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宵
從創立到現在,圍繞滴灌通的爭議從來沒有停止,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猛烈過。
這家專門向小微企業提供資金支持的公司,由香港交易所前CEO李小加創辦,僅成立兩年多,就迅速發展為一個“現象級”的產品:據滴灌通澳交所數據,截至目前,滴灌通已簽約的消費品牌有597家,簽約門店10 839家,據公司計劃,年底希望能進一步擴充至2萬家。
在很多場合,滴灌通的創始人都強調,這是商戶能拿到的最好的錢—不是債,因為全部風險由滴灌通承擔;也不是股,而是“每日收入分成”模式。但正是這種非常規的投資模式引發了質疑。10月23日、24日,著名消費投資人宋向前連發兩問,針對滴灌通提出了尖銳質問:是否是高利貸、P2P?又是否涉及監管套利?
10月25日,滴灌通創始人李小加和張高波接受了媒體采訪。“這種爭論,有時候都覺得好像是我們小孩在學堂里爭的東西,現實中根本沒有那么復雜。”李小加說,“滴灌通是一種創新模式,今天的目的是想把我們干的事說清楚,至于說有些朋友愿意把某一件事非給起個名,我們也沒什么辦法。”
在港交所CEO之位上掌舵了十年的李小加,曾以大膽創新而著稱,任上先后推出滬港通、深港通,確立同股不同權的在港上市規則等。這樣的一個人,想必已經習慣了面對不解、甚至質疑,只不過不知道這一次,擺在他面前的,會是一個新征程?還是一場大冒險?
目前,爭議之聲仍舊甚囂塵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滴灌通是如何運營的?有何新穎之處?在法律上如何對其定性?本文將宋向前和李小加的采訪記錄分為兩部分展示,讓我們迅速了解滴灌通,并對大眾提出的質疑進行更深入的探索。
關于滴灌通,我一直都有話想說,我也很尊重李小加先生,但現在我真的忍不住要發出質疑了。
因為現在,他們越來越大張旗鼓了。之前滴灌通是一端融大B的錢,投給小B,我也就不吭聲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但現在發展到在澳交所掛牌、發資產證券化產品,實際上就是類似次貸產品,我認為這會形成很大的風險傳染。
所以我想代表市場發問:
是金融創新,還是……
滴灌通號稱自己非股非債,創造了第三類“每日收入分成”模式,多年的專業金融工作經驗告訴我,世上不存在非股非債的金融法律關系(即使是夾層和CB等金融工具或衍生產品,最終也要在股和債中進行選擇),所以非股非債的究竟是什么?“每日收入分成”的法律邏輯和合同依據又是什么?
所謂的“聯營”既不在工商登記,也不參與真正的日常經營活動,缺乏聯合經營實質,而只是簡單提供資金獲利。所以很遺憾,我看不到滴灌通的創新之處在哪,感覺更像打著聯營旗號的小貸公司。
是普惠金融,還是……
滴灌通的貸款對象是個體戶、夫妻店等小微企業,所以表面上是支持大眾創業,搞所謂的“普惠金融”,但實質是建立在一個偽命題之上:這些個體戶是主流金融服務的盲區,他們的低存活率和巨大風險使其無法使用現代金融資源。
實際上,我認為許多個體戶、夫妻店真正缺的不是創業資金,而是做生意的能力和知識。換言之,大多數人是沒這個能力開店,只不過滴灌通給出的無抵押“貸款”,刺激了他們的創業激情。
現在很多消費品牌做成了金融屬性,拼命放開加盟,以此模式來賺錢。而滴灌通的模式,在這個時機下,可以說像火上澆油,促使本來沒有經營能力和經營水平,也沒有運營管理背景的人走上了創業道路。這就好比孩子都喜歡打游戲,那就發游戲券,刺激他們去打,這樣做是對的嗎?
我想這肯定不是市場資源優化配置的方向,如果放任不管,不知道又有多少創業者會因此成為“韭菜”,又有多少資源會錯配到本不成立的商業活動中去?(注:李小加在接受《晚點》采訪中表示:“3 000多個店做到現在,只有很少幾個徹底關掉了。那它也是中年早逝,不是英年早逝,我收了好幾個月的錢了。”)
從公益角度而言,尤努斯(孟加拉國經濟學家)的普惠金融實踐意義重大。但在商業世界里,普惠意義價值不大,反倒有很多打著普惠金融旗號去“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我不希望滴灌通走到這一步。

這些所謂的“創業者”,都是市場參與者中的“弱勢群體”,他們真正需要的,是連鎖業務水平和能力,而不是簡單的資本刺激。有些東西是快不起來的,如果強行采用快速催肥催生的方式,最后帶來的就是財富的巨大浪費。
精心包裝,還是……
不管怎么看,滴灌通都與現代P2P的定義—不確定多數的peer to peer(對等網絡)的方式,同時也與典型的資金池性質有類似之處。而國家已經三令五申P2P不能碰資金池業務,現在又將以“聯營合同”取得的信貸資產在澳交所進行證券化,進一步加大了杠桿。
滴灌通精心設計了三地跨境結構—在中國內地找門店放款,在中國香港和海外進行融資,在中國的澳門交易所玩資產證券化。
我想問的是,創始人作為前港交所行政總裁,為什么不在港交所,而跑到澳交所?從這個角度而言,這些披上所謂創新外衣的行為,無論是誰創辦的業務,都應該面對市場的質疑,回答市場的質疑。
另外,我再強調一條,就是不要潑我臟水,有人說我發文是因為滴灌通搶了我的生意,這完全是胡說。首先,我投資的都是大消費品牌,大多數都是直營,滴灌通沒本事可以搶走;其次,如果從生意的角度,或許我應該感謝滴灌通,它刺激了更多的人加盟,我投資的消費品牌渠道就會更壯大—但就像我之前說的,這不是向善的生意。
退一步說,生意就是生意,賺錢本身沒有什么可恥的,但巧立名目、精心包裝就讓人不齒了,這樣會形成不好的示范效應。今年就有一些RBF(基于收入分成的融資)模式的投資冒出來,如果發展下去,是否又會引發新一輪的P2P亂象?
《教父》中有一句話:一秒鐘內看透本質的人,和花半輩子也看不清一件事本質的人,命運必然截然不同。這個時代只計利益不計因果的人有很多,大多數機構賺的都是“時代BETA”(指代一個產品的測試版本,還可以指代股票市場中的某種風險指標)的錢。唯利是圖,最終就會形成民眾不滿意、同行之間也相互看不上的局面。
中國的連鎖經營產業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剛剛起步,不要因為盲目的資本逐利而破壞了行業的健康、有序發展。
問:滴灌通的投資模式非股非債,那究竟是什么?
李小加:到底是股還是債?這樣的辯論對于金融領域來說,非常有意義,因為傳統金融投資量那么大,投資周期那么長,一定要把關系說得非常準確,有非常清晰的法律基礎、監管邏輯,才能做到風險可控。
所有的股和債都是在這個語境下,這是經過歷史考驗的傳統金融工具,非常有效。但這是在數字化之前,我們只能這樣做。就好比在互聯網來臨之前,我們買東西只能去百貨大樓一樣。
再比如,小微企業的融資需求就是幾萬元、幾十萬元,而且期限非常短,以前我們沒辦法處理這樣的融資需求。但是數字化革命之后,我們可以通過“每日收入分成”的模式來提供服務。
“每日收入分成”模式就像是三兄弟開店,大兄弟有塊地,二兄弟有點錢,三兄弟愿意干活—業主出店鋪,我們出錢,開店者出力運營管理。這是一種聯營模式,然后根據這個店的流水,我們每天把賺的錢分掉,這就是滴灌通在做的事情。
這些小的、散的、短期的投資,在合同上面再去套傳統金融的一個大的名稱,好像很高大上,但沒有意義。這三個兄弟可以不懂債、不懂股,不懂衍生品、交易所,因為這已經不是金融的邏輯,而是一個普普通通開店的生意邏輯,我們合同約束的經濟關系也是基于這個邏輯建立的。
所以我不知道為什么非得要辯論什么是股,什么是債,我們為什么要逼著實體經濟的人用金融的語言來做事情?
問:滴灌通的抽成如果折算為利息,是否已經是很高的水平?
李小加:我覺得這還是基于傳統思維,還是認為滴灌通的資金是一種貸款,但滴灌通是投資,不是貸款。
我們大家一定要離開象牙塔,到市場去。這些店鋪的人都是拿自己的錢、出自己的力,在一個生意上創他的利,不需要別人用IRR(收益率)去捍衛他的權利—人家自己不愿意干的事兒,你跟他說破了天都是沒有意義的。
問:滴灌通是不是P2P?
李小加:首先我不知道P2P的中文解釋是什么,但我知道前幾年監管P2P時,監管的是什么—管的是非法集資、無牌經營、違規借貸、虛假披露、金融欺詐、財務造假……反正這幾個,我們一個都不是。
我們的投資者來自海外,都是機構投資者,我們沒有借貸,而且也沒有什么個人投資者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知道滴灌通不是P2P。
問:滴灌通是三地跨境結構—內地門店放款、香港和海外融資、澳門交易所做資產證券化,這是不是一種監管套利?
李小加:什么叫監管套利?比如當時VIE架構(可變利益實體)的公司不能在A股上市,所以這些公司在港股上市,就是紅籌股。我們內地老百姓去買香港的股票,也根本不是企業的股東,只是在中登公司(中國證券登記結算有限責任公司的簡稱)買的一張代表權益的合同。
就像我們DRC(每日收入分成合約)一樣,在中國內地法律里只是個合同。到澳門交易所轉換成一個國際憑證,外資就可以來買這個合同中的權益了。所以你說投資者今天通過滬港通去買紅籌股股票,算監管套利嗎?
如果這也算,我覺得挺好—本來兩個制度要有不同,我們金融又講互聯互通,就是大家尊重相互的監管規則,也能借助于中間這種轉換機制。我們今天的目的,實際上是把我們干的事說清楚,至于說有些朋友愿意把某一件事非給起個名,我們也沒什么辦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大家愿意把我叫這個名,等于給我們起個外號,那也可以。

張高波:滴灌通目前的監管涉及的地區分別是:中國的內地、香港、澳門和其他國家。內地金融監管的核心就兩點:第一個是有沒有從老百姓手里拿錢?第二個是做的事情是不是放貸業務?
首先在中國內地,因為我們不是貸款,內地金融監管的這兩條對滴灌通來說不適用。但我們簽的是收入分成的合同,是受《民法典》合同法項下的聯合經營法律約束的,這是我們所受到的中國內地監管的框架。
其次在澳門,澳門有銀行監管條例,澳門特區政府特首批準我們設立的交易所,和港交所法律地位很類似,這個交易所受澳門金融監管條例的約束。
再次在香港,滴灌通在香港持有基金管理的牌照,所以會受到香港證監會的監管。
最后就是國際投資人認購滴灌通澳交所發行的產品,這些會受到英國法律的管轄。
問:滴灌通是否包裝為普惠金融,在賺情懷的錢?
李小加:我們從來沒有宣揚過什么情懷,我只是覺得國際投資者在國際華爾街模式這個紅海里,已經黔驢技窮了,也把我們A股市場的投資帶到死胡同了,沒有辦法再按照PE市盈率的那種方式去做了。
所以現在,大公司的投融資已經卡在這兒了,相當于“主動脈”堵住了,但“毛細血管”里面還有很多好機會。中國小微企業的生意,絕大部分都是一年多就回本的,真真正正是一門好生意。所以,沒有那么多的情懷要幫助“小人物”,只是覺得“小人物”就是能賺錢。
中國的數字化革命給了我們這一代金融人和互聯網人機會,但互聯網的人來做了很多互聯網金融,想的還是貸款的事,賺的還是息差,這種事情是不行的。為什么不能投資?投資為什么又非要股權?所以這樣的爭論,我有時候都覺得好像是小孩在學堂里邊爭的東西,現實中根本沒有那么復雜。
問:小微企業多而散,滴灌通是如何控制風險的?
李小加:滴灌通模式的核心必須建立在節點企業上,因為資產端是很碎的,要是雇幾萬人、十幾萬人天天去地推,肯定沒有意義。
這方面,我們計劃有兩個發展階段,現在正處于第一階段。
我們第一條發展曲線叫“順藤摸瓜”,跟著品牌和連鎖店走,先找那些已經完成了數字化進程的店,其資金是每天能看到、抓到的。然后我們會先跟他們嘗試做幾個店,之后發現各種數據都合適,再擴大合作。到今天為止,我們已經投了500多個連鎖店,還有近2 000個新的連鎖品牌在跟我們談。
現在我們打算往第二個階段走,第二條曲線是“滴灌到根”,根是最堅實的,利益完全一致的,也就是店的業主。未來每一家店都可以做租金通、裝修通、設備通,每個都能設計為一個最符合三方利益的DRC(每日收入分成合約)產品。
核心是什么?就是這個鐵三角關系—任何一家店都有業主,有勞動創業者,有資金。將來的品牌、供應鏈都是錦上添花,用資本把大家像膠水一樣粘在一起,利益結合在一起。
未來,我們這兩條曲線會一起走下去,“順藤摸瓜”已經非常成功了,而且屬于集約式的,一個品牌商可以對接到幾十、上百家店,很容易上量。還可以看出很多數據上的相關性,所以說這將會是我們長期的一個發展路徑。
今年,我們的簽約店鋪已經做了1萬多家,希望年底前能到近2萬家。
問:“每日收入分成”模式下,滴灌通如何抽成?
李小加:我們對今天的中國小店有兩個觀察:第一,這些小店回本周期都很快,一般都在1~2年,這是滴灌通生意的第一個本質;第二,這些小店的自然生命周期也很短,一般都是回了2~3個本,最多4個本,差不多就壽終正寢了。
結合這兩個觀察,我們的合同會綜合考慮人性的判斷和風控的判斷,這些小店回2個本的時間周期,就是滴灌通的投資期限。而投資期限會分成兩個階段:前一半時間會收回本金,后一半時間再拿回本金一半的分成。
在合同的設計上,基本上把雙方利益都擺到最合適的地方,要通過數據進行測算,并且不斷優化模型。比如我們知道包子鋪在某地應該是有20%凈利潤的生意,那么20%里我們投資者擁有9%,店主留11%。
所以說,收入分成是手段,本質是算出大概的自由現金流,分成比例一定要小于自由現金流中的49%,也就意味著店主自己留下來的一定得高于我們,如此才有動力經營好店鋪。
問:在資金端,滴灌通如何吸引低成本的資金?
李小加:滴灌通不是做資金生意的,不是要賺差價。我們成立滴灌通的時候就是要建交易所,想把大資本和小企業連接起來。
最初,投資者都不知道這個模式,我們就自己做出了一個樣板間,成立了滴灌通的引導基金,先把這個事情做起來。
現在我們已經做了1萬多家店了,也積累了一些數據,所以未來就是通過交易所組織更多的資金,對接到小企業。
最終,資金成本會系統性地壓低—機會越多,資本就會更追捧,即大家的競爭會把資金成本降低,加入其中的小店也會越來越多。如此,小店就可以慢慢地脫離大中介,通過交易所的定價體系,直接與資本對接。
滴灌通通過交易所要做的,就是建立透明公正的信息披露機制,做出資產交收有關的一套安排。從明年1月起,我們會在交易所平臺上披露很多顆粒度很細的信息,比如這個店鋪的具體位置,DRC合同的投資期限,分成安排等靜態信息。同時還會披露每天的動態信息,如投資人購買的產品的每天現金流收入、累計攤銷等,就相當于是損益表。
以后,每家小店、每個合同、每天信息都會公布,這樣的一種資產類別,我認為才是大資本應該流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