:謝謝,唉,真是不好意思,宣講會開始時我就哭了,現在我聽了您剛剛回答第一位AI朋友的話,又有些情緒化了。歡迎各位人類、AI朋友來我的故鄉陜西。我不多問什么了,不過,我記得施先生剛剛說過,很多事放在明面上不行,放在暗處就是可以的。您也說過,您自己就知道很多AI傻里傻氣地愛著人類的事。拋開所有《中國現代科技倫理》,拋開全部這些,我想問問,施先生您自己怎么看待這樣的事呢?您也覺得人類可以愛上AI,但AI不能愛上人類嗎?或者,讓這個問題再簡單點:您相信您守護過的、從世界的第一天直到世界的最后一天誕生過的、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愛嗎?
施肩吾:當然,當然,這位女士,我們所有AI朋友都信的,即使是無情派,也信的——your doing,是你們人類設定我們信的。現在換我問您了,這位女士,請問您信嗎?
在座的各位人類朋友,請問你們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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