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10月27日,在國際金融論壇(IFF)20周年全球年會期間,記者采訪了出席年會的聯合國前副秘書長埃里克·索爾海姆。索爾海姆指出,巴以沖突最終只能依靠巴以雙方對話、達成政治解決方案才能解決,但推動沖突各方對話時,最難的一點是讓沖突參與方理解他們必須妥協。
埃里克·索爾海姆曾任挪威政府國際發展部長和環境部長,經合組織發展援助委員會主席。2016年至2018年,他擔任聯合國副秘書長兼環境規劃署執行主任。職業生涯中,索爾海姆多次參與國際和地區沖突局勢的調解工作。在擔任挪威外交部特別顧問和國際發展部長期間,他被視為斯里蘭卡內戰最重要的國際調停人。
回顧調停經歷,索爾海姆坦言,一些處于戰場優勢的沖突參與方總認為自己可以100%實現軍事目標,從而拒絕做出讓步,但歷史告訴我們“這些人最終將會失敗”。“妥協可能是痛苦的,但只有這樣才可能換來持久和平。”索爾海姆說,“各方應該想一想,戰爭之后會發生什么?戰爭永遠不可能摧毀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的想法。”
記者:10月7日至今的加沙人道主義危機中,聯合國的工作正面臨很多困難。一方面,已有50多名聯合國近東救濟工程處工作人員在空襲中喪生;另一方面,以色列政府對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的言論反應激烈,甚至拒絕為聯合國高級官員發放簽證。作為一名聯合國前官員和經歷豐富的“沖突調解人”,你如何看待當前的人道危局?聯合國還能發揮積極作用嗎?
索爾海姆:首先,我們需要回顧歷史,了解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立場。以色列對哈馬斯的暴力襲擊非常憤怒,因為這次襲擊造成了如此多的以色列平民傷亡。但另一方面,巴勒斯坦人也非常憤怒,因為以色列占領他們的土地長達半個多世紀。
所以,僅僅站在以色列或巴勒斯坦一邊不會給我們帶來和平。唯一的長期和平路徑,就是聯合國及中國等國政府一再提及的“兩國方案”。一切推動和平的努力都應該在這個前提下進行。
至于你問聯合國的作用,聯合國依然可以努力推動人道主義援助進入加沙。顯然,加沙現在必須被允許向國際社會開放,以便援助物資從埃及進入。但這首先需要停火。聯合國及國際社會要做的另一項重要工作,是促進人道工作者們的安全,現在不僅是聯合國工作人員在遇難,其他人道工作者及記者也不斷出現傷亡。但在沒有停火的情況下,這很難得到改變。
因此,如果我們想真正解決問題,還是需要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達成政治解決方案。我們應該記住的是:過去一百年來,任何發動戰爭的人都是輸家。發動一場戰爭,通常的結局先是失控,然后失敗。從二戰時的日本、德國,到本世紀陷入伊拉克、阿富汗泥潭的美國,莫不如是。因此,我們總是應該后退一步,尋找政治解決方案。
記者:目前,以色列政府拒絕和相關各方對話,特別是同阿拉伯國家及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直接對話;以方也多次拒絕國際社會的人道停火呼吁。為什么在沖突中促進對話如此之難?
索爾海姆:根據我的經驗,推動沖突各方對話,最難的一點是讓沖突參與方理解他們必須妥協。在一場沖突中,雙方總是追求100%實現目標。但在現實戰爭中,如果你追求100%實現目標,只會面臨越來越糟糕的處境,最終明白需要妥協。
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問題上,我們所說的妥協是:巴勒斯坦承認以色列國,同時以色列承認巴勒斯坦有權在被占領土上獨立建國。這種妥協可能是痛苦的,但只有這樣才可能換來持久和平。否則,在人口密集的加沙地區進行大規模戰爭,對雙方武裝人員、對平民都意味著大量傷亡。
更重要的是,各方應該想一想,戰爭之后會發生什么?戰爭永遠不可能摧毀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的想法。
記者:在你的職業經歷中,當你向沖突參與方的領導人、指揮官提出這些觀點時,他們能理解這些道理嗎?
索爾海姆:很多時候,他們會相信自己能100%實現目標。這種人最終會成為失敗者。另一種常見的情況是,一些人認為己方很強大,所以不愿意在任何問題上妥協。但如果你什么都不給對方,對方也不會有任何妥協。
因此,面對當前這場戰爭,整個國際社會,無論是美國、中國還是其他任何國家,都必須告訴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只有進行艱難的妥協,才能實現持久的和平,才能保護婦女、兒童、平民免受未來更多戰爭和襲擊的侵害。
記者:近年來,世界各地的武裝沖突不斷增加,這使得國際社會對氣候變化和其他更緊迫的“人類共同問題”的關注越來越少。我們是在進入一個新的沖突頻發的時代嗎?如何改變這種趨勢?
索爾海姆:首先,我認為“戰爭時代”的說法并不準確。我們之所以有這樣的印象,是因為我們看到歐洲有一場戰爭,中東有一場戰爭。它們占據了世界新聞的大多數版面。事實上,近年來也門、埃塞俄比亞等地也發生了大規模戰爭,有的戰爭遇難的人數比烏克蘭和加沙更多,但它們沒有得到國際輿論的關注。
總的來說,和現在相比,過去才是更暴力的時代。我們往往會忘記這一點。想想東亞,不到一百年前中國、日本、韓國都還處于戰爭狀態,一些地區人們的預期壽命只有30歲。而如今,東亞是世界上最和平的地區之一,中日韓等國的國民預期壽命都達到七八十歲以上。
但我們確實應該思考如何減少沖突。簡單來說,我們應當“看看過去,想想未來”。看看過去,我剛才已經提到:歷史告訴我們,發起戰爭者幾乎都會成為輸家。這將意味著國家經濟的衰退以及國際話語權的喪失。
想想未來,沖突中的國家應該學習歐洲、東亞地區的經驗,看到實現地區和平后的發展潛力。最關鍵的一點是:經濟發展將減少戰爭發生的可能性。從更發達的社會、生活更安定的人群中招募士兵,總是更困難的。
記者:過去兩周,四份有關巴以沖突的決議草案均未獲得聯合國安理會通過。類似的情形也出現在2022年至今的俄烏沖突中。這引發了一些質疑聯合國領導力的聲音。聯合國是否需要進行改革,以使其變得更高效?
索爾海姆:聯合國的改革是一個緊迫的問題。聯合國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建立的全球多邊體系,其權力分配和當時全球的力量關系有關。所以我們看到:占全球人口60%的亞洲沒有聯合國總部(聯合國總部分設在紐約、日內瓦和內羅畢),聯合國的大多數工作人員依然是西方人。
我們看到:英國和法國是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而印度,因為在1945年聯合國建立時還沒有獨立,所以雖然如今它已經是全球人口和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但并不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其他新興國家也面臨類似的境遇。到2050年,印尼可能會成為世界第四大經濟體,但它在國際秩序中的影響力還非常微弱。
因此,我們需要一個更強大的聯合國領導層,徹底變革當前的全球治理體系,讓聯合國“走出1945”,進入新的時代。遺憾的是,目前的聯合國領導層只是在討論改革,其行動還有所不足。
具體如何行動?我認為,首先是增強聯合國領導機構的代表性。比如由歐盟來代表歐洲。其次,聯合國的文化需要改變,需要更注重過程而非結果。比如,聯合國依然缺乏與私營部門及企業的聯系,但在解決氣候變化問題的過程中,主要的解決方案其實來自商業部門。
我們還需要新的思維方式,尤其需要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個大國美國和中國共同努力,找到解決國際社會分裂的辦法。對于新的思維方式,我認為兩個詞最為關鍵。一個是“尊重”,尊重根植于不同文化和歷史而形成的政治制度;一個是“對話”,需要推動國際社會能夠就每個棘手問題都進行對話,對話越多越好,領域越廣泛越好。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3年第41期。作者為該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