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述大量考古之證據,張騫在大夏見筇竹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個流傳了兩千多年的謎團似乎可解。
而在四川和云南多地發現的竹形銅杖和杖首表明,以蜀地為中心的中國西南地區,至少從公元前第二千紀晚期的三星堆文化開始,就已經產生了將神杖與竹相結合的某種信仰,并在周邊地區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杖之制,要么用竹,要么擬竹;那些體現王權、身份或與祭祀相關的銅杖首,下面的杖身也當是竹。當然,體現早期蜀地崇竹觀念的相關文物,也絕不限于從竹之杖的角度。例如,四川省什邡市戰國墓出土的銅矛上,從另一個方面展示了蜀地對于竹的崇拜。該矛通長21 厘米,兩面矛脊的中部均呈竹節狀凸起,竹節飾共18節,自龍形動物口中吐出,直達矛鋒處,由下至上漸尖,骹口處雷紋一圈,骹上部右側一面刻有竹節狀的“”圖像文字(圖1)[1];又如戰漢時期出現的多枝燈和東漢時期蜀地大量出現的搖錢樹,我們認為其原型也都是竹,這有待于將來進行更多深入的研究。

圖1:四川什邡城關戰國墓M10 出土的銅矛及拓片
從文獻的層面而言,中國西南地區也一直流傳著與竹有關的神異傳說,如晉代常璩在《華陽國志·南中志》中記“竹生夷王”與“竹神”之祀:
有竹王者,興于遯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濱,有三節大竹流入女子足間,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長(養)有才武,遂雄夷狄,氏以竹為姓。捐所破竹于野,成竹林,今竹王祠竹林是也。王與從人嘗止大石上,命作羹。從者曰:“無水。”王以劍擊石,水出,今竹王水是也,破石存焉。[2]
一直到唐代,西南地區尚崇祀“竹神”。唐代道世《法苑珠林》卷七十九記載:“漢夜郎遯水竺王祠有竹節神。”司空曙《送柳震歸蜀》詩曰:“白日雙流靜,西看蜀國春。桐花能乳鳥,竹節競祠神。”又有劉禹錫《晚歲登武陵城顧望水陸悵然有作》詩曰:“形象承鳥翼,蠻陬想犬牙。俚人祠竹節,仙洞閉桃花。城基歷漢魏,江源自賨巴。”可見竹被賦予特殊的神異性自有其可考的悠久傳統。
西南地區的崇竹文化,隨著古蜀與古印度之間貿易的開發而外傳至中亞地區。很多學者相信特立獨行的三星堆文化,其實有著諸多的外來因素,蜀地當很早就存在交通西方的通道——不過直至公元前2 世紀,隨著張騫的到訪,方為中國的史料所記。可以肯定的是,大夏人、身毒人進口蜀地的筇竹杖,絕不是簡單的經濟貿易行為,而只能是此物隱含了某種象征性意義或功能。從物質的層面而言,筇竹與蜀布均是易耗品,難以久存;然而從觀念的層面而言,不產竹的中亞地區卻將竹節形的杖上升至某種與信仰關聯的神圣之物,看起來難以置信,卻似乎既可以理解為是蜀地輸出筇竹的一個結果,也可以理解為是大夏輸入筇竹的一個原因。我們不妨將這條貿易通道理解為張騫鑿空西域之前的“竹之道”,盡管久已湮滅,但其背后曾經暗藏的是新石器時代晚期至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歐亞大陸東西方之間頻繁的物資流動和文化互鑒,而其中思想與觀念層面的流動性之大,不僅遠非我們今人所能想象,其意義恐怕也要遠遠大于“絲綢之路”物質層面的流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