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獸醫包治“兒”病：再平凡也是限量版

夏榕

龍宣慶創業失敗，內耗了半年，終于在母親的勸說下回了老家。治愈他精神內耗，助力他二次創業的，居然是從小令他蒙羞的獸醫父親。

童年羞恥：你爹是掏牛屁股的

氣味是承載記憶的時光機，一瞬間能帶你回到過去。可這對龍宣慶而言，是一場災難。

因為，他的童年里，都是揮之不去的牛糞味。這牛糞味兒，都源自他那個愛“掏牛屁股”的獸醫父親龍殿俊。

龍宣慶出生在黑龍江省巴彥縣龍廟鎮。龍廟鎮很窮，居民以種地和養殖為生。小鎮上有十幾家獸藥店，但是能出診的獸醫極少，龍殿俊是其中之一。

養殖戶把牛牽到院子，龍殿俊會趕著牛繞著小院走幾步，或者捧著牛鼻子看是否流鼻水，再或者撐開牛眼看看是否發干發紅……院子里牛來牛往，哞哞聲此起彼伏，牛糞落滿地，每次小龍在外面玩耍回來，院子里都沒法落腳。這都不算什么，最令他羞恥的是，父親愛掏牛屁股，又臟又有味兒。

有一天，一群孩子跑到院子門口看龍殿俊給牛治病。龍殿俊擼起袖子，露出胳膊，將胳膊伸進牛屁股里，掏出一團牛糞，孩子們一陣驚呼，又哄笑道：“小龍爸愛掏牛屁股！”從那之后，屯里的孩子一看到小龍就起哄：“咦，一股牛糞味兒。”

大家都不跟小龍玩兒，小龍也就不出門了，成天躲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玩。

2002年，小龍上了小學，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掏糞龍”。這天放學了，幾個同學圍著他喊他“掏糞龍”，笑得嘴皮子都兜不住牙花子。小龍回家后給父親打電話。電話響了老久，對面才接起來，不慌不忙地說：“你不理他們就好，爸擱這兒忙呢，掛了哈。”電話那頭，牛犢哞哞叫，好像也在笑話他。幾次求助無果后，小龍死心了。

小學二年級時的一個周末，小龍獨自在家玩。他太無聊了，就把塑料袋拿在手上，還點了火。熔化的塑料滴到手背上，他疼得吱哇亂叫。他將手浸入涼水里，沒想到，燒傷處潰爛，露出骨頭來……

臨近黃昏，父母還沒回家。他忍著痛找可以包扎傷口的物件，卻一無所獲。不想，他翻出了一摞皺皺巴巴的毛票，散發著難聞的牛糞味兒。

晚上8點多，龍殿俊回來了。小龍委屈地看著他，臉上掛著淚珠。龍殿俊放下包就去喂豬喂兔子。小龍記得父親說過，這豬和小兔子可以賣錢。小龍拿起那摞毛票朝火坑里一扔，恨恨地說：“讓你們天天只想著掙錢！”

母親回家發現被燒掉的錢，一邊叨叨一邊舉手要打他時，才發現他的手血肉模糊。

這次受傷，并沒有改變小龍的處境，父母還是早出晚歸，忙著掙錢。關鍵是，家里還是窮得叮當響。理發要錢，小龍的頭都是姥爺剪的鍋蓋頭。過冬沒衣服，他穿的是表姐不要的舊花棉襖。2007年暑假，父母依然見不到人影。這天，小龍氣得把門拴上了：“出去掙錢吧，都別回了。”

晚上，龍殿俊夫婦先后到家，喊小龍開門，小龍裝作沒聽見。兩人在門口叫了好半天，小龍才去開門，一副大仇得報的嘚瑟樣。龍殿俊一進屋就揍了小龍。要不是看到電視里離家出走的孩子被人拐賣了，小龍恨不得當晚就離家出走去流浪呢。

不過，他的愿望很快就實現了。2008年，小龍被母親送到市里一所寄宿制中學念初中，學校周末才放假。小龍借口說交通不方便，連周末都不回家。

開家長會，小龍暗暗盤算著，這次父母肯定會帶著好吃的來學校看他。可左盼右盼，只盼來了母親。不用問，在獸醫父親的心里，有牛有羊有豬崽兒，大概就是沒有兒子。

小龍像是跟父親賭氣，在學校渾渾噩噩。上了高中后，學習不好的小龍更加自閉，像個透明人。難得回一趟家，跟父親無話可說，跟母親是懶得說。

2014年，小龍沒考好，龍殿俊夫婦在哈爾濱給他找了所大學。去了哈爾濱，小龍徹底不回家了。

大二時，小龍靠錄播打游戲視頻月入過萬。他嘚瑟地給家里打電話：“爸媽，你們來哈爾濱玩吧。”小龍去接人時，只看到了老母親。母親說：“你爸走不開。”小龍在心里嘀咕：全鎮的牛都需要他！

父子之間越來越沉默，偶爾打個電話，除了“吃飽穿暖注意安全”，就再也沒有別的話。這電話，還是小龍主動打的。

2019年，小龍畢業后在哈爾濱一家新媒體公司上班，業績突出。不過，他打算辭職創業。

龍殿俊問他：“你有那能力（創業）嗎？你還是先打工，總結夠了經驗，再去創業。”小龍說：“我打過工了，就這么點事兒，能整明白。可掙錢的機會也就這一兩年，錯過了我會后悔的。”龍殿俊說：“那你就干。”

Loser回鄉：父親竟是個民間高手

小龍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賺了不少錢。后來，小程序成為風口，小龍做了一款引流小程序，又大賺了一筆。可很快，他遭到了惡性競爭和惡意攻擊。小龍也是個硬茬，花錢做防御硬剛，賺的錢全燒光了，又欠了一筆貸款。

不得已，小龍給父親打電話說了自己的情況。這些年，龍殿俊攢錢買了輛二手面包車，將出診的范圍擴大到了其他村鎮，起早貪黑省吃儉用地攢了50萬。他二話沒說，將錢全部打給了小龍。

2022年12月，小龍的公司還是關門了。龍殿俊夫婦開著面包車連夜趕來哈爾濱，將他公司的桌子椅子都打包了，一件件往車上搬。

東西都裝上車了，還是龍殿俊開了口：“過去這三年，大環境不好。那筆錢本來也是給你存的，沒了就沒了……路還長著呢……”

小龍瞅了父親一眼，剛想張嘴說些什么，凌晨2點的寒氣就直往他眼睛和鼻子里鉆，害得他眼睛鼻子酸酸的。“走了，明早五點半還要出診。”龍殿俊往駕駛室走，小龍沒挽留。

辦公室清空了，小龍也被打回了原形。打工是不可能的，再創業？小龍搖頭。他窩在出租房里瘋狂打游戲，還老輸。朝北的房間，大冬天的，老見不著太陽。母親幾次打來電話，他一張嘴就是活著沒意思之類的話。

沒幾天，母親敲開了他的門，勸他回老家。小龍答應了。可頭天晚上剛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他又不干了：“回去干啥？啥啥沒有。”

“跟你爸下屯，下屯看新鮮去，現在屯里養老多牛了。”小龍一聽就知道，這肯定是老獸醫讓她轉達給自己聽的，想讓自己跟著他學獸醫。“咱爸醫牛有啥好看的，埋汰死了。”“那你就回家吃草莓嘛，家里草莓長好了，老好吃了。”

小龍跟著母親回到了屯里。推開家門，熟悉的牛糞味兒直沖鼻子，家里，又沒看到那個老獸醫的影子。小時候一回家，家里空蕩蕩的那種無助和孤獨感又涌上了心頭。“回來了？”小龍聽到父親的聲音，“嗯”了一聲，拿著東西進了自己的房間。

當天晚上，小龍的心像東北鄉下漆黑的夜，難熬。他睡不著。大概凌晨4點，他聽到動靜，是父親起來了。得知父親要下屯醫牛，小龍說要跟著去看熱鬧，一屁股坐到了副駕駛上。

車窗外的黑一點點變得稀薄時，路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村民們沖著他們打招呼，龍殿俊也沖車窗外點頭微笑。小龍有些詫異。

到了一戶農家，小龍跟著父親下了車，村頭的人們一下涌了過來，好奇地看著小龍，又笑瞇瞇地問龍殿俊：“龍獸醫，這是你家小龍？都這么大了。”小龍好尷尬，都被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那天早上，每到一戶人家，主人們都要打量小龍一番，再圍著他嘮嗑：“你爸是個神醫。我們就靠小牛犢掙錢了，牛病了，或是沒懷孕，咱這一年就白干了。還好有你爸。”

小龍笑著點頭，看看在牛棚里擼起袖子給牛插胃管的父親，他一下想起小時候被屯里的小朋友喊“掏糞龍”的日子。老獸醫，什么時候變神醫了？

龍殿俊看完病，主人家說：“龍神醫，這錢，年底給，成嗎？”龍殿俊大手一揮：“沒事，后面有情況，記得給我打電話。”小龍他們上了車，主人家又追了出來，將一塑料袋青菜塞進了車窗：“地里剛摘的，新鮮，帶回去吃。”

小龍有些看不明白：“看病，接生，做手術，不是看一次結一次錢？”說到養殖戶和牛，龍殿俊的話多了起來：“鄉親們得等到年底把牛犢賣了，才有錢給藥錢和手術錢。”

“這些年，年輕人都上城里了，村里的養殖戶大多數是留守老人，養頭牛也不容易，不能因為他們沒錢，給我打電話，我就不去吧。”

小龍記起來，有一年，他難得主動跟父親打一次電話，那次他特別積極，讓父親來哈爾濱當寵物醫生，掙錢老多了，還不用到處跑，被一口拒絕。小龍跟著跑了一上午，又聽了這一番話，多少有些明白老獸醫的心思了。

這天下午，一個養殖戶讓龍殿俊給牛做人工授精。龍殿俊用手一摸：“你這還打欄（人工授精）呢，都懷了7個月了。”養殖戶一臉蒙：“得虧請了龍神醫，這要是強行再配一次種，母牛豈不是一尸兩命？感謝感謝！”

小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用手一摸，就能知道這些？”養殖戶和周圍的鄰居馬上跟他嘮起來：“你爸有兩手絕活，測孕和扎針，你不知道？甭管多大歲數的牛，只要懷上崽，他伸手經直腸一摸就知道懷沒懷，懷了多久。”這話說得一旁的龍殿俊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接著，小龍又跟著龍殿俊去另一家給牛扎針。給牛醫病，最難的是扎針。牛皮毛厚實，容易扎偏。扎偏了，牛受刺激，會發狂，很危險。給牛扎針，養殖戶通常會叫人來薅牛頭摁牛腿，做好保護措施。

龍殿俊一下車，養殖戶就說：“我提前跟鄰居說好了，我這就去叫人。”龍殿俊說：“不用整那個。”說話間，手起針落，“啪”一聲，液就輸上了。小龍以為自己看錯了。

“掏牛屁股”的父親，原來是個民間高手。

攜手起飛，父與子的金牌搭檔

有一天，龍殿俊給牛打針，隨手將玻璃瓶摔在地上，小龍眉頭一皺：“爸，別亂扔，小心扎腳。”“扎啥，一會兒笨雞過來就吃沒了。”“啥？雞還吃玻璃碴子？”小龍覺得不可思議。“這玩意兒和小石子兒一樣，能給雞助消化。”小龍覺得很新奇。

自媒體人的血脈被激活了。小龍想，獸醫老父親的生活智慧和神奇技能，如果做成系列視頻，沒準能爆。

回家后，小龍跟龍殿俊說了這個想法。“你能動起來就是好事。”龍殿俊配合小龍拍了段視頻。小龍剪輯后發到了快手上。不過，反響平平。

雖然沒流量，可小龍發現了父親賬號里有幾百條視頻。他翻了翻這些視頻，全是出診日常，沒有解說，沒有文案。

龍殿俊說：“那是給養殖戶看的，興許牲口突然得了病，他們能學著應急。”小龍記起來，早在2017年，父親難得主動給他打個電話，請教他怎么弄短視頻，卻被正忙著打游戲的他一句話搪塞了過去。

回家這幾天，所見所聞，令小龍羞愧。他決定用自己的鏡頭把父親的日常記錄下來，方便更多有需要的養殖戶學一些應對牲口突然疾病的技能。

借鑒之前創業的經驗和電影剪輯技巧，小龍拍的短視頻很快就爆了。

一則“老牛難產，十多個人扯犢子”的視頻收獲40萬點贊。視頻里，龍獸醫把手伸進牛屁股里查詢原因后，說要再等等。兩個小時后，龍獸醫用繩子套住小牛犢的腦袋和蹄子，讓十來個村民按照他的口令一起拉繩子。一陣兵荒馬亂，牛犢順利出生，網友也跟著長舒一口氣。

有一天，龍獸醫要給牛洗胃，小龍跟著拍視頻。只見龍獸醫給牛連灌三桶水，用管子把牛胃里的玉米糠吸出來。他反復操作了四五次，熬了一整晚。

小龍陪在龍殿俊身邊熬完通宵后，就回車上打盹了。迷迷糊糊中，他們的車又到了另外一個養殖戶家。老太太一臉愁容，叨叨道：“龍獸醫，你這來得太晚了，耽誤我家牛……”龍殿俊一臉歉意，一邊賠笑，一邊戴上手套給牛做檢查。

小龍清醒了，氣不過：“您知不知道我爸都干了一晚上了。這也就是我爸，要我，加500加1000我也不干。”“那可不，你們不掙錢嗎？”老太太還沒消氣兒。“掙錢，咋不讓你兒子干呢？”小龍沒好氣地懟回去。老太太沒說話，趕緊轉身走了。

這一趟，龍殿俊只收了100元，而市場行情是200元。小龍不服，龍殿俊解釋說：“咱來晚了，確實耽誤了人家的牛，就收個油費吧。”小龍看著一臉倦意的父親，噎住了。

龍獸醫的視頻火了，他更忙了。更遠的養殖戶都來找他，他不得不每天凌晨4點就起床。最遠的一趟，他跑了200公里，給35家養殖戶出診。

龍殿俊鼓勵小龍繼續拍視頻：“短視頻這行挺好的。”小龍精神抖擻，游戲不打了。

龍殿俊出名了，業務范圍拓寬后，收入也增長了。小龍忙著陪父親出診，拍視頻，剪視頻，都沒工夫頹廢了。見兒子不再家里蹲了，母親心情可好了，連帶著龍殿俊都沒再被叨叨了。

龍獸醫的視頻出圈后，全國各地網友紛紛給他打電話，為自家的牛養豬求藥方。龍獸醫知道，獸藥行業又有人以次充好甚至售賣假藥，他和兒子商量開直播，給養牛戶做科普，也推薦些實用的技巧。

作為巴彥縣第一個網紅，縣里找龍殿俊推介當地農產品。龍殿俊對做網紅不感興趣，他更在意給牛醫病。有村民擔心，龍獸醫名聲在外了，會不會漲價。龍獸醫拽著牛頭，笑著說：“漲啥價呀，鄉里鄉親的。”小龍用鏡頭記下了這令他驕傲的一幕。

父子倆每天默契地一起出診，嘮嗑嘮一路。龍殿俊干活時，小龍拍視頻。龍殿俊沖兒子的鏡頭嘿嘿一笑：“老有意思了，干活更帶勁了。”

2023年9月，龍獸醫火上了央視。后來，鳳凰網來跟拍紀錄片，最后導演提議，拍一集他們一家三口圍坐包餃子的鏡頭。一家人都搖頭拒絕：“過去這么多年，這個場景在我家就沒出現過。”

小龍一陣酸楚。記得他上高中的一個春節，母親費勁巴拉整了一桌菜，一家三口還沒開吃呢，父親接了一個農戶的緊急求救電話，丟下碗筷就跑了，回來的時候，春晚都快結束了。那晚，小龍第一次看到母親哭鬧：“天天撈不著人，過年還不消停，這日子啥時是個頭呀。”

2023年10月，龍殿俊作為優秀三農代表前往天津參加表彰大會。小龍替他收拾行李才發現，他居然沒有一件能出門的衣裳。小龍想起父親給他的50萬，那是這么多年父親早出晚歸、省吃儉用攢下的全部家底，就因為自己要創業，全沒了。

買衣服是來不及了，小龍將自己的衣服拿出來給父親穿。龍殿俊穿上小龍的衣褲，站到鏡子前晃悠了一圈，樂呵呵地沖小龍說：“嘿，老合身呢。”

短短幾個月，人生猶如過山車。小龍的精神內耗，被樸實的父親治愈了，他也開始反思從前的人生。

有一天，他和父親嘮嗑：“流量就是一陣風，潮涌潮退，不好說。”龍殿俊笑著說：“怕啥，實在不行，你跟我干獸醫唄，有門手藝咋樣都成。”

11月的東北，下過幾輪雪。這天，小龍拿著手機拍視頻，凍得慌，干脆不拍了。龍殿俊讓小龍給他雙手倒消毒水，消毒水瞬間一潑成霜。

小龍看到，父親不自主地齜了齜牙，轉身就去給牛做手術了。小龍望著他專注的身影，又默默掏出了手機……

編輯/張亞萍

255281288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