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祁英濤先生的名字還是當年在清華讀書的時候,是從樓慶西、郭黛姮和徐伯安先生的口中得知這位文物保護事業一代大匠的名字;而聆聽祁先生的故事,則是一直等到故宮博物院工作之后,故事講述人是趙仲華、王仲杰兩位前輩——他們都曾經跟隨祁先生深度參與了山西永樂宮搬遷的重大工程;至于通過自己閱讀和思考理解先生的學術思想和成就,更要感謝當年趙仲華老師的饋贈——他把自己收藏的一本《祁英濤古建論文集》慷慨地送給了1996年3月18日的“小劉暢”(圖1)。今天的啟發便要歸因于當年的經歷。
一、時代必需的多面手
從故宮的趙、王兩位先生的口中,從專業文獻閱讀的過程中,我得到的最為強烈的印象便是祁英濤先生學術涉獵之廣、工程經驗之豐、決策實踐之深。他的廣博、豐厚和深入切實地回應了時代的需求,甚至達到我等后輩專門化的從業人員們難以綜合拓展超越、甚至難以企及的水平。
祁英濤先生所在的時代是遺產保護事業剛剛起步的時代。那是一個需要大師站出來的時代。梁思成先生描繪出中國古建筑保護的大旗,祁英濤先生便是扛著大旗沖在一線的先鋒。
那個時代也是借鑒西方立足中國的思考的時代,西方的探索也會出現在當年的視野中。作為參照系,不妨引用一段美國藝術品保護專業泰斗回顧20世紀20年代行業成型之初的描述:
There was no luxury of specialization during the early days …… at the Fogg. Everyone worked on everything; the conservators and scientists brainstormed, took notes, documented, collected pigments, and painted out samples of paints on the walls. [13]
如同普適的規律,行業成長的早期階段需要“everyone worked on everything”。我國建筑遺產保護領域也不例外,最為缺少這樣的多面手—— 簡單地講就是“行業帥才”——換言之便是能夠把各個相關行業、門類的知識、技能整合在一起,讓原本各自為政的專家得以耐心地、踏實地坐下來一同解決問題。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祁英濤先生作為先鋒, 不僅擔負了多面手、協調人的角色,更是在分角色扮演中令原本的高手尊敬,為眾多專業領域的發展都樹立起了里程碑。工程領導力之外,僅就專業研究而言,祁英濤先生的成果堅實而深入。一段段故人的追思更是恍若昨天:為當年王仲杰先生津津樂道的是祁先生的《中國建筑彩畫概論》《永樂宮壁畫的遷移保護》《明陵的琉璃磚刻彩畫》;趙仲華老師最為推崇的則是《北京明代殿式木結構建筑的形制初探》和《中國古代木結構建筑的保養與維修》;而我的導師郭黛姮先生當年布置的必讀材料中《中國古代建筑各時代特征概論》赫然在列。甚至當年在故宮的忘年交“架木高人”王友師傅都知道祁英濤老師事必躬親探討腳手架傳統工藝和現代做法的往事。
感慨那個如火如荼的時代,感慨那些心懷使命的大匠。機會、勤奮、視野合力在一起,才能煉成先生一般的身板。
二、學科現狀
正是因為文物保護一線有了祁英濤先生為代表的一代領軍人物的開創性工作,才造就了這個行業在學術專門化的分舞臺,以及各個古建筑實踐門類的分舞臺,并引領了各個舞臺上的一代新“角”。在我接觸過的“角”當中,故宮的王仲杰、樸學林、趙崇茂、趙仲華,原中國文物研究所的張之平、楊新、沈陽,以及我在清華的老師們都是我自己真切的養分源頭。這也促使我期望能靜靜審視祁英濤先生那一代人之后學科如何走到今天, 又造就了如何的學科現狀。
借助什么樣的學科框架,區別于傳統建筑學中創意和設計引領,才能真正實現遺產價值的持續認知與評估、保持與修復呢?學科框架中需要涵蓋哪些相關領域,以區別于傳統文化學范疇,才能更好地關注在已知突出普遍價值之外的“非顯著價值認知”及其意義?
我們不妨再次借鑒西方的他山之石,回顧一下20世紀30年代哈佛藝術品保護專業的佛格藝術館的喬治?斯陶特提出的理論。該理論被后世簡稱為三條腿凳子三條腿分別是:藝術技能(studio art)、藝術史(art history)和科學(the sciences)[14]。在此六十多年之后,美國特拉華州溫特圖爾博物館的格里高利?蘭德雷為凳子加了一個?座面文物保護準則和倫理(圖2),并在“故宮—清華—WMF家具與內檐裝修保護培訓班”(Conservation Resources for Architectural Interiors and Furniture Training Center, 簡稱CRAFT)等場合帶到了中國①。這個座面的意義有著長久的基礎,更確實凸顯了學科存在的必要性,并能夠確實保證上游學科和有效交叉。也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國際遺產保護領域形成了多份行業準則文件——如歐洲的《歐洲保護/修復組織聯盟職業準則》(包括緒論與定義、職業倫理、教育
和培訓三個主要內容)②和美國的《美國歷史與藝術品保護學會倫理與實踐導則》③;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之類的從業行為約束文件雖然得到了國家文物行政管理部門的推薦,所憾并未得到所有施工、設計、管理等層面建筑遺產工作者的共同認可和嚴格遵守。近年以來, 出于對國際經驗的學習和自身實踐的反思,筆者與故宮博物院趙鵬主任提出借鑒東方傳統文化中更加優雅的比喻——以三足鼎取代凳子的比擬(圖3),從而構成建筑遺產保護學科的總體框架的描述——鼎身就是基礎理論、準則與職業倫理,三個鼎足分別是傳統與科學保護工藝學科、建筑遺產社會人文學科和建筑遺產科學。
長期以來,“凳子”理論不僅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西方藝術品保護領域的普遍認可;而“三足鼎”的比喻則結合清華— 故宮文化遺產聯合研究中心的人才培養實踐與反思也得到了一些反響和支持。而且,更加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對照著這三個鼎足和一座鼎身,回顧祁英濤先生畢生的思考與實踐,建立一套完整的體系。其中,鼎身的代表作品是《中國古代建筑的維修原則和實例》;人文之足的代表是《中國古代建筑各時代特征概論》; 實踐之足的代表是《中國古代木結構建筑的保養與維修》;科學之足則體現在《應縣木塔幾項碳十四年代測定》。
顧盼今天遺產行業涉及的學科門類,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任務的艱巨。不用說羨慕祁英濤先生曾經有機會深入調查過的古建筑,不用說仰望先生所取得的成就,只是認識到課題的復雜及其社會責任的重大,簡直學通學科的諸般武藝已是奢望。
三、面向未來的祁英濤先生
面向未來,時常困擾自己的問題是:自己要努力成為祁英濤先生一樣的“全才”?還是堅守某個學術方向,成為不可替代的專家?站在未來的角度,考慮知識分化、信息爆炸和人工智能的發展, 我們似乎理應期待數以萬計的專門化人才,并且他們能夠聚攏在一起,分工協作、各專所長。然而他們需要什么樣的聚攏方式呢?在塑造健康的遺產行業過程中,我們的行業建構及其背后的學科建構應當如何撐起行業運行模式及其生存生長的模式呢?
隨著年齡的增長,看待自己似乎越來越清晰,甚至看待人的事業和職業生涯,也能夠愈來愈有些說服力了。借助紀念祁英濤先生百年誕辰的機會,也恰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思考的起點是建筑遺產保護學科是極其綜合性的學科,與學科分支和功能相比,學科靈魂則不可須臾或缺。朱光亞先生在《建筑遺產保護學》“建筑遺產保護的基礎性研究層次”一節中擇要說明了社會人類學、法律與法規、經濟學與旅游學、考古學/歷史學與建筑史學、結構科學、材料科學、傳統工藝等七根基礎研究拐杖[15];如同三足鼎鼎身一樣不可缺少和長期演化的,則是專業倫理和學科方法論。與當年梁思成先生等學者創立的中國建筑學的情況相同,核心的建筑學之理論構架、倫理規范是引領土木結構、電力電器、建筑聲光熱等領域的“龍頭”。
祁英濤先生奮斗終生的工作固然是專業技術,奮斗終生的場合必須是遺產地現場,奮斗終生的方向一定是融會貫通。但是如若描述祁英濤先生的時代作用,則是要站在整體專業發展、學科構建的角度之上的。從這個角度理解,祁英濤先生畢生所學之綜合力量則是在推動整體學科框架、行業倫理的建設——與建筑學在建筑業的地位相同,遺產保護學的“鼎身”基礎理論、準則和倫理便是遺產保護行業的“龍頭”。
回到三足鼎的比喻,也拿來建筑業的類比。祁英濤先生曾經借助很多機會表達了對行業大場景的關注。這些工作具體體現在《古建筑的“保”和“用”》《淺談古建筑復原工程的科學依據》《對仿古建筑的看法》《古建筑工程預算》等論述中。
我們無法設想祁英濤先生幫助我們回答今天面臨的問題,就如我們無法全面深入地把握祁英濤先生深厚的學養一樣。先生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還是啟發。對于筆者個人來說,正是因為先生廣泛的涉獵和不避艱辛的一線工作,給了我更加多樣的視角和體驗,也給予我更多的專業啟發。
謹以此短文紀念祁英濤先生,并對接過先生接力棒的那一輩正在逝去的學術傳人和踐行者鞠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