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

海男

怒江大峽谷的三種鳥在漫步

首先，從迷路開始重訪怒江大峽谷

窄小的路，像螞蟻遷移后留下的痕跡

之前，夢見了江水洶涌上岸

許多人為土豆、烘焙原料，為磁鐵

為憂愁，為橄欖樹，為銀行卡，為疫情

奔跑著。突然，窗簾上的皺褶像水

發(fā)現(xiàn)了一片內(nèi)陸。當(dāng)鬧鐘響起來

你還在奔逃嗎？我親愛的草帽

你還頂著太陽，被風(fēng)吹拂著

好吧，人因為熾熱的心，頭頂著陽光

在峽谷邊緣，我走著，看一只只鳥

猜測出了它們的名字：紅嘴藍(lán)鵲

還有池鷺、灰頭麥雞。我看見了

紅嘴藍(lán)鵲時，膝蓋骨剛被巖石撞擊

剎那間的痛，還有痛的快感

藍(lán)色的光圈下一只紅嘴藍(lán)鵲的身體

沿著石巖散步。它的腳爪，羽毛的藍(lán)

足可以湮滅一切舊時代的腐爛氣味

池鷺也在散步，白色的羽毛啊

從哪里來的白？又是從哪一只鳥巢

飛到了怒江大峽谷？還有灰頭麥雞

它的軀翼上反射出云巖上移來的灰藍(lán)

這團(tuán)翼束蕩來了我身體中的色彩學(xué)

不遠(yuǎn)處，好像有火葬、水葬、土葬

不遠(yuǎn)處，從溫暖的石房子里飛出來

成群結(jié)隊的火烈鳥。我不再害怕死亡

在冰涼灼熱的怒江大峽谷

我看不見戰(zhàn)袍和敵人，看不到瘟疫

看不到書房中正凋亡的紅玫瑰

從頭到尾，我都是你的靈魂

我知道，天未亮，你們就叫醒了我

啊，紅嘴藍(lán)鵲、灰頭麥雞和池鷺

還有一只遠(yuǎn)離怒江大峽谷的火烈鳥

拾一根麥穗帶給我的祖先

走過收割后的麥地，像音樂會散場

總有一些人會遺留下手杖禮帽

徽章和香煙，以此讓人再回首

我將穿過這片土地，去很遠(yuǎn)的地方

我梳理好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很久以前，我途經(jīng)此地，麥穗如少女

剛從青春期中走出來，嘴里有澀香

眼前有花蕊，發(fā)絲中有露珠

微微一笑，就過去了。鐮刀劃破彎弓

如同我寫下了烏云，暴雨帶來了泥漿

如同我畫好向日葵，太陽曬干了衣服

此刻，左右顧眷，是為了誰

一根香煙燃盡后，煙灰順手指而下

一個人漸老后，就會失去青麥地

麥子變黃了，就會讓我們越來越成熟

百貨鋪敞開著，我走進(jìn)去

找到了掉失的紐扣。古玩店半掩著門

一個店主側(cè)身走去了，我看見了

家譜和銀器。我朝東方走過去彎下腰

拾到了一根麥穗想帶給古老的祖先

秋天，一個人朝曠野繼續(xù)走去

風(fēng)可以讓一個人突然就回到了曠野

秋天，一個人朝曠野繼續(xù)走去

記得那棵野栗樹，它烏黑的肢體

我曾將一支口紅掉在它的身邊

在深到膝蓋骨下的草叢深處

我半蹲著尋找那支口紅的暗紅色條紋

那長形的，握在手中只占用了手掌的

三分之一的口紅。更像我敏感的指頭

有人在叫我嗎？除了我，還有誰

會從山腳慢慢往上走，尋找到比書屋

衣柜、露臺和廚房更寬廣的曠野

除了我，還有誰？會將手中的口紅

落在一棵暗紅色條紋的野栗樹下

并伸出手去尋找。后來，我放棄了

站起來。因為從曠野深處傳來的喊聲

并不是人的聲音，而是一群黑山羊

在彼此召喚。每次走進(jìn)曠野

總能與黑山羊相遇，去年的春天

一座山坡布滿了桃李花的繽紛多彩

黑山羊們跑進(jìn)來咀嚼曠野上的青草

還有夏日，我走進(jìn)來尋找濃蔭時

看見黑山羊們脊背上樹葉垂下的涼爽

秋天，果實成熟后，曠野中來了

更多的精靈，一只野兔比我跑得快

跑到我走不到的邊緣消失了

我摘到空中最紅的果實，卻叫不出果名

我認(rèn)命了，這果實就叫紅

我?guī)ё吡怂募t，自此以后

將一片深秋曠野的紅，獨立自主地

被我吟誦著，直到我回到野栗樹下

看見另一個秘密，那支口紅脫穎而出

一個女人的口紅，可以是一座曠野的

秋天嗎？可以贏得時空的熱戀糾纏嗎

焦黃色，整個冬季的色彩

焦黃色將整個冬季帶到了面前

水井遠(yuǎn)離我的身體。那些失去的羊群

失去的家譜，還有失去的魔戒

伴隨著動植物的滅寂我又看見一個婦女

站在海拔三千米以上彎下腰在挖地耕耘

在這一邊是聳入云端的虛無世界

藍(lán)色啊，比深淵更遠(yuǎn)更無法聯(lián)系

我們的生，只需要母親的子宮

而我們的生存到底需要多少白銀

每當(dāng)我戴上白銀的手鐲

就忘記了黃金的寶藏和淘金人的江河

咽下去的，就是語言的一道道深淵

我在沉默中送走了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

現(xiàn)在是冬天，焦黃色邊緣深處

有一架在戰(zhàn)爭中墜落的飛機(jī)

它淺擱在被我們的歷史忘卻的峽谷

不遠(yuǎn)處，幾個放羊娃唱著歌謠

暴雨來了，放羊娃帶著群羊鉆進(jìn)機(jī)艙

我因行走到飛機(jī)的翅膀下避開了閃電

霜降

我依然美麗，這霜降中動蕩的身體

可以站在最高的灰藍(lán)色巖石之上

我沒有宣言只有低下頭

愛永遠(yuǎn)令人迷幻，在霜降中我走出去

在曬到太陽的地方，在一只鳥宿遷地

我依然美麗，嘴唇下，紅色裙子盛開

像我身體下的瀾滄江，低下頭

看見了水上的漂流物，像廢棄的舊衣服

披巾被風(fēng)吹走了，我乘著落日余暉

從今天開始，我依然美麗著

帶著紙質(zhì)書、鋼筆還有越來越好的

舍不得一口氣讀完的

那些升起迷幻的又一段時間

這一天，是霜降嗎？我像一個嬰兒

找到了越來越輕的空中搖籃

我的生和死是同一個問題

在顏色里，使用最多的是紫色

我的生和死是同一個問題

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下看著路人

那些行蹤不定的人們啊，為什么

要與我視野下的荒野相遇

雷霆萬鈞己過去，猶如滔滔江水己過去

我吃過了午飯，循環(huán)過了血液

陰影面積在開始時是窄小的

因為向日葵長高了，投下來更多陰影

每時每刻，坐在山坡向陽的地方

抬頭一看就是蕎麥和向日葵

我不會比它們更快地成熟，因為愛情

我會等待暮光過去。我會守護(hù)

拐角那片甘蔗地，因為愛情

我不會太早地告別人世，熄滅燈光后

睡一覺醒來，并相信我的眼睛

像水一樣晶瑩剔透。因為愛情

我探究生與死的問題，就像燒一壺水

是為了冷卻。因為沸水太燙

我們都需要太長的等待。因為愛情

冬天會更漫長，而春天突然間

就從鉛灰色的云路中掠過了迷茫的愛

忘記你，意味著背叛

我從不敢忘記你

忘記你，意味著背叛

馬蹄聲下的石板小巷越來越锃亮

春秋產(chǎn)下谷倉中的糧食是金黃的

不明身份的詩句走了進(jìn)來是藍(lán)色

有人敲門，手放在門上

門上有太多痕跡，留下的，太多的

是女主人的手紋。其實，灰很多

但被擦干凈了。我們的生活

離不開灰塵。這是一個潛規(guī)則

我從不敢忘記你

忘記你，就意味著背叛

尤其是你在我身體中的記憶那么深刻

像曲線劃破水面激起文身般的疼痛

像炊煙奔出屋頂去融入藍(lán)天的邈遠(yuǎn)

我從不敢忘記你

忘記你，就意味著背叛

煮好的茶水涼了又溫半小時

看來今天的事情中還有繪畫板上的斑斕

我洗完衣服走到院子里曬在金屬晾衣竿

伸出手臂夠到最紅的那幀楓葉帶回書房

我從不敢忘記你

忘記你，就意味著背叛

擁抱過了你，就放下你

這是習(xí)慣、韌性、性格、規(guī)則、宿命

這是一年中的秋天，我們相依為命

從窗口看見一只鳥在水泥上銜起沙粒時

內(nèi)心往下沉，推開門

我手里抓住一把米粒送給水泥地時

卻驚走了小鳥，它飛走了

我站在水泥地上仰起頭來看見的是藍(lán)天

我忘記了那只小鳥銜起的是沙粒

它也許帶走的是人間的一粒磁石

（選自《萬松浦》202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