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一雄
9月25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關于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對網絡暴力違法犯罪案件的法律適用和政策把握問題作出了全面、系統的規定,并作出鮮明表態,指出“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要充分認識網絡暴力的社會危害,堅持嚴懲立場”,這對于遏制網絡暴力在網絡空間的蔓延,進一步提升網絡暴力治理成效,營造清朗網絡空間,提供了重要的工作指引。
之所以要堅持嚴懲立場,與網絡暴力行為的法律規制不夠充分有關。近年來,我國侮辱、誹謗刑事案件增長明顯,其中不少為網絡侮辱、誹謗案件,擾亂網絡秩序,破壞網絡生態,一些極端事件甚至造成當事人“社會性死亡”、精神失常、自殺等嚴重后果,廣大群眾對網絡暴力深惡痛絕,但司法實踐中作出有罪判決的比例卻較低,有的違法犯罪行為并未得到應有懲罰。這與被害人在確認網絡暴力侵害人、收集證據等方面存在現實困難有關,也與侮辱、誹謗刑事案件的公訴標準缺乏細化指引、“門檻過高”有關。盡管從個人信息保護法,到《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等,相關部門不斷強化打擊網絡暴力的力度,然而,我們仍面臨諸多問題,比如,如何界定某條言論屬于網絡暴力還是正常批評?不同言論可能產生不同影響,什么樣的算違法?該以什么法律、罪名來規制?尤其是在海量的網絡跟帖中,對某些涉嫌網絡暴力的言論難以取證和固定證據,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某些人不以為意的心理。同時,網絡暴力往往針對陌生人實施,受害人在確認侵害人、收集證據等方面存在現實困難,維權成本極高。上述因素都給懲治網絡暴力帶來諸多挑戰。此次《意見》明確嚴懲的立場,正是基于這些現實痛點。
堅持嚴懲立場,重在精準抓住網絡暴力治理的關鍵點,多一些“長牙齒”的制度規范。網絡暴力是典型的群體語言攻擊行為,不少網民“按鍵傷人”是受從眾心理的支配。實踐中,針對群體性違法犯罪行為,法治注重將“首要分子”列為治理重點,但在網絡空間中,對網絡暴力始作俑者的治理卻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對此,一方面,《意見》通過列舉的方式對情節嚴重的網絡暴力違法犯罪予以從嚴從重處理,對諸如針對未成年人、殘疾人實施的,組織“水軍”“打手”或者其他人員實施等情形,要重點打擊惡意發起者與組織者、惡意推波助瀾者。
另一方面,特別關注網絡服務提供者在諸多網絡暴力事件背后所扮演的角色。網絡暴力的傳導路徑不是傳統硬暴力下施害者和受害者之間的簡單互動,而是經過了平臺數倍放大后的軟暴力或精神暴力向受害者個體精神世界的傷害。在實踐中,一些爭議性很強或已經涉嫌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帖子,卻被少數平臺視作流量密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違法內容不屏蔽、不刪除,對涉嫌違法用戶不封禁、不處罰,對生活受到影響的個體權利不補救、不重視,甚至樂于通過這些熱點事件收割流量紅利、吸引眼球,這實際縱容了不良影響的擴大。因此,既要明確平臺不僅負有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為司法機關辦理網絡暴力案件提供必要協助支持,又要通過強化全方位法律監督,以“守土擔責”敦促其“守土盡責”。《意見》明確指出將發生涉及損害公共利益的事件的平臺納入檢察機關公益訴訟范圍,拒不履行法定安全管理義務、在網暴事件中惡意推波助瀾的要受到法律制裁,平臺發起、組織網絡暴力的從重處罰,就是進一步壓實平臺責任的具體體現。
堅持嚴懲立場,不能突破憲法原則和罪刑法定、罪刑相適應等刑法基本原則。在構建網絡暴力適用規則的過程中,既要對各種涉嫌侵害特定個人的網絡暴力言行劃出“紅線”,也要保障憲法賦予人民群眾的合法權益,二者不可偏廢。要做到這一點,一方面,應強調規則的明確性,既要基于刑法分則關于相應罪名的罪狀、法定刑規定以及刑法總則的各相關規定設置規則,又要基于罪刑相適應原則進行依法合理適用,不可為了打擊網絡暴力現象而背離法治精神,對網絡暴力進行不當嚴懲。比如,《意見》明確了網絡暴力與合法行為的界限,不是“故意捏造事實”就不屬于誹謗違法犯罪,不是“肆意謾罵、惡意詆毀”就不屬于侮辱違法犯罪等。可見,保護正常批評、打擊刻意傷害,應當成為我們對待“按鍵傷人”的一個基本態度。
另一方面,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基于網絡暴力的嚴重危害性與復雜性,應當對其予以寬嚴相濟的打擊、控制和預防。應當明確,“嚴”并非是對每一個涉及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主體,而是對于那些網絡暴力行為的發起者、組織者、積極助推者而言的;對于受雇于利益群體的網絡水軍、不明真相的廣大普通網民,則應視情況作教育、感化、挽救為主的從寬處理。同時,具體的刑事入罪標準的設置應當保持謹慎,圍繞網絡暴力的特點,綜合運用民事、行政、刑事手段,防止“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堅持嚴懲立場,需依法支持針對網絡暴力的個人維權,破解“取證難”困局。根據法律規定,網絡暴力最常涉嫌的是侮辱、誹謗等自訴犯罪,而自訴人需要在起訴時向法院提供有明確的被告人、證明被告人犯罪事實的證據和信息。電子數據有效取證除了需要取證主體具有計算機、信息網絡等專業知識和實踐經驗之外,還需要取證主體具有相應取證權限。但是在我國,網絡暴力違法犯罪中的被害人僅享有采取調查措施進行調查取證的權利,比如收集提取自己手機等電子設備中存儲的涉案電子數據,或者通過在線方式提取網絡上公開的相關電子數據,而不享有采取強制性調查取證措施的權力。在網絡暴力犯罪中,大量電子數據是由作為第三方主體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占有或者控制的。盡管刑法賦予公安機關在網絡侮辱、誹謗案件中提供協助的法定義務,但沒有規定該義務的實現方式和訴訟階段,在缺乏電子數據調取權的情況下,網絡暴力案件的被害人難以從網絡服務提供者等第三方主體處收集、獲得電子數據,進而難以立案。針對這一點,《意見》將公安機關協助調查界定為立案前協助調查,在實踐中,還應對此種協助義務的具體內容、適用階段、運行程序進行細化,強化公安機關提供協助的義務,切實幫助被害人調查取證,使違法犯罪行為受到應有懲罰。
嚴懲立場強調的是事后治理,治理網絡暴力需加強由事前、事中到事后的全鏈條協同治理。治理網絡暴力是一個長期性、系統性的工程,需要循序而行。一方面,鑒于網絡暴力具有擴散快、隱蔽性強等特征,治理網絡暴力要在前期做好預防工作,通過社區用戶舉報、司法建議、檢察建議、公安提示函等助推平臺摸準網絡暴力事件的“脈門”,貫徹《關于切實加強網絡暴力治理的通知》中提出的建立健全網絡暴力預警預防機制的要求,從加強內容識別預警、構建網暴技術識別模型以及建立涉網暴輿情應急響應機制等方面預先做好準備。另一方面,在對網絡暴力的治理過程中,為了避免網絡暴力的負面影響擴大化,需要及時阻斷相關的內容傳播。為此,需要密切配合企業合規改革,不斷增強平臺盡職履責的內生意愿和外在動力,預防化解可供違法有害信息、侮辱誹謗等網絡暴力違法犯罪活動擴散的能量場,將借由網絡平臺實施、助推的網絡暴力及時控制起來。
(摘自11月1日《學習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