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卓,李天成
(華南農業大學 a.經濟管理學院;b.廣東農村政策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42)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推進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加快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由于戶籍制度的限制,我國的城鎮化被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剩余勞動力從遷出地轉移,由農民變為農民工;第二個階段是遷移者在遷入地居留,由農民工變為市民[1]。農民工群體是工業化不可或缺的勞動力資源,也給社會帶來了龐大的消費,正是人口在城鄉區域間的重新配置推動著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2]。根據國家統計局統計數據,1978年我國城鎮化率僅為17.92%,到2022年這一比率已上升至65.22%,這意味著我國城鎮化逐步呈現新的態勢[3]。可以預期,農民工的增長速度即將趨緩。因此,現階段吸引農民工流入并定居逐漸成為各個地方主政者所關心的重要議題[4],政府部門對農民工的態度由消極應對變為積極引導,并出臺促進農民工融入城市的各項措施[5]。
經典的勞動力流動理論從工業部門和農業部門生產率差異[6]、預期收入[7]、人力資本積累[8]等方面對農民工的流動進行解釋。近年來,隨著新舊動能轉換,農民工收入增長出現回落[9],《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22年農民工月均工資增長4.1%,相較于2013年的13.9%降低了將近10個百分點。收入的變化使得農民工逐漸關注城市的基本公共服務[10]。二十大報告就“健全基本公共服務體系,提高公共服務水平,增強均衡性和可及性”進行了部署。在諸多基本公共服務中最特殊的是義務教育,其直接服務對象并不是農民工本人而是農民工子女。教育是農民工后代改變命運的重要途徑[11],能否在父母務工地享受義務教育決定了農民工子女在成長的關鍵階段能否獲得父母的陪伴。從現實來看,義務教育可及性是影響農民工居留意愿的重要因素。據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2017)統計,農民工愿意留在務工地的原因中占比最高的是“子女有更好的教育機會”,達到23.75%,如果將樣本限制為有學齡兒童的農民工,這一比例上升到39.80%,遠遠超過“收入水平高”的17.37%。
受戶籍限制,農民工子女難以毫無障礙地在父母務工地享受義務教育。但相關政策改革一直在持續進行中,2023年6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構建優質均衡的基本公共教育服務體系的意見》明確提出要“健全以居住證為主要依據的農業轉移人口隨遷子女入學保障政策”。從財政的角度來看,義務教育財政支出占全部基本公共服務財政支出的比重達到41.49%[12],這顯示了國家在推進義務教育可及性方面的努力。
義務教育可及性在農民工轉變為市民的過程中發揮著何種功能,本文擬利用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2017)數據實證檢驗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及其作用機理。考慮到代理變量的內生性問題,采用工具變量和內生轉換Probit模型進行處理。本文進一步從義務教育階段、農民工個人特征及遷移特征等方面進行了異質性分析,最后驗證了義務教育可及性通過提高社會融入感促進農民工居留意愿的機制。
本文可能的邊際貢獻如下:第一,本文拓展了公共服務對農民工流動的影響研究。現有研究未明確區分戶籍居民和農民工所享受的公共服務的差別[13],或者將公共服務作為一個整體,未考慮義務教育的特殊性[14]。本文基于新勞動力遷移理論,從農民工子女人力資本積累的角度分析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第二,本文加深了對不同特征下義務教育可及性的異質性影響的理解。現有文獻往往依據各個特征單獨對異質性的結果進行解釋。本文的分析發現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在處于弱勢地位的農民工群體中更大。
可及性的概念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美國學者對公共衛生領域的研究。之后不同研究者分別從“適配度”和“服務的使用”兩個角度對可及性進行定義[15],即“服務系統滿足顧客需要的程度”[16]和“顧客對服務的實際享有量及滿意程度”[17]。隨著2012年《國家基本公共服務體系“十二五”規劃》正式提出“全體公民都能公平可及地獲得大致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務”,學術界對可及性的研究逐漸從公共衛生領域拓展到其他領域。鄧睿利用可達性等指標研究了公共衛生可及性對農民工生活質量的影響[18]。姜曉萍和康傳彬從理論上探討了農民工在城市享受基本公共服務的可及性障礙形成原因[19]。
義務教育可及性是基本公共服務可及性的重要一環。部分文獻直接關注了義務教育可及性。一支文獻聚焦于農民,利用學校數量和農戶與學校的距離等指標研究了農村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村家庭勞動力轉移[20]和農民幸福感[21]的影響。另一支文獻聚焦于農民工,利用居住證制度[22]和免費義務教育政策沖擊[23]研究了入戶政策和入學政策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
對于可及性的測度,大部分文獻都借鑒了Penchansky和Thomas從“適配度”視角出發所提出的5A(1)包括可獲得性(Availability)、空間可達性(Accessibility)、可負擔性(Affordability)、適切性(Accommodation)、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分析框架[24]。現實中,農民在農村地區享受義務教育以及農民進城后在城市享受公共衛生服務均不存在制度上的制約。然而農民工在城市并不能平等地無差別享受義務教育公共服務,因此籠統地將不同類型公共服務混在一起進行測度并非科學。鑒于此,本文從“服務的使用”的視角,使用農民工真正享受到的義務教育公共服務來測度義務教育可及性。
將公共服務納入勞動力流動的分析框架來自于Tiebout提出的“以腳投票”機制[25],即居民通過對公共品偏好使公共品供給處于供求平衡,進而選擇適合的社區居住。隨著微觀數據的逐漸增多,相關研究一直在前進,研究方法也日臻完善。
大部分研究的結論是一致的,認為地區公共服務水平與勞動力轉移正相關[26]。一些文獻認識到中國勞動力流動的階段劃分問題,認為公共服務供給顯著提升了流動人口的永久遷移意愿[27],降低了“流而不遷”的現象[28]。另一些文獻基于教育視角,認為教育公共品[29]和十二年免費教育政策[30]在吸引人才方面發揮著積極的作用。少數文獻意識到地方政府對農民工公共服務的開放度有限,使用戶籍門檻[31]和公共服務開放度[12]來衡量這種限制程度。
現有研究大部分以城市為中心,這就意味著公共服務并沒有區分戶籍居民和農民工,對義務教育而言這種區別尤其明顯。盡管部分學者[13]通過添加落戶門檻的限制來完善研究,但戶籍門檻衡量的是對農民工的整體限制,并不只針對義務教育(2)以上海為例,其戶籍門檻始終都處于國內最高水平,但是在2008-2018年其執行的“納民學校”政策提高了義務教育對農民工的開放程度。。公共服務開放度的計算參考政府部門承諾開放的條件,統計符合條件的農民工數量[12],這一方法的問題是政府承諾的條件很難與農民工進行匹配(3)以社保為例,很多大城市要求農民工繳納社保才可以申請子女入學,但在區層面部分區要求在本區繳納社保,大城市的職住分離使得很多農民工在中心城區繳納社保在郊區居住,因此不符合居住地的申請條件。。因此本文的研究直面農民工能享受到的義務教育公共服務。
新勞動力遷移理論將家庭而不是勞動力個體作為遷移的決策主體。因而農民工決定是否在城市居留時不僅會考慮自己的利益,也會將子女的利益一并考慮在內。義務教育的直接服務對象是農民工子女,能夠享受義務教育就意味著農民工子女在父母務工地就讀并與父母一起生活。可以從子女人力資本積累的角度解釋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
城市在義務教育經費投入、校舍建設及教師招聘等方面與農村均具有較大的優勢,這就意味著城市的義務教育質量是高于農村的。同時,子女的成長在學校教育之外還離不開父母的監督與引導,父母通過輔導作業等方式可以使子女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減少逃學等不良行為。這兩方面因素導致子女在城市接受義務教育的學業成績一般都優于農村。此外,家庭教育在培養子女形成人際交往、自信心和情緒控制等非認知能力方面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32]。認知能力和非認知能力的培養促進了子女人力資本的積累,可以顯著地提高其未來進入勞動力市場的回報[33]。因此子女人力資本積累增加了家庭作為一個整體的預期收入,可以促進農民工居留意愿提高。
農民工隨遷子女義務教育問題的解決主要依據2001年《國務院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提出的“以流入地政府為主,以公辦學校為主”原則。近年來我國戶籍改革進入快車道,一方面,通過降低部分地區戶籍門檻,鼓勵農民工落戶;另一方面逐步建立居住證制度推動包括義務教育在內的基本公共服務向農民工覆蓋。在傳統的通過戶籍提供公共服務的制度之外引入了新的供給制度,居住證制度是一種體制外的權益增量改革[34]。居住證制度的實施使得農民工子女接受義務教育成為現實,農民工與子女在務工地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家庭結構,可以有效地降低農民工在異鄉的陌生感。此外,農民工通過參加學校的家長會和親子活動等方式增加了社交活動,進一步促進了其與本地居民的融合。因此義務教育可及性可以通過社會融入促進農民工居留意愿提高。
本文實證涉及農民工個人層面和城市層面兩方面的數據,其中所用農民工數據來源于2017年中國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CMDS)(4)本文研究的主題是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需要同時控制農民工流出地和務工地的相關情況,其中農民工在流出地是否擁有宅基地是影響農民工在務工地是否居留的重要因素。CMDS2018并未對農民工流出地情況進行調查,因此本文選取CMDS2017的數據進行分析。,城市層面數據來源于《中國城市統計年鑒》。在2017年的農民工流動數據與城市層面數據匹配的基礎上,借鑒現有文獻研究[35],對所用數據做如下處理:第一,僅保留年齡在16歲以上,60歲以下的戶籍樣本;第二,保留農業及農業轉居民戶口性質的樣本;第三,保留務工/工作、經商的樣本;第四,考慮特殊家庭父母對子女可能產生特殊性影響,剔除再婚、離婚、喪偶或同居的樣本;第五,保留已婚且家有義務教育學齡內兒童的樣本。經篩選所得樣本數共計32503個。
1.被解釋變量——農民工居留意愿
參考已有研究[4],本文以農民工計劃未來在本地居住時間的長短來衡量居留意愿,預計居住時間越長代表居留意愿越強烈。根據2017年CMDS數據中Q314“今后一段時間,您是否打算繼續留在本地”和Q315“如果您打算留在本地,您預計自己將在本地留多久”這兩個問題,將農民工居留意愿設定為二分變量,即將Q314選項“是”和Q315選項“6~10年”“10年以上”和“定居”的樣本賦值為1,Q314選項“否”“沒想好”或Q315選項“1~2年”“3~5年”“沒想好”賦值為0。
2.核心解釋變量——義務教育可及性
與義務教育資源不同,義務教育可及性是指農民工子女實際享有的城市義務教育公共服務。參考已有文獻[36],本文以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作為義務教育可及性的代理變量。農民工會將有義務教育需求的子女帶入務工地,而不是讓其留守家鄉(5)實際中多子女的農民工家庭存在一部分孩子隨遷而另一部分孩子留守的情況,但根據2017年CMDS數據中義務教育學齡期子女統計可知,本文樣本中出現部分子女隨遷部分子女留守的情況不到總樣本的1.6%。,因而該指標反映農民工子女能夠在流入地享受義務教育。由于子女年齡越小越有可能對家庭需求產生影響[37],本文以學齡內年齡最小的農民工子女(幼子女)的現居住地來判斷子女是否隨遷。若幼子女的現居住地為“本地”,則表示子女隨遷并賦值為1;否則,表示子女未隨遷并賦值為0。
3.其他控制變量
為了克服遺漏變量偏誤,借鑒王春超和林芊芊[38]、夏怡然和陸銘[13]的相關研究,本研究模型控制了影響農民工居留意愿的人口特征因素、遷移特征因素、就業因素、家庭因素和流入地特征因素。人口特征因素包括:性別、年齡和受教育年限;遷移特征因素包括:遷移距離(包括跨省和省內跨市)、本次流動時長;就業因素包括:個人月收入、醫療保險;家庭因素包括:配偶隨遷、老家宅基地;流入地特征因素包括:每萬人醫生數、在崗職工平均工資。此外,為消除流出地、流入地及農民工職業之間的差異,實證回歸對其固定效應進行了控制。具體詳見表1。

表1 變量定義與描述性統計
表1分組列示了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顯示,義務教育可及性為0(義務教育階段子女未隨遷)的樣本組僅有25.8%的農民工愿意居留在務工城市,而義務教育可及性為1(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的樣本組愿意居留城市的農民工占比48.6%,可以大致看出,若義務教育可及性較強,農民工居留意愿也相對高。
基于上述分析,為了檢驗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本文構建Probit模型作為基準回歸,具體模型如下:
Stayij=α+βEdui+γPi+θZj+εij
(1)
其中,Stayij為農民工i在城市j的居留意愿;Edui為對農民工i的義務教育可及性;Pi為與農民工i個人相關(即人口特征、遷移特征、就業層面和家庭層面)的控制變量;Zj為城市j相關的特征變量,εij為隨機擾動項,α為常數項。模型(1)中系數β表示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總影響,若β顯著為正,則意味著義務教育可及性越強,農民工在流入地的居留意愿越強,即義務教育可及性能顯著提高農民工居留意愿。
根據基準模型考察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為提升結果的可靠性,同時采用Probit和Logit兩種模型進行檢驗。表2為基準回歸的結果,其中:第(1)列和第(3)列為不加入任何控制變量的檢驗結果,結果顯示,義務教育可及性能夠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促進農民工居留意愿的提升,且提升幅度均為19.1%;第(2)列和第(4)列為加入控制變量的檢驗結果,結果顯示,義務教育可及性在1%的水平上對農民工居留意愿有顯著促進作用,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提高幅度為15.9%和16.0%。由此可知,兩種模型回歸估計的結果基本一致,均說明義務教育可及性顯著提高了農民工在流入地的居留意愿,且均在1%水平上顯著。可以看出,農民工遷移流動除了追求收入增長之外,也更會追求子女教育質量和家庭幸福感。特別是農民工子女享受到城市的教育資源,可以提高農民工家庭對子女的教育期望和對子女投資的預期回報率[39]。可以說,流入地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發揮了較大的“拉力”作用。控制變量的檢驗結果均基本符合理論預期及相關文獻研究。

表2 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影響的實證結果
1.基于工具變量法的檢驗
如果義務教育階段子女是否隨遷完全取決于流入地義務教育是否開放,即子女是否隨遷這一代理變量完全外生,那么基準回歸模型(1)就足以完全識別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效應。然而,實踐中子女是否隨遷并非完全由父母隨機決定,而是更多地是取決于父母的主觀選擇[5],且這些因素也可能會對居留意愿產生共同影響。此外,還可能存在一些無法具體觀測和控制的因素(如傳統思想、父母偏好、個人能力等)導致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這一變量具有內生性。為了解決遺漏變量等帶來的內生性問題,本文以社區平均子女隨遷率即農民工流入社區中發生子女隨遷的農民工家庭占所有流入該社區的農民工家庭的比例作為工具變量(IV)進行檢驗。社區平均隨遷率一般認為既可以通過“同群效應”影響子女隨遷決策,又不會直接影響農民工留居意愿[37],因而理論上滿足工具變量識別要求。考慮到內生變量非連續變量,傳統的IVProbit模型失效[40],本文采用EProbit模型進行實證檢驗,結果如表3列示。檢驗結果表明:考慮內生性問題后,義務教育可及性仍然在1%顯著性水平上顯著提高農民工居留意愿。從回歸系數可知,相比基準回歸,經工具變量處理之后,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程度有所提高。

表3 基于工具變量的實證結果
2.基于內生轉換Probit模型的檢驗
由于農民工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是農民工個體或家庭自愿選擇的結果,政策、家庭、價值觀念等綜合因素均會影響子女隨遷決策,由此產生“自選擇”(Self-Selection)問題,導致以子女隨遷為代理變量的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效應存在選擇偏差。此外,不同家庭的隨遷策略具有較大的異質性。因而,基準回歸采用Probit模型會導致結果估計是有偏的[41]。為了緩解此內生性問題,本文借鑒李長生和劉西川[41]的研究,采用內生轉換Probit模型實證分析義務教育可及性的影響效應。
內生轉換回歸模型需要構建選擇方程和結果方程,經過極大似然比檢驗,卡方統計量相應P值小于0.1,即拒絕了選擇方程和結果方程相互獨立的原假設,表明農民工是否決定子女隨遷并非隨機過程,確實存在自選擇,需要使用內生轉換模型做進一步修正。統計結果顯示,處理組(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的平均處理效應(ATT)為0.297、對照組(義務教育階段子女未隨遷)的平均處理效應(ATU)為0.280以及總體樣本的平均處理效應(ATE)為0.290,且都在1%的水平上顯著,即在克服了選擇性偏差后,義務教育可及性確實促進了農民工居留意愿。從估計系數可知,基準Probit回歸低估了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且內生轉換模型估計結果與工具變量法估計結果相似。因此,在處理內生問題后,可以證明義務教育可及性的確能夠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產生顯著正向影響,也進一步說明基準回歸結果具有穩健性。
為了更直觀地反映內生轉換Probit模型的反事實結果,本文進一步繪制了處理組(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和對照組(義務教育階段子女未隨遷)的農民工居留意愿概率密度分布,見圖1。由圖1(A)可知,對于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的農民工而言,若選擇義務教育階段子女不隨遷,其居留意愿的概率密度將左移,說明剔除選擇性偏差后,義務教育可及性能明顯提升其居留意愿。圖1(B)可知,子女未隨遷的農民工如果選擇子女隨遷,在這一反事實情境下,其居留意愿的概率密度將右移,即其居留意愿會明顯提高。總體可知,義務教育可及性能顯著提高農民工居留意愿。這一結論表明,如果城市公共政策能夠為農民工提供更多可及的義務教育資源和公共服務保障措施,那么將會更大程度地促進農民工市民化進程,提升農民工家庭福祉和幸福感,大力推動共同富裕。
1.替換變量
(1)替換被解釋變量。本文通過以下幾種方式更換被解釋變量:①借鑒洪俊杰和倪超軍[28]的做法,從農民工市民化角度,以戶籍遷移意愿作為衡量指標,其中愿意遷移戶籍的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6)結合2017年CMDS數據庫中“如果您符合本地落戶條件,您是否愿意把戶口遷入本地?”這一問題,將選項為“愿意”的賦值為1,“不愿意”和“沒想好”賦值為0,由此設置戶籍遷移意愿二分變量。。②為了避免農民工主觀意愿形成的不確定性,同時更突出長期居留的穩定性。本文重新設置農民工居留意愿二分變量進行穩健性檢驗,即將“10年以上”和“定居”的樣本界定為具有居留意愿,賦值為1,否則為0。③為了更好地反映農民工居留意愿的程度,借鑒何煒[27]的研究,將居留意愿設定為定序變量(賦值0、1、2),其中0表示不打算在本地居留(即離開)、1表示短期居留(包含不確定)、2表示愿意在本地長期居留(與基準回歸定義一致,即預計未來的居住時間為6年及其以上),隨著0到2等級的增大,居留意愿的程度也逐步遞增。在此基礎上,使用有序Logit模型進行穩健性檢驗。
穩健性檢驗結果顯示考慮戶籍遷移因素和長期穩定居留意愿時,義務教育可及性均在1%顯著性水平上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產生正向影響效應,與基準回歸結論一致。考慮居留意愿程度時,義務教育可及性對不打算居留和短期居留意愿產生顯著負向影響,對長期居留意愿產生顯著正向影響,這與本文基本結論一致。從回歸系數來看,長期居留意愿回歸系數的絕對值高于不打算居留和短期居留意愿回歸系數的絕對值,即隨著居留意愿的增強,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居留意愿的影響效應逐步增大,進一步說明義務教育可及性使得農民工愿意長期居留的概率更高。
(2)替換核心解釋變量。①借鑒王春超和張呈磊[5]的研究,同時考慮義務教育階段所有子女均隨遷的情形,即所有子女都隨遷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②為了更直接突出農民工子女接受義務教育的情況,本文進一步借鑒孫婧芳[43]的研究,將義務教育可及性的代理變量定義為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比例,即被訪農民工同住在務工地的義務教育階段的子女數占被訪農民工所有的義務教育階段的子女數的比例。該指標能夠較好地表示流入地農民工子女能夠接受義務教育的可能性,比例越高,表明義務教育可及性越強。替換原有核心解釋變量后,義務教育可及性仍然均在1%顯著性水平上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產生正向影響效應,與基準回歸結論一致,且系數變化不大,說明基準回歸結論穩健。
2.變換樣本
在前文樣本處理的基礎上,穩健性檢驗主要采用三種方式進行樣本變換:(1)2014年《關于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的發布標志著戶口遷移政策逐步放開,全國戶籍人口城鎮化率由2013年的35.93%上升至2021年的46.7%。因此,本文進一步考慮戶籍制度政策的影響,在原樣本的基礎上刪除農業轉居民樣本(7)部分省份在戶籍制度改革中將農業戶口與非農業戶口統一為居民戶口,CMDS2017對此戶口性質進行區分,分別統計為“農業轉居民”和“非農業轉居民”。,做穩健性檢驗。(2)2014年以來,我國特大城市開始實施人口調控政策,特別是《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的出臺,進一步明確了“嚴格控制城區人口500萬以上的特大城市人口規模”的具體措施和思路。這一政策的發布導致農民工在城市的居留意愿可能受到影響,即居留與否會基于流入地對隨遷子女義務教育政策的寬松程度而決定。考慮到這一問題,本文篩選出農民工流動時間在2014年政策出臺之前(即2013年之前)的樣本進行檢驗。(3)入學門檻是影響農民工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的一項重要因素,2014年之后不少特大城市的入學門檻有所提升,對農民工“五證”的要求或積分要求相應升高[44]。與持有居住證的農民工相比,未持有居住證的農民工其子女在享受城市義務教育資源方面門檻更高。因此,本文將樣本調整為持有居住證的樣本并進行穩健性檢驗,以降低入學門檻對實證結果的影響。樣本調整后檢驗結果與前文基準檢驗一致,即義務教育可及性顯著正向影響農民工居留意愿,且均在1%水平上顯著,說明樣本變化基本不會影響本文研究結論。
不同條件下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影響效應可能存在差異性,因此,本文從農民工子女和個體特征、遷移特征和流入地城市特征這三個維度進行分組回歸,進一步討論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影響的異質性。
1.基于農民工子女和個人特征的異質性分析
(1)處于不同學齡期的子女可能會影響父母的遷移行為以及居留城市的意愿[38]。本文基于農民工子女年齡,將總樣本劃分為子女處于小學階段和初中階段的兩組樣本,并對義務教育可及性的影響進行比較,結果如表4中第(1)和第(2)列所示。兩組結果對比可知,義務教育可及性的影響均在1%水平上顯著為正,而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子女處于小學階段的農民工居留意愿的邊際影響更大。由此說明,與初中階段子女相比,小學階段子女更需要父母的陪伴和照料,跟隨父母遷居的可能性會更大,并且面臨的義務教育需求更為迫切,父母會為了更好的城市教育而選擇居留的意愿會增加。所以說,義務教育可及性更多地影響了子女有小學就學需求的農民工。
(2)不同代際農民工在價值觀念、個人滿足感、身份認同以及知識水平等方面存在差別,并且對子女受義務教育的需求以及在城市安家落戶的意愿也可能具有明顯不同[29]。本文從農民工代際出發,考慮在老一代(1980年之前出生)和新生代(1980年之后出生)兩組樣本中,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影響的差異。表4中第(3)和第(4)列結果顯示,義務教育可及性的影響均在1%水平上顯著為正,但義務教育可及性對新生代農民工居留意愿的邊際影響更大,且比老一代農民工的影響效應高出2.7個百分點。這說明新生代農民工通常對子女抱有更高的期望,其也更愿意為子女教育投入更多的物質和精力,由此強化了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居留意愿的影響。
(3)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勞動力對公共服務的偏好存在差別,特別表現為公共服務對不同受教育水平勞動力遷移行為的影響方面[28]。本文根據是否受過高等教育(即是否有大專以上文憑)將農民工劃分高學歷和低學歷,并進行分組檢驗,結果如表4中第(5)和(6)列示。可以看出,兩組義務教育可及性的影響均在1%水平上顯著為正,而低學歷組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邊際影響更大。這主要源自于高學歷的農民工通常在技能和知識積累方面優于低學歷農民工,其能夠有更多機會在城市獲得穩定的就業,子女也能更容易接觸到城市教育資源。因而對高學歷農民工來說,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其居留意愿的影響效應較弱。低學歷的農民工會更期望子女通過教育改變命運,其對義務教育可及性更敏感,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其居留意愿的影響會更明顯。
2.基于農民工遷移特征的異質性分析
從農民工遷移規律和特點來說,遷移距離越遠、遷移地經濟水平越發達,農民工的就業機會和個人待遇也相對越好,而當子女隨遷或家庭遷移時,農民工則會綜合考慮收入水平以及公共服務供給(特別是教育)等因素[41]。因此,本文將樣本分為跨省流動、省內跨市流動和市內跨縣3類分樣本,以考察不同遷移特征下,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影響的差別,相關分析結果見表5。

表5 異質性分析結果:農民工遷移特征維度
由表5可以看出,無論是跨省流動、省內跨市還是市內跨縣流動,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居留意愿均在1%水平上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對比回歸系數進一步可知,跨省流動農民工的居留意愿會更大程度上受到義務教育可及性的影響,該結論與張開志等[16]的研究一致。遷移距離越遠,所付出的遷移成本就越高(不僅表現為物質成本,也表現為遠離父母、舍棄家鄉社會關系等心理成本),農民工會更期待有穩定的工作就業和家庭生活,減少遷移時間和次數;同時,農民工會為了子女教育而選擇遠距離遷移(如跨省流動),以尋求更好的城市教育資源,因而對流入地的義務教育可及性更敏感,所以,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跨省流動的農民工影響更大。
(3)基于流入地城市特征的異質性分析
不同城市規模體系在產業結構、生活成本、就業機會、社會公共政策、基礎設施、公共服務供給程度等方面存在差異,流動人口的吸引強度也有不同[29]。本文區分流入地的城市規模(8)根據《國務院關于調整城市規模劃分標準的通知》(國發〔2014〕51號),參照其中關于城市的分類標準,以城區常住人口數將流入地城市劃分為超大特大城市、大城市(包含Ⅰ型大城市、Ⅱ型大城市)和中小城市(包含Ⅰ型小城市、Ⅱ型小城市、中等城市)。,進一步考察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影響的異質性,結果見表6。從檢驗結果可知,不同城市規模下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居留意愿均在1%水平上有顯著的正向影響,但相對于超大特大城市和中小城市而言,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在大城市居留的農民工影響更明顯。雖然超大特大城市在經濟和公共服務水平上都優于大城市和中小城市,但就家庭流動方案而言,農民工會做出權衡,即尋找收入和子女接受教育的最佳平衡點。因此,大城市可能是農民工家庭居留優選方案,這強化了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居留意愿的影響效應。

表6 異質性分析結果:流入地城市特征維度
(4)異質性分析的進一步討論
本文認為不同異質性分析背后有一個共同的主線就是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弱勢群體(9)這種弱勢是一種相對地位。就個體特征而言,指的是農民工群體內部的相對地位;就遷移特征和流入地城市特征而言,指的是農民工相較于務工地戶籍居民的相對地位。影響更大。第一,初中教育處于一個承上啟下的關鍵階段,大部分省份對異地參加高考的條件為擁有本地高中學籍,而獲得本地高中學籍的前提就是在本地就讀初中并參加中考。出于高考錄取壓力的考慮地方政府往往進行限制前置,對農民工子女初中入學的限制比較多,這導致各個城市的初中入學門檻往往高于小學。所以能夠讓子女在初中階段在城市接受教育的農民工相對地位更高(10)這背后事實上是地方政府的一種篩選機制。義務教育資源比較緊張的城市往往采取積分制的方法對農民工進行排序,積分主要由學歷、個稅、房產及流入時間等農民工個人特征決定,積分排名靠前的農民工才可以獲得子女入學機會。由于小學階段與初中階段單獨排序,因此在初中階段錄取時農民工有可能因為積分排名靠后使得子女無法繼續在務工地就讀。。第二,本文的樣本限制為有學齡兒童的農民工,在此樣本中老一代農民工的學齡子女大多就讀于初中,盡管老一代農民工在整體上比較弱勢,但能夠讓子女在城市就讀初中的群體相較于新生代農民工并不弱勢。第三,農民工流動的距離會對其社會關系網絡的構建產生重要影響。流動距離越遠,農民工依靠原有“血緣”和“地緣”與戶籍居民建立聯系的概率越低,其更容易游離于社會主流之外。此外,流動距離的擴大往往伴隨著流入城市規模的擴大,大城市高收入人群遠遠多于小城市,這導致農民工與戶籍居民的收入差距隨著流動距離的擴大而擴大,不利于其依靠“業緣”建立社會關系網絡。因而農民工流動的距離越遠,其在流入城市的相對地位越低。第四,考慮到不同城市,則結果更為復雜,在超大特大城市和大城市務工的農民工的相對社會地位低于在中小城市務工的農民工。在前兩類城市內部的對比中,超大特大城市較高的生活成本,使得大城市成為綜合考慮下的最優選擇。
近年來農民工不滿足于遷移流動所帶來的經濟利益,還希望能夠融入流入地的社會生活,在流入地的社會融入程度和自身認同感與農民工居留意愿存在著不可分割的聯系。結合上文的理論分析本文認為社會融入是義務教育可及性影響農民工居留意愿的一個關鍵機制,即義務教育可及性越高,農民工從中獲得的個人認同感和社會融入感越強,進而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產生促進效應。主觀心理層面認同感是社會融入的高級階段,反映了流動人口融入城市社會生活的深度,是流動人口對流入地的評價、歸屬感、認同感和個體身份重新定位等方面的綜合體現[45]。基于此,本文選取受訪者對居住地的融入意愿、身份認同和心里融入三個維度來更全面地衡量農民工的社會融入程度,具體來說:根據2017年CMDS中Q503“C我很愿意融入本地當中,成為其中一員”(融入意愿)、“D我覺得本地人愿意接受我成為其中一員”(身份認同)、“H我覺得我已經是本地人了”(心里融入)這三個問題,依照回答選項將“完全不同意”、“不同意”、“基本同意”和“完全同意”分別賦值為1~4,最后利用主成分分析法將其合并。由此,進一步驗證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社會融入感的影響。
機制檢驗結果如表7所示。其中,第(2)列顯示,義務教育可及性能夠在1%水平上顯著提升農民工社會融入感。在(1)和(2)列的基礎上,將社會融入感納入回歸模型中,第(3)列結果表明,義務教育可及性和社會融入感均能顯著提升農民工居留意愿。根據中介效應模型的檢驗標準,判斷社會融入感具有顯著中介效應,且在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中,社會融入感的中介影響效果為12.27%。以上結論驗證了社會融入感在義務教育可及性影響農民工居留意愿中發揮了機制作用。

表7 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機制實證結果
本文以2017年中國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CMDS)數據為基礎,結合地級及以上城市特征數據,以義務教育階段子女隨遷作為義務教育可及性的代理變量,運用Probit模型系統性討論了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影響及其影響機制,主要研究結論為:
第一,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產生顯著正向影響。現階段以家庭為單位的農民工流動除了考慮收入增長之外,也更會考慮務工城市的義務教育資源的可獲得性。流入城市的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選擇是否居留產生較大的吸引力。此外,社會融入是義務教育可及性影響農民工居留意愿的一個重要機制,發揮著中介作用,即當義務教育可及性越強時,農民工在流入城市就會獲得更高的社會融入感,進而農民工居留意愿就會增強。可以看出,享受到城市義務教育資源對提升農民工家庭的認同感、融入感和幸福感發揮著關鍵作用,提升城市義務教育可及性能夠讓農民工家庭更好地融入城市并且愿意長期居留,這是深入推進農民工市民化的一條重要途徑。
第二,考察不同的農民工子女和個體特征、遷移特征以及流入地城市特征,義務教育可及性對農民工居留意愿的正向影響作用存在差異。農民工子女和個人特征維度的異質性表明:與初中階段子女相比,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子女處于小學階段的農民工居留意愿的邊際影響更大;相比老一代農民工,義務教育可及性會更多地影響新生代農民工的居留意愿;相對于高學歷農民工,義務教育可及性對低學歷農民工居留意愿的邊際影響更明顯。農民工遷移特征維度的異質性表明:對比跨省流動、省內跨市以及市內跨縣流動,跨省流動農民工的居留意愿會更大程度上受到義務教育可及性的影響。流入地城市特征維度的異質性表明:相對于超大特大城市和中小城市,義務教育可及性對在大城市居留的農民工影響更大。
基于上述結論,本文得到的啟示如下:
第一,轉變經濟發展模式,促進不同區域協調發展。流動人口的義務教育問題本質上是區域發展不均衡的問題。本文的研究發現,與超大特大城市相比,大城市的一大優勢就是為農民工提供義務教育的成本較低,其可及性更高,對農民工的居留意愿的影響更大。這一優勢配合國內大循環所帶來的國內消費需求,可以扭轉內地城市的劣勢,引導產業和農民工的流入。只有不同地區的發展均衡,才能倒逼沿海地區地方政府重視農民工子女入學問題,通過主動提高義務教育可及性的方式吸引農民工。
第二,積極鼓勵民辦教育發展,擴大對農民工子女的教育供給。政府應該投入資金對接受農民工子女入學的民辦學校進行補助,同時對民辦學校的辦學條件進行約束,保證其教學質量。這樣一來農民工子女的義務教育盡管沒有解決優不優的問題,但至少在合格水平之上解決了有沒有的問題。對地方政府而言,由于沒有觸動戶籍人口的利益,面對的反對聲音不會很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通過逐步加大民辦學校補貼力度的方式,漸近性地實現農民工與戶籍人口享受同等水平的義務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