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深入城心與人心的洞察與書寫

李艷敏

幾年前，幽燕的詩以其單刀直入的話語言說方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為她用詩語捕捉生活實感的精準性而拍案叫絕。幽燕的詩歌具有一種骨感美，這種骨感在詩中的具體表現就是思想的深度和語言的力度。幽燕對于城市生活是敏感的，這也成就了她“城市書寫者”的詩人身份。

她的詩歌世界大而言之是人類寄存其間的宇宙；小而言之就是石家莊的辦公大樓、格子間，是她工作和生活的角角落落。她和這座城市一起成長，目睹了它擴容的過程。當越來越多的“街道、店鋪、公交、地鐵、電梯間”，越來越多的“劇場、舞臺、門票、入場券”出現，越來越多的方言和變異普通話涌入，幽燕的憂慮和欣喜也呈正比增長。普通詩人所忽略的城市建筑、城市地貌就這樣同步進入她的詩行中。和城市一起成長的她寫身體各處布滿的疼痛一一胃疼、牙疼、頭疼，也寫和城市密切相關的現代病一一購物狂、臉盲癥、失眠癥、拖延癥、藥物依賴癥。在她看來，“你我皆是病人’’絕非虛指，而是事實。她的詩寫隱藏在辦公室游戲規則背后的心痛，如《易碎品》《白領麗人的一天》；她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城市里普遍的現代職業女性，如《她們》《蝴蝶斑》《陽光照著每個人的臉》。她真正深入鋼筋水泥構建的城市核心，也真正深入逐漸麻木的現代都市人的內心。這種深入城心和人心的洞察和書寫，成為幽燕詩歌最獨特的地方，表現在其詩中就是冷抒情和智性化的寫作方式。

冷抒情，并非無情，而是情到深處人的孤獨。也是因為孤獨，溫情才顯得如此重要。《簡單就好》中就有這樣溫情的表述：“手機刷動屏幕／不必帶來八卦和新詞匯／只要我在意的人／有善意溫暖的互動就好”“在黑夜，也不必亮起眾多的燈／讓月光獨大／照亮那條回家的路就好”。手機是個人和世界的關系縮影。八卦和新詞比不上“我在意的人”和“我”彼此回應。在一天的勞累之后，黑夜里，月光照亮的路通往溫暖的家中，此時路上的行人就是有了歸宿的人。這種秘而不宣的家的溫暖呼之欲出。《背影》寫到“卡夫卡和佩索阿”孤絕的背影，之后寫到“當一輛救護車拉著笛聲疾馳而去／我看到父親的背影在多年前閃過”。救護車和父親的疊合使那種獨立蒼茫的現代城市里的個人越發突出。帶來溫暖的不光是親情，還有友情，比如“在車里看你發來的微信／距離種植的相思，使我獲得暖意。”（《距離》）所以，我理解的不喜歡在詩里抒情的幽燕絕非無情，而是將其虛化在更多的理性之思中。

冷抒情，并非矯情，而是真誠到骨子里的樸素表達。在《街邊，那些消失的事物》中，她懷想從前的自己：“那時你有一籃子的新鮮草莓和蘋果／臉上閃著渾然不知愚笨的光澤”。青澀的年紀，青春的女孩和新鮮的果子一樣甜美清新，因其不涉世事而保留著質樸和單純。在《城市》里，她會在不斷擴容的城市里遺憾：“這里沒有老屋和新院子／麥收時，沒有墻頭上遞過的幾頭新蒜／沒有露天戲臺上的唱腔，鑼鼓陣陣／沒有村頭／爹和娘送了又送的身影。”樸素的語言道出了詩人內在的真誠。《一個孩子在院子里號啕大哭》引來的是詩人的贊美和羨慕。孩子無所矯飾的真誠，應該也是幽燕追求的有效詩寫。

冷抒情，并非純風景，而是情與景的無縫銜接。幽燕寫城市的河流：“它的兩岸飄落無數暮春的花瓣／也在這一天，我送別又一位遠行的親人。”落花時節，親人逝去，花落人亡的感傷融入了河流兩岸的落花中。《背影》里，“我該慶幸終于一點兒一點兒積攢／兌換到通行的籌碼／得以讓那風箏的線軸始終牽在自己手里／在不屬于任何年代的季節／去看一看星辰的起落”，“不屬于任何年代的季節”是自己能把握的季節，就像始終牽在自己手里的風箏線軸一樣，孤獨的“我”終于憑著自己的努力，得以在城市的一角以詩人的方式去看星星。

冷抒情，意味著節制情感、拒絕濫情。上面是我從她詩句中摘出的顯在情感。實際上，她的詩大多采取了客觀和節制的方法來處理自身的情感，比如不冷不熱的辦公室《恒溫季》，不遠不近的交往《距離》，不溫不火地《澆灌》那些伸展在格子間的綠植。她冷靜觀察身邊人身邊事，將現代職場中的人，尤其是職業女性以詩的形式呈現了出來。《白領麗人的一天》里那個有著高跟鞋、淡香水的白領，在一天結束時，“會卸妝、卸甲殼／散架的支點癱在沙發上／發火，有時哭泣／夜晚，抱著大大小小的傷口／睡不著”。這種節制．最直接的效果是將現代人逼仄的生存處境進行了藝術化的處理，突出了壓抑、無助和孤獨感，使詩句本身的質感和力度因此而越發強大。

智性化，是詩與思的雙向奔赴。反思和質疑是幽燕詩歌的骨感美學之所由出。幽燕的詩整體上不以華麗的詞彩取勝，而是有著透過現象直達本質的力度，是詩與思的雙向奔赴。作為詩人和作為主婦的幽燕用詩語發出了她日常生活中的智者之思。《清洗》《污漬》等詩來自日常的生活感受，《所謂圓熟》則是日常工作中人們習焉不察的中年之悟。

智性化，是城與人的合二為一。幽燕受卡夫卡和佩索阿影響較大，善于把握的是城市現代化過程中上班族面臨的生存困境。她寫出了在靚麗優雅的白領背后他／她們隱秘的孤獨、悲哀和痛楚。詩評家苗雨時將其稱為“城市白領的現代謠曲”，這一定位是精確的。《城市的河流》《街邊，那些消失的事物》《秩序》既有城市發展過程的動態展開，也有作為見證者的“我”對生活其中的人的關注。

智性化，是剛與柔的相互依存。《白領麗人的一天》《恒溫季》《替奔跑說話》明顯體現了這樣的特質。撕開裹著剛強的假面，白領麗人也會哭泣，職場精英也會難過，那愛笑的人也有不為人知的傷痛，只有在院子里號啕大哭的孩子可以本真出場，不必戴上假面。

幽燕的詩歌和這個時代同步，和她的生活工作同步。我們很難想象她是怎樣把這些具有地標色彩的詞語寫進詩里的：編輯機房、凌晨兩點的單位大院、不肯睡的寫字樓、熬通宵的路燈；剪輯術、延時拍攝、鍵盤、鼠標、格子間。幽燕用這些標志性的詞語如實呈現出了現代城市中現代人的孤獨和無助。不同于古代詩人的思鄉羈旅、懷古悲秋，困守著格子間的辦公族遠離了鄉土，置身于鋼筋混凝土結構的高樓大廈中，迷失在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工作中，在此消彼長、瞬息萬變的辦公室競爭里消耗著生命。對于這些，幽燕有自己的親身經歷，有適度的觀察角度，也有其獨特的個人思考，將其化而為詩，構建了當代詩歌中不可復制的城市詩寫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