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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期羅馬帝國“奧古斯塔”群體的施政能力及參政空間探析

2024-01-16 18:24:41劉榕榕
古代文明 2024年1期

劉榕榕

關鍵詞:晚期羅馬帝國;奧古斯塔;皇室女性;政治參與

在晚期羅馬帝國歷史上,1海倫娜(Helena,250—330)、普拉西里亞(Pulcheria,399—453)、加拉·普拉西迪亞(Galla Placidia,388—450)、雅典娜斯-尤多西亞(Athenais-Eudocia,?—460)、艾麗婭·維瑞娜(Aelia Verina,?—488)、阿里阿德涅(Ariadne,?—515)、塞奧多拉(Theodora,?—548)等皇室女性,2曾經(jīng)高度活躍于國家的宮廷政治、政府事務、軍事外交和宗教事務等公共領域,且無一例外擁有“奧古斯塔”(Augusta)頭銜。晚期羅馬帝國的“奧古斯塔”們通過擁有、擴展并利用各種權力而在當時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事務中發(fā)揮自己的作用,在多方面施加自己的影響:其中,一些獲得充分權力的奧古斯塔有權指定皇位繼承人、介入皇位爭奪、掌控皇帝的婚姻與教育,參與國政治理與官員任免,從而在宮廷政治和政府事務中發(fā)揮舉足輕重的作用;在軍事方面,她們通過干預軍事人員調(diào)配、影響與戰(zhàn)爭相關的外交事務等方式推動地中海世界戰(zhàn)略局勢變化;在宗教方面,她們積極參與基督教會的早期組織建設,促成大公會議召開、介入教會教義爭論與人事爭端、親自前往或積極鼓勵臣下前往圣城朝圣、大力向教會捐贈財產(chǎn),進而影響地中海民眾的信仰實踐。由此可見,晚期羅馬帝國的奧古斯塔群體,在運用她們的權力、推動羅馬—地中海世界的社會與歷史發(fā)展中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然而,奧古斯塔參政在政治上依附于皇權,同時在社會層面受到傳統(tǒng)、習俗、教育等各方面因素的限制,其在國政中發(fā)揮作用的空間是相對有限的。西方羅馬史學界有關晚期羅馬帝國皇室女性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卻甚少將奧古斯塔群體的施政能力和參政空間相結合進行探究。在國內(nèi)學界,對于晚期羅馬帝國皇室女性的關注還處于初步探索階段,鮮少深入論及該時期皇室女性的政治參與、地位、史家筆下形象等論題。鑒于此,筆者從梳理晚期羅馬帝國奧古斯塔群體概況出發(fā),系統(tǒng)考察奧古斯塔群體多面向的施政表現(xiàn),嘗試多維度探討皇室女性權力的基礎與來源,進而在晚期羅馬帝國皇權統(tǒng)治背景下就皇室女性參政的局限性進行合理地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獲得“奧古斯塔”頭銜的皇室女性概況

沿襲帝國初期開始的傳統(tǒng),晚期羅馬帝國的皇室女性,即在位者的妻子、母親、姐妹、女兒擁有成為奧古斯塔的資格。皇室女性的身份是成為奧古斯塔的必要條件,但非充分條件。在整個晚期羅馬帝國階段,獲得奧古斯塔頭銜的女性在皇室女性群體中所占比重并不高。

在晚期羅馬帝國,皇室女性被加冕為奧古斯塔的前提與條件各不相同。與統(tǒng)治者締結婚姻關系或隨著丈夫稱帝晉升為皇后,是獲得奧古斯塔頭銜最直接的方式。這一時期,至少有十余位皇后獲得奧古斯塔頭銜,是被加冕人數(shù)最多的群體。其中,艾麗婭·維瑞娜、阿里阿德涅、魯皮西娜—尤菲米婭、塞奧多拉、索菲亞、伊諾—阿納斯塔西婭、君士坦提娜,均與丈夫上臺同步獲得加冕。1此外,至少5位皇后是在生育子嗣之后成為奧古斯塔。其中,隨著君士坦丁一世統(tǒng)一帝國,為君士坦丁一世生育了三子的皇后福斯塔獲得奧古斯塔頭銜。伍茲(D. Woods)指出,君士坦丁一世的皇后福斯塔生下了至少三子兩女。統(tǒng)一帝國后,君士坦丁授予妻子奧古斯塔的頭銜。無獨有偶,皇后艾麗婭·尤多基亞也是在生育子嗣后,于400年獲得該頭銜。加拉·普拉西迪亞在421年被兄長霍諾留和丈夫君士坦提烏斯三世(Constantius III,421年在位)加冕為奧古斯塔,與她于419年生育了西部帝國的皇位繼承人瓦倫提尼安有直接關系。421年成為皇后的雅典娜斯-尤多西亞婚后很快生育子嗣,于423年被丈夫塞奧多西二世加冕。李錫尼婭·尤多基亞也在是生育子嗣后,于439年獲得加冕。學者指出,雅典娜斯-尤多西亞和李錫尼婭·尤多基亞分別于423和439年被加冕為奧古斯塔,這說明該頭銜與皇帝配偶之生育行為之間存在關聯(lián)。

在晚期羅馬帝國,還有數(shù)位母后、公主因?qū)Φ蹏尉哂兄匾绊戇M而被身為皇帝的兒子、父親或弟弟加冕為奧古斯塔。海倫娜于325年被兒子君士坦丁一世加冕為奧古斯塔,君士坦提娜被父親君士坦丁一世加冕為奧古斯塔。

此外,普拉西里亞于414年被弟弟塞奧多西二世加冕,此時正值從阿爾卡迪烏斯統(tǒng)治后期開始掌控帝國政府的東方大區(qū)長官安塞米烏斯(Anthemius,405—414年在任)的勢力受到清除的關鍵時期。霍諾瑞亞也在年幼時由弟弟瓦倫提尼安三世加冕為奧古斯塔。曼(J. Man)指出,年幼即獲得奧古斯塔尊榮頭銜的霍諾瑞亞從此在權力和榮耀的簇擁下成長。

綜上,在晚期羅馬帝國,基于不同的背景,包括皇后、公主等在內(nèi)的二十余位宮廷女性獲得了在位者加冕的奧古斯塔頭銜,從而有助于皇室女性在特殊時期或特定條件下,深入地參與國家公共事務。

二、“奧古斯塔”群體的施政能力與表現(xiàn)

據(jù)史料記載,晚期羅馬帝國的奧古斯塔群體在公共事務中的整體參與程度比較引人矚目。皇室女性被加冕為奧古斯塔,不僅意味著正式得到民眾的擁戴和帝國權力層的認可,而且標志著她會與皇帝共享權力——或許有些權力僅具有象征性。加南德(L. Garland)強調(diào),皇后于法律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通常的加冕儀式,要在東正教牧首面前完成,牧首為皇冠祝圣后,皇帝親自為皇后加冕,該奧古斯塔由此獲得了與皇帝奧古斯都幾乎同等的權力。

首先,在宮廷政治與政府事務方面,面對王朝存續(xù)瀕臨斷裂的危機,多位奧古斯塔在皇位繼承這一國家政治核心事務中發(fā)揮關鍵作用。450年,塞奧多西二世意外墜馬而亡,姐姐普拉西里亞隨即與當時的重要蠻族將領阿斯巴(Aspar,?—471)結成同盟,共推馬爾西安(Marcian,450—457年在位)上臺并與之成婚。澤諾去世后,阿里阿德涅公開宣布支持阿納斯塔修斯為帝,并通過與新皇締結婚姻,強化了其繼位的合法性。學者認為,阿納斯塔修斯一世即位體現(xiàn)了奧古斯塔在皇位繼承事宜上的重要影響力。奧古斯塔群體也經(jīng)常通過婚姻將外姓男性納入帝王家族,從而為王朝的合法延續(xù)建立血親紐帶。8面對查士丁二世突然陷入神經(jīng)失常的危急局面,皇后索菲亞在574年指定將軍提比略為共治皇帝(co-emperor),代行皇帝職權。而且,奧古斯塔們還充分利用自己的身份積極介入皇位爭奪。其中,福斯塔設計針對功績卓越的克里斯普斯(Crispus,317—326年為共治皇帝),為自己所生之子繼位鋪路。君士坦丁一世之女君士坦提娜憑借奧古斯塔身份在意大利為維特拉里奧(Vetranio,350年在位)加冕。利奧一世之妻、奧古斯塔艾麗婭·維瑞娜曾兩度指定皇位繼承人,使巴西利斯庫斯和萊歐提烏斯(Leotius,484—488年在位)先后獲得帝位。在宣布萊歐提烏斯為帝時,維瑞娜憑借“奧古斯塔”身份向帝國重要地區(qū)與城市發(fā)布新帝即位的詔令,同時親自為新帝加冕。索菲亞試圖扶持查士丁二世的侄子查士丁尼(Justinian,525/30—577)上臺,以取代剛剛繼位的提比略。莫里斯之妻君士坦提娜在莫里斯去世后,試圖密謀顛覆福卡斯的統(tǒng)治。由此可見,奧古斯塔群體的施政能力在帝國最高權位交接過程中得到了極大體現(xiàn)。

除了插手皇位繼承事務外,奧古斯塔群體還能有效地操控皇帝的婚姻與教育、參與國政治理和政府人事任免。其中,普拉西里亞和加拉·普拉西迪亞分別為塞奧多西二世和瓦倫提尼安三世挑選皇后,17普拉西里亞對塞奧多西二世的教育進行精心謀劃。在參與國政治理方面,君士坦提娜持續(xù)性地影響其丈夫、當時的共治皇帝伽盧斯(Gallus,351—354年在位)的施政。在塞奧多西二世在位期間,普拉西里亞充當攝政,處理宮廷、朝廷內(nèi)外事務。普拉西里亞參與國政治理的經(jīng)歷延續(xù)至馬爾西安統(tǒng)治時期,馬爾西安的諸多政策在普拉西里亞的建議下實施。學者認為普拉西里亞在國政治理方面的權力顯著。塞奧多拉不僅協(xié)助查士丁尼一世成功鎮(zhèn)壓“尼卡(Nika)暴動”,而且積極參與國家立法,在國政治理方面表現(xiàn)突出。此外,在政府人事任免方面,卡帕多西亞的約翰(John of Cappadocia,生卒年不詳)、貝利撒留(Belisarius,?—565)、哲曼努斯(Germanus,生卒年不詳)、瓦斯安努斯(Vasianus,生卒年不詳)相繼遭受塞奧多拉的免職、震懾與恐嚇。查士丁二世的皇后奧古斯塔索菲亞曾協(xié)助丈夫懲處將軍查士丁(Justin,?—566)、恐嚇將軍納爾薩斯(Narses,?—574),并干涉提比略的財政政策。奧古斯塔群體的治理能力在攸關國家政局穩(wěn)定與發(fā)展的核心事務上得以充分展現(xiàn)。

其次,在晚期羅馬帝國內(nèi)外復雜的戰(zhàn)略局勢中,奧古斯塔群體也有機會干預軍事人員調(diào)配、影響與戰(zhàn)爭相關的外交決策,進而插手軍事和外交事務。西部帝國的奧古斯塔加拉·普拉西迪亞攝政期間有效制衡軍事將領菲利克斯(Felix,?—430)、波尼菲斯(Boniface,?—432)和埃提烏斯(Aetius,?—455),7同時與東部帝國保持友好關系,通過結盟、談判、贈與及主動介入蠻族間爭斗等外交政策,8積極應對西哥特人(Visigoths)、汪達爾人(Vandals)的軍事威脅。福斯塔將父親馬克西米安(Maximian,286—305年在位)的軍事計劃告知君士坦丁一世,幫助丈夫取得軍事方面的優(yōu)勢。9君士坦提娜鼓動維特拉里奧與馬格恩提烏斯(Magnentius,350—353年在位)作戰(zhàn),幫助兄長君士坦提烏斯二世(Constantius II,337—361年在位)克敵制勝。在瓦倫斯(Valens,364—378年在位)命喪于亞德里亞堡(Adrianople)戰(zhàn)役后,面對敵軍兵臨城下的危急局勢,多米尼卡組織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臣民抵御外敵。與此同時,霍諾瑞亞和李錫尼婭·尤多基亞分別與匈人(Huns)領袖阿提拉(Attila,435/40—453年在位)和汪達爾人領袖蓋薩里克(Geiseric,428—477年在位)取得聯(lián)系,希望通過個人秘密外交的方式獲取蠻族首領的支持。此外,塞奧多拉積極干預查士丁尼一世處理與東哥特王國(the Ostrogothic Kingdom)和薩珊波斯(Sassanid Empire)關系的決策,13索菲亞則在帝國面臨薩珊波斯強大軍事威脅之時,主導帝國與波斯的停戰(zhàn)談判。

最后,通過倡導召開大公會議、介入教會教義爭論和人事爭端等途徑,奧古斯塔群體在很大程度上主導了帝國宗教事務的發(fā)展方向。普拉西里亞明確支持正統(tǒng)教派并打壓一性論派。普拉西里亞對馬爾西安的宗教政策施加影響,促成大公會議于451年召開,糾正449年以弗所宗教會議的諸多決議。普拉西里亞不僅參與了會議的籌備,還與馬爾西安一起進入教堂,主持開幕式。加拉·普拉西迪亞支持羅馬教皇利奧(Leo,440—461年在位)拒絕接受449年以弗所宗教會議決議的決定,進而干預教會的教義爭論。雅典娜斯-尤多西亞也曾介入基督教內(nèi)部教派之爭,自始至終支持一性論派。一性論派也得到了塞奧多拉的支持,塞奧多拉力促查士丁尼一世施行對一性論派的寬容政策。此外,艾麗婭·尤多基亞不僅主動調(diào)停君士坦丁堡大主教金口約翰(John Chrysostom,347—407)與加巴拉(Gabala)教會主教塞維利安(Severian,生卒年不詳)的矛盾,而且拉攏亞歷山大里亞(Alexandria)主教塞奧非魯斯(Theophilos,?—412)以及主教塞維利安等重要教會人士,打壓并兩度放逐金口約翰,深度介入教會內(nèi)部人事爭端。在聶斯托利(Nestorius,?—451)與亞歷山大里亞主教西里爾(Cyril,?—444)展開激烈神學爭論時,普拉西里亞支持西里爾及其代表的埃及教區(qū),而聶斯托利最終遭到罷免、放逐。普拉西里亞保護主教弗拉維安(Flavian,?—449)。修道士羅曼努斯(Romanus,生卒年不詳)、塞維魯斯(Severus,?—443)、副主祭約翰(John the Deacon,?—443)、修道士塞奧多西烏斯(Theodosius,?—457)等均是雅典娜斯-尤多西亞主動結交與保護的對象。加拉·普拉西迪亞盡力維系與神父圣巴爾巴提安(Barbatian,生卒年不詳)以及主教圣彼得·克里索羅古斯(Peter Chrysologus,380—450)的密切關系。塞奧多拉支持并提升包括亞歷山大里亞主教塞奧多西烏斯(Theodosius,生卒年不詳)、提摩太(Timothy,?—535)和安條克主教塞維魯斯(Severus,?—538)在內(nèi)的多名教會人士的職位。

與此同時,通過朝圣、進入修道生活、捐贈教會,奧古斯塔群體引領地中海世界的信仰轉(zhuǎn)型。在被加冕為奧古斯塔后不久,海倫娜于327年前往基督教圣城耶路撒冷(Jerusalem)朝圣,12并找到了耶穌受難的“真十字架”。雅典娜斯-尤多西亞于438、443年兩度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在禁欲修道生活方面,普拉西里亞和雅典娜斯-尤多西亞表現(xiàn)突出:普拉西里亞保持貞女身份長達數(shù)十年,將宮廷轉(zhuǎn)換為修道院;雅典娜斯-尤多西亞第二次前往耶路撒冷后,常年定居在圣城,直至460年去世。此外,晚期羅馬帝國的奧古斯塔們踴躍捐建教堂、修道院,提供資金助力教會發(fā)展。海倫娜提供大筆資金用以教堂、修道院的建設,君士坦提娜曾在羅馬捐建修道院。普拉西里亞、雅典娜斯-尤多西亞、加拉·普拉西迪亞、艾麗婭·尤多基亞、塞奧多拉大力捐贈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加沙(Gaza)、拉文納(Ravenna)等地的教會,加快了教會積累財富的進程。毫無疑問,晚期羅馬帝國時期之教堂、修道院建筑的增加歸因于民眾的慷慨捐贈,而掌握了財富的女性,在此舉中的貢獻不容忽視,可以認為是帝國宗教轉(zhuǎn)型時期的重要信號。由于吸納了大量貴族女性的財產(chǎn),教堂、修道院等教會機構成為了重要的財富和土地的占有者。卡梅倫(A. Cameron)指出,基督徒將財富交給教會以便于再次分配,由此增加了教會的財產(chǎn)。基督徒捐贈的最大受益者是教會自身,為之后中世紀的巨額財富奠定了基礎。教會在財富分配過程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令晚期羅馬帝國逐漸過渡至基督教統(tǒng)治的中世紀社會。

由此可見,在晚期羅馬帝國,象征著享有尊榮和參政權的奧古斯塔身份,幫助眾多皇室女性憑借個人才能積極參與國家的軍政、外交、宗教等事務,同時與皇帝、文臣、武將、主教等重要男性的活動形成多層次互動與交織的局面。

三、“奧古斯塔”群體參政的依附性與局限性

在晚期羅馬帝國,雖然“奧古斯塔”群體擁有高貴地位與參政權,但是,她們的地位與權力并非來自于其自身,而是具有濃厚的依附性與局限性的,這種依附性與局限性在本質(zhì)上則源于晚期羅馬帝國社會以男性為尊的大環(huán)境。總體來說,女性在國家、社會和家庭層面處于理論與現(xiàn)實中的從屬地位,女性的身份與頭銜來源于處于家族或家庭核心的男性家主。因此,即使貴為“奧古斯塔”,也無法擺脫其在男權社會中的性別劣勢地位。

就“奧古斯塔”群體的依附性而言,晚期羅馬帝國的女性、主要是皇室和貴族家庭的女性,即使有參政的機會,也與其所在家庭的核心男性的地位與職務高低及其與皇帝的關系之親疏存在正相關性。顯然,那些接近權力結構中心的女性,尤其是長期生活在宮廷中、擁有相應的身份和尊榮并獲得奧古斯塔頭銜的皇室女性,有更多的機會參與帝國的軍政、宗教、文化等事務。皇帝、文臣武將、教俗貴族等重要男性形成了龐大的權力網(wǎng)絡,控制著最為核心的國家資源,而高居于此權力網(wǎng)絡頂端的皇帝,如果他的確是大權在握(排除個別的傀儡皇帝),就能有效掌控這張權力網(wǎng)絡的樞紐,驅(qū)動和制約著權力網(wǎng)絡中的所有貴族、官員。作為與皇帝關系最為親密的(無論是直接的血親關系還是姻親關系)奧古斯塔,自然有機會利用與最高統(tǒng)治者的緊密關系去掌控最高權力。“奧古斯塔”之所以能夠參政,正是由于作為皇帝最為親近的女性,她們可以依靠其身份以及皇帝的信任或默許分享皇權。“奧古斯塔”自身并非權力的來源,其權力來自于皇帝,無論是與之共享還是皇帝的“慷慨”(或不得不)出讓,其發(fā)揮影響力的基礎性保障是來自于皇帝所給予她們的信任、支持與特許的權力空間。她們自然有機會在軍政、宗教事務中扮演重要角色。她們可以與在位者共同會見他國使臣、代表皇室或與皇帝一起出席大型公共活動等。她們所享有的所有尊榮和權力,不僅平民女性無法觸及,即便在貴族女性群體中,也屬罕見。因此,皇族身份為女性參政提供了比其他女性更占優(yōu)勢的契機,而作為她們的夫君、父君或兄弟的信任和依賴,是她們能夠觸及國家最高權力的重要契機。

另外,在史書中不時出現(xiàn)的“奧古斯塔”與政府官員或著名人物之間的沖突及其后果,在本質(zhì)上所反映的也是君主專制的晚期羅馬帝國皇權的至高無上。正是在皇帝的縱容、贊同或默許下,這些“奧古斯塔”才能在斗爭中展現(xiàn)其權威、推行其意愿、實現(xiàn)其目的。在政府與宮廷內(nèi)部等級和權力結構森嚴的晚期羅馬帝國,借助于與皇帝的緊密關系以及利益的一致性,擁有奧古斯塔頭銜的皇后對其臣工和下屬所實施的威懾與恐嚇、拉攏與提拔,往往依仗著皇帝的威權,因此能夠發(fā)揮顯著的效果。史家普羅科比(Procopius,500—?)在記載塞奧多拉打壓卡帕多西亞的約翰、鉗制哲曼努斯、威脅貝利撒留的細節(jié)時,著意刻畫這些受其擺布的高官顯貴的恐懼。以弗所的約翰曾經(jīng)細致描述索菲亞對元老、官員女眷的訓斥,并且提到無人敢違逆索菲亞的意愿。這些高官顯貴以及家眷們的膽怯本質(zhì)上是出于對皇后們背后所依仗的皇權的畏懼。不僅如此,在壓制與威懾官員時,奧古斯塔們均能得到權力網(wǎng)絡中重要成員的協(xié)助。如金口約翰由于開罪了時任皇后艾麗婭·尤多基亞,皇后因此支持教會中金口約翰的政敵,雙方合力導致金口約翰受到罷免與放逐。奧古斯塔們針對和打壓的對象,除非能夠直接獲得最高統(tǒng)治者的支持,否則有很大概率會喪失參政資格。由此可見,晚期羅馬帝國政府與宮廷的等級權力結構鑄就了與最高統(tǒng)治者關系密切的皇室女性之顯赫權力,也彰顯了其參政活動本身所具有的依附性。

就“奧古斯塔”群體參政的局限性而言,其形成原因首先在于長期以來羅馬社會形成的男為主、女為輔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帝國社會由男性占據(jù)主導地位,女性則被視為男性從屬。雖然至晚期羅馬帝國時期,傳統(tǒng)的夫權婚姻已經(jīng)逐漸被無夫權婚姻所替代,但女性仍然離不開她們總體上依附于男性的命運。正如一些學者所認定,在這一時期,對女性權利的抑制有所松動,體現(xiàn)在一些立法規(guī)則方面出現(xiàn)了相對寬松的條例,但在實際執(zhí)行中未必能夠完全落實。女性無論如何不會是家庭的獨立支柱,她們的參政和社會活動也必然受到重重限制。女性參政的機會以及參政的深度與廣度直接受到家庭或家族中男性的身份、地位、職位變動等因素的直接影響和制約,由此進一步塑造了晚期羅馬帝國皇室女性參政的局限性。學者就此指出,證據(jù)顯示,晚期羅馬帝國的女性沒有擔任任何的公共職務。當資料中用額外的、形容詞的姓氏來稱呼女性時,這些姓氏來源于她們擔任行政職務的丈夫。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晚期羅馬帝國的奧古斯塔群體,其權力更多地集中于宮廷政治,而非軍事、外交等事務,且?guī)缀醵际请A段性的。如前所述,在晚期羅馬帝國,僅有普拉西里亞、塞奧多拉、索菲亞等少數(shù)皇室女性曾參與國政治理,而指揮軍隊作戰(zhàn)、斡旋于軍事紛爭或干預軍事人員調(diào)配的皇室女性更是屈指可數(shù),僅限于多米尼卡、加拉·普拉西迪亞、霍諾瑞亞、李錫尼婭·尤多基亞等。斯塔普勒斯(A. Staples)指出,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中,羅馬女性從來沒有真正地對男性的政治主導地位構成威脅。與此同時,在晚期羅馬帝國,未見任何皇室女性能夠以個人名義自行統(tǒng)領國家事務的現(xiàn)象,足見在性別角色約束之下,皇室女性參政在獨立性方面的明顯缺失。有學者指出,女性作為唯一的統(tǒng)治者被視為無序和不妥。如從塞奧多西二世執(zhí)政時期起,在帝國事務中發(fā)揮關鍵作用的普拉西里亞,在塞奧多西二世去世之時,極具威望的她仍然謹慎地將將軍人出身的馬爾西安推向前臺。吉本(Ed. Gibbon)就此認為,塞奧多西二世墜馬而亡后,在教士和民眾的歡呼聲中,女皇普拉西里亞沒有忘記性別帶來的偏見和危害,她非常明智地決定要選擇一位共治者。不僅如此,希望在軍政領域發(fā)揮影響力的皇室女性均需借力于男性,且有意維系權力的皇室女性在權力斗爭中往往不敵新任男性統(tǒng)治者。2李錫尼婭·尤多基亞、君士坦提娜、索菲亞、維瑞娜等奧古斯塔們在新任統(tǒng)治者上臺后迅速失勢以及在意圖奪權之際需要扶持男性上臺或依賴男性之勢力,這些事例說明,在參與國家事務方面,晚期羅馬帝國的皇室女性的行為事實上受到多方面的約束。

其次,男女所受教育的差異也是這種局限性形成的重要原因。在晚期羅馬帝國,教育并未如現(xiàn)代社會這般普及。女性接受教育的機會之有無取決于她的出身及家庭的財富與地位。接受教育的方式,除了在當時社會極具代表性的教堂禮拜活動掌控的平民教育外,貴族家庭可以出資聘請家庭教師,以通過對子女的早期教育保持家族地位、財富的傳承。除了極少數(shù)特例外,家庭出身之高低與受教育程度之高低之間存在著明顯正相關的關系。成年之前,在受教育方面,貴族女性所獲得的機會遠不及同等級的男性。學者指出,女性在受教育機會方面受到區(qū)別對待。女性獲得的教育機會較少,大多數(shù)女性將成年之前的時間用于熟悉家務,鍛煉家務方面的能力,從而為婚后生活以及管理家庭做準備。相比之下,僅有少數(shù)貴族階層的女性擁有接受教育的機會,閱讀古典作品和宗教作品。即使接受了教育的女性,包括可能平均受教育水平較高的“奧古斯塔”群體在內(nèi),她們所接受的古典教育本身也是以男性視角為主導的,這就決定了“奧古斯塔”群體無法通過接受教育而自覺超越晚期羅馬帝國男權社會對其思想與行為的規(guī)訓。因此,從上述“奧古斯塔”的行事表現(xiàn)來看,在其施政或參政的諸多領域中,能夠明顯發(fā)現(xiàn)她們或者依照男權社會中的政治規(guī)則或手段行事,或者表現(xiàn)地如同已經(jīng)逐漸基督教化的晚期羅馬帝國社會所期待的圣徒式女性。

最后,晚期羅馬帝國“奧古斯塔”群體參政的局限性也同“奧古斯塔”與“奧古斯都”(皇帝)之間的關系特征存在關聯(lián)。奧古斯塔群體的身份、地位與頭銜的獲得,取決于皇帝的意愿;憑借在位者的信任與支持,身份尊貴的奧古斯塔們能夠較大程度地分享統(tǒng)治者的權力與地位,參與部分軍政事務。畢竟,皇帝與皇后分別是國家地位最尊崇的男性與女性,也是“第一家庭”的核心成員,“帝后一體”所表現(xiàn)出的親密無間的關系對這一階段社會基本單位——家庭具有顯著的示范意義。在皇帝執(zhí)掌政務之時,皇后在宮廷中的權力是所有女性在家庭中相應權力的表率。作為皇帝的配偶,皇后的職權范圍自然而然地被她們丈夫的意志與性格束縛。正因如此,在奧古斯塔群體中,只有皇后在其夫君完全有能力和精力處理國家事務之時,可以深度參與國政治理,如艾麗婭·尤多基亞、塞奧多拉、阿里阿德涅、索菲亞等人所表現(xiàn)的那樣。在“夫婦一體”的前提下,皇后-奧古斯塔們也會積極維系皇權的至高無上,進而確保自己的地位。例如,在巴西利斯庫斯起兵篡位時,阿里阿德涅選擇前往伊蘇里亞(Isauria)與丈夫澤諾共進退;在查士丁尼時代,為了與身份地位相差懸殊的塞奧多拉達成婚約,查士丁尼有效地把握了自己的權力,通過修改國家法律中不允許貴族與平民(尤其是優(yōu)伶)成婚律令,而使自己與塞奧多拉的婚姻合法。皇后也深明此道,故比她之前的奧古斯塔們更為積極地參與國家政治和宗教管理,因而引起普羅柯比之不齒和非議。索菲亞多番阻止共治皇帝提比略的妻子伊諾進入君士坦丁堡大皇宮2 并制約提比略的權力。以上皇后們參政之做法的出發(fā)點無一不是為了確保皇權的穩(wěn)固,而最終目標仍然是保護自己。

與此同時,皇后-奧古斯塔們在宗教事務上的積極參與,其根本目的是通過對基督教會的掌控、強化對民眾精神領域的控制,從而穩(wěn)固當權者的權位。有學者強調(diào),尤多基亞之所以能不遺余力地打壓金口約翰,歸根結底是維護自己作為皇后的權力。塞奧多拉支持一性論派的做法和艾麗婭·尤多基亞屢次介入教會人士爭端的活動,均以保衛(wèi)丈夫的皇位為最終目標。普羅柯比指出,查士丁尼一世和塞奧多拉故意利用彼此宗教立場上的對立來控制持不同宗教觀念的民眾,他們在所有事務上都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學者認為,查士丁尼支持卡爾西頓派,而塞奧多拉傾向于一性論派,這種奇怪的對立其實反映出他們緊密的夫妻關系。卡特茲(S. Katz)則認為,塞奧多拉始終是查士丁尼一世最有能力的幫手。另外,皇室女性大力捐贈教會的活動,構成了對家庭或家族中核心男性支持教會發(fā)展活動的輔助。由于基督教在晚期羅馬帝國時期發(fā)展迅速、信眾人數(shù)不斷攀升,逐步取代了多神教在地中海世界民眾信仰中的主導地位。正是在此背景之下,亦可認定是在統(tǒng)治者的授意或默認下,奧古斯塔群體相當注重對基督教會的物質(zhì)支持,留下了向教堂、修道院建設提供大量資金、裝飾材料支持等方面的記載,其捐贈活動遍布帝國的多個城市與地區(qū),以此獲取民眾好感,同時穩(wěn)固其在家族和皇室宗親群體中的地位。可以肯定,奧古斯塔群體的朝圣、捐贈教會的宗教權力基礎來源于皇帝;奧古斯塔群體也借此舉穩(wěn)固與加強皇帝的權威。奧古斯塔群體宗教活動的起點與終點均指向在位者,這無疑表明其參與宗教事務所具有的依附性和局限性。

此外,由于晚期羅馬帝國王朝的家族傳承基于一夫一妻制下的男性子嗣生育,極易出現(xiàn)皇室絕嗣的情況。在這種狀況下,一方面,“奧古斯塔”可以通過選立新夫的方式延續(xù)王朝統(tǒng)治,如在推舉馬爾西安和阿納斯塔修斯一世上臺后,普拉西里亞與阿里阿德涅促成皇位交接的同時與新皇結婚,充當聯(lián)系新帝與原皇族的紐帶,因此維持原有的身份直至去世。另一方面,也會出現(xiàn)新選任的皇帝脫離奧古斯塔控制乃至剝奪其政治地位的局面。如戴克里先之女、伽勒里烏斯之妻、奧古斯塔瓦勒里婭于311年遭到放逐,后在314年被處決。身份尊貴的瓦勒里婭之所以遭此變故,與其家族核心男性伽勒里烏斯的病逝和戴克里先退位有著直接關系。索菲亞的皇后身份與奧古斯塔頭銜來自于丈夫查士丁二世,前述的指定皇位繼承人、出面與波斯議和等軍政權力表現(xiàn)建基于此。在丈夫去世、新帝上臺后,索菲亞注定會喪失原有的權力。對此,有學者認為,若奧古斯塔們只是扶持男性成為政治拍檔,而不是成為丈夫,這與通過婚姻進而將權力傳遞給男性的傳統(tǒng)方式不同的策略具有高度的風險性。君士坦提娜的情況與之相似,因為失去身為統(tǒng)治者的丈夫莫里斯的庇護,君士坦提娜原有的身份、頭銜隨之喪失,命運之起落完全取決于后續(xù)掌權者福卡斯的意志。因此,“奧古斯塔”與“奧古斯都”的命運一體兩面,舊帝的離世或垮臺將導致留在人世的“奧古斯塔”的未來發(fā)生不可預測的變化。總體而言,“奧古斯塔”的命運圍繞著其夫君的成敗而展開,唇亡齒寒是兩者關系的寫照。實際上,在皇位更迭時,大臣貴族都可以審時度勢地改換門庭,以求在新的統(tǒng)治者庇護下保留自己和家族的富貴及聲望。而喪失了最高權位的皇帝,卻必定會失去一切榮華乃至自己的生命。于是,皇后-奧古斯塔們自然隨之失勢。能否擺脫這種命運,則依賴于繼任皇帝的善意或是政治考慮,“奧古斯塔”的命運很大程度上掌握在皇帝手中,這一特征就決定了其參政的局限性。

綜上所述,基于晚期羅馬帝國男權社會的本質(zhì)、所受教育的局限及其與奧古斯都的關系特征,這一時期在公共領域主導或參與政治、軍事、外交與宗教事務的以奧古斯塔為代表的皇室女性群體,其行為本身對晚期羅馬帝國的皇帝具有高度的依附性,且其施政空間具有明顯的局限性,并未突破以皇帝為中心的權力網(wǎng)絡的邊界。

在晚期羅馬帝國,雖然以奧古斯塔為代表的皇室女性在政治、軍事、外交、宗教等公共領域的權力表現(xiàn)途徑相當豐富,然而,皇室女性在國家事務中的主導與參與行為具有顯著的依附性與局限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皇室女性的施政空間受到晚期羅馬帝國以皇帝為中心的等級權力結構的約束,而女性在國家、社會與家庭中的從屬地位則是這一依附性與局限性的社會來源。與此同時,對于皇室女性而言,其借以施展權力的文化教育基礎、頭銜與身份源自其男性親屬——皇帝,也使得她們難以擺脫這種社會所強加的依附性與局限性。皇室女性的參政活動以及由此出現(xiàn)的與同時期重要男性人物之間的交織與互動,在不同層面上對晚期羅馬帝國的王朝存續(xù)、國政治理、軍事活動、宗教事務以及皇室女性自身的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影響,從而成為促進晚期羅馬帝國社會發(fā)展的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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