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朱陸異同的一個新視角"/>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陳 昊
(寧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朱學陸學,究竟有何不同?歷來討論朱陸異同,有所謂“尊德性”與“道問學”之別[1]3037,由此,朱陸學術分歧是為學方法的差別[1]1885。又有所謂“心即理”與“性即理”的不同,據此,朱學陸學是哲學系統的差異[2]467—470。梳理近代以來中國哲學史論述可知,馮友蘭最早提出“心學”“理學”的哲學體系存在根本差異的看法[3]806,他從哲學體系本身出發,探討朱陸學術差異的思路與觀點,又被牟宗三繼承與發揚,盡管是以一種批判形態[4]。此外,任繼愈等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主導框架的中國哲學思想研究,又往往以主觀唯心與客觀唯心分判朱陸哲學[5]269。
無論是為學方法的差別、哲學系統的不同,或分屬唯心主義的不同派別,綜觀前人論朱陸之異,似乎多了幾分“以今格古”的建構,少了一些“歷史現場”的聲畫還原。實際上,朱陸論學分歧如何演變成針鋒相對的學術批評,其中一些精彩的歷史細節,隱含在二賢對“顏回克己”的不同解說中。盡管,朱陸詮說“顏回克己”的義理差異、不同工夫指向,已有豐富研究成果,然而,將這個看似經學詮釋的題目納入思想史軌道,重新考察朱陸異同,卻為我們探析這八百多年前的學術公案提供了新的視角。
針對《論語》“顏淵問仁章”,孔子告顏回“克己復禮以為仁”,朱陸都以“克己”為“克除己私”。進一步追問,顏回所克“己私”具體指什么?朱陸就有了分歧,一指聲色利欲的私欲,一指個人知見的私意。朱熹據天理人欲之辨論克己,陸九淵卻對理欲之辨深表懷疑,并對克私欲不以為然,相反,陸九淵立足“天德己見之進退”,強調克除私意①。不僅對“己私”各作詮解,相應的工夫主張,朱陸也大相徑庭。朱熹以知行交發的工夫框架說克己復禮,認為顏子先有一截分辨天理人欲的窮理工夫,由見得明而剛決力行,從而克勝一己私欲還復天理。然而,如對壘打擂一般,陸九淵卻教人跳脫繁復支離的書冊講論,主張易簡工夫,指點學者在自家身心上體認千古一理與圣賢之心。陸九淵闡發顏子克己工夫,強調學者置身天德己見進退之間,著力克除一己私見的病痛。
朱陸圍繞“顏回克己”的爭論,并未止步于己私的義理差異、心性工夫主張的不同。當朱陸從分歧走向沖突,“顏回克己”的問題就溢出經學界限,擴大升級為針鋒相對的“學術批評”:陸九淵直指朱熹“沉溺私見”,朱熹也猛烈批評江西之學,痛斥陸九淵“克除意見”“無意見”之說。由此可知,顏回克私欲或克私意,并非單純義理訓釋的經學問題,而是關聯朱陸異同的學術公案,這一點也是本研究進于既有克己研究之處。此外,前人論朱陸異同,或謂之“性即理”與“心即理”之別,或謂之“尊德性”與“道問學”之分,本文則由顏回克己的不同詮說出發,重返朱陸論爭歷史現場,提供考辨朱陸異同的新視角。
朱陸詮說顏回克己,多有相同之處。朱陸同訓“克”作“勝”,克己為克勝(除)己私。這一點,陸九淵門人楊簡的解說則不同,楊簡訓“克”作“能”[6]2134,故克己不是克勝私己,而是正面挺立自我、發揮積極自我②。朱陸還同在“反本復初”的復性(心)論結構上論克己工夫。朱陸也都贊賞顏回資質高明,表彰克己為高階工夫。但在這些地方進一步詳察,朱陸分歧暴露無疑。朱陸對顏子克己的不同看法,首先落在己私的內涵。己私,究竟指聲色利欲的私欲,還是個人知見的私意?
朱熹立足天理人欲之辨,認為顏子所克是負面消極的“身之私欲”,因此,朱熹說克己私,偏重說“克勝身之私欲”。朱熹《論語集注》釋“克己復禮以為仁”曰:
仁者,本心之全德。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復,反也。禮者,天理之節文也。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全德也。蓋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于人欲。故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復于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全于我矣。……日日克之,不以為難,則私欲凈盡,天理流行,其仁不可勝用矣。[7]167
朱熹從天理人欲的三層復性結構解說顏回克己:本心仁體(心之全德莫非天理)、仁體破壞丟失(心之全德天理壞于人欲)、復歸仁體(私欲凈盡天理流行)。朱熹著重以“私欲”論克己私,又兼顧己私之為“私意”的方面。在《論語集注》釋“顏淵問仁”部分,朱熹就補充性地引用程子以己私為私意之說:
程子曰: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己私,皆歸于禮,方始是仁。[7]167
程子禮意對言,以非禮處的私意來定義己私,朱子引此說,意在兼顧“私意”的內涵。單就《論語集注》看,朱熹主“私欲”說己私,兼帶以“私意”說己私。與之對應的克己工夫就意味著,學者克己,應當克勝與己身關涉的聲色利欲的私欲,又要警惕非禮處的私意。這不免令人疑惑:朱熹何以如此“纏繞”,既然重言克私欲,何必兼說克私意?既然克己工夫是克勝身之私欲,何故又要兼顧警惕私意?此處,有朱子的良苦用心。朱子始終提防學者以克私意工夫的名義,看輕讀書講論(因讀書講論被視作意見、私意而予以摒除)。朱子懷抱憂慮,學者若束手不做格物窮理工夫,將流于佛老。
換句話說,如何理解顏子克己,必有相應的工夫主張與工夫后果。朱熹其實知曉,單純考察義理內涵,“己私”包括私意、私欲兩方面。在注釋《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時,朱熹已做出明白辨析。朱熹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解尊德性,又所謂“存心”,即“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7]53于此一節,朱子向弟子剖陳他的“費心”考量:
問:“《(中庸)章句》云:‘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如何是私意?如何是私欲?”曰:“私意是心中發出來要去做底。今人說人有意智,但看此‘意’字,便見得是小,所以不廣大。私欲是耳目鼻口之欲,今才有欲,則昏濁沉墜即不高明矣。某解此處,下這般字義極費心思。”[8]2133—2134
在朱熹看來,私意是人心中所發將要人有所作為的私智與故意,私意使人自蔽,以至于見識狹小封閉而不能廣大;私欲則系于人身耳目鼻口,私欲令人自累,將使人意識昏濁意志沉墜。朱熹費心辨析的,是私意與私欲引發的心性與道德方面的后果,即由廣大而入于狹小、由高明而墮入卑污。
(廣大、高明)此二句全在自蔽與自累上。蓋為私意所蔽時,這廣大便被他隔了,所以不廣大。為私欲所累時,沉墜在物欲之下,故卑污而無所謂高明矣。[8]2134
既然朱熹明白,私欲自累與私意自蔽,二者同為學者致病之源。那么,朱熹何以必主“克私欲”而略說“克私意”?原因之一,前文已言及,對己私內涵不同認定,必然引發不同的克己工夫主張,并帶來不同的心性工夫后果。就此而言,朱熹對流于禪家空虛無念的為學傾向,對學者束手心性與懸空捉理等為學弊病,始終保持高度警惕。如何避免偏在心上用工的病痛?在朱子看來,必得落實在即物窮理、應事接物等格致工夫上,并與克勝身之私欲的克己工夫配合,如此才算工夫完備而無缺漏。此外,朱子無法贊同“滅除己見”“克除私意”之說,或許還在于,朱熹不得不為他終生熱衷的讀書著述、講明義理的“意見活動”做某種自我辯護。
綜上,筆者試點破朱子的隱秘心跡:朱子明白知曉,單論字義訓釋,顏回所克己私的確涵蓋私欲與私意兩方面的內容。然而,進一步考量克己工夫,則“克私意”實在不是穩妥的工夫,學者沿此做工夫,多歧病而無實地。因而,顏回克己之為克私意,這一層意思無需聲張。相反,學者應更多圍繞耳目口鼻等與身相關的私欲物欲,做克勝私欲的切身工夫,如此才穩健、著實、切己,才有工夫下手處。朱子如此曲折心意,不可不謂用心良苦。
較之朱子的曲折心跡與“苦心安排”,陸九淵的克己主張簡明直截(這也正是陸學本身特質)。理論上說,己私涵蓋私意與私欲兩種內涵,陸九淵卻明白指出,顏回非克私欲,而是克除“私意、私見、私智”。
……以顏子之賢,雖其知之未至,善之未明,亦必不至有聲色貨利之累,忿恨縱肆之失,夫子答其“問仁”,乃有“克己復禮”之說。所謂己私者,非必如常人所見之過惡而后為己私也。己之未克,雖自命以仁義道德,自期以可至圣賢之地者,皆其私也。顏子之所以異乎眾人者,為其不安乎此,極鉆仰之力,而不能自已,故卒能踐“克己復禮”之言,而知遂以至,善遂以明也。若子貢之明達,固居游夏之右,見禮知政聞樂知德之識,絕凡民遠矣。從夫子游如彼其久,尊信夫子之道如彼其至,夫子既沒,其傳乃不在子貢,顧在曾子,私見錮人,難于自知如此。曾子得之以魯,子貢失之以達,天德己見消長之驗,莫著于此矣。[9]8
陸九淵申明,顏子如此賢明,“必不至有聲色貨利之累,忿恨縱肆之失”,在克己問題上,應引起學者注意的是“私見錮人”的病痛。陸九淵還援引孔門弟子傳道情形,做辨析與證明。陸九淵認為,孔子告顏子克己,孔子警示的和顏回領會的,是克除“自命仁義道德、自期圣賢之意”的私意,且曾子就是憑借無私見而得道(以魯得之);相反,子貢擅用私智、自以為博聞,卻終究不能得道。陸九淵還說:
顏子又不是如今人之病要克,只是一些子未釋然處。[9]454
陸九淵這一極為高調的宣示,后來被人歸納為“顏子無己可克”的說法。依此說,顏回無需如常人般克除聲色貨利、眼耳鼻口等身之私欲,顏回所克的只是一點“未釋然處”的私意。陸九淵的說法,與朱子克勝身之私欲的說法針鋒相對。何以認定顏子無私欲可克?陸九淵的根據在于:顏子有精神,其賢明遠勝眾人常人,因而謂“顏子無己可克”,亦無問題。陸九淵強調克私意,也有他的考量,并指向特定的“不良學風”③:
人心有消殺不得處,便是私意,便去引文牽義,牽枝引蔓,牽今引古,為證為靠。[9]458
在陸九淵看來,顏子所克己私不落在道德生活領域的克勝聲色貨利的私欲,而應定位在知識領域、學術思想活動方面,克除私見、私智與私意。陸九淵“天德己見”的說法,意味著人的知識活動與德性修養相互對立,存在此消彼長的緊張關系。這與朱熹強調的“天理人欲”論互相抵牾。陸九淵對天理人欲說不以為然,認為此說出于老氏,并非儒家正傳: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論。若天是理,人是欲,則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出于老氏。《樂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之,而后好惡形焉。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天理人欲之言蓋出于此。《樂記》之言亦根于老氏。……[9]395
天理人欲之分論極有病。自《禮記》有此言,而后人襲之。《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若是,則動亦是,靜亦是,豈有天理物欲之分?若不是,則靜亦不是,豈有動靜之間哉?[9]475
值得注意的是,陸九淵與朱熹一樣,也承認克己具有克勝私欲與克除私意的雙重內涵。陸九淵明確指出,克利欲與克知見這兩方面,各自對應不同根器與品級的人群。眾人常人要克利欲,顏子只須克去一點私意;愚者不肖之人要克利欲,智者卻應克除知見。陸九淵說:
愚不肖者不及焉,則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賢者智者過之,則蔽于意見而失其本心。[9]9
陸九淵認為,物欲與意見作為致病原因,各自影響的人群雖有不同,導致的后果卻是一致的,二者都將導致“本心蒙蔽”的后果,即學者失其本心、蔽理溺心而不得其正。
此乃害心之本,非本心也,是所以蔽其本心者也。愚不肖者之蔽于物欲,賢者智者之蔽在于意見,高下污潔雖不同,其為蔽理溺心而不得其正,則一也。然蔽溺在污下者往往易解,而患其安焉而不求解,自暴自棄者是也。蔽溺在高潔者,大抵自是而難解,諸子百家是也。[9]11
在陸九淵看來,卑陋、無志行與無操守的常人,陷溺于物欲蔽累;學者、智者與賢者,及歷史上如諸子百家等學派,則往往蔽于私智、知見與意見。進言之,前一類人群易于引導,使之超拔振奮而得解救,后一類人卻沉溺私見、自以為是而難以點醒。陸九淵感嘆道:
此道與溺于利欲之人言猶易,與溺于意見之人言難。[9]398
顯然,私欲與私意之間,陸九淵著力反對私意,也就是反對學者意見、個人知見與私見。某種程度上,這可以視作陸九淵“學術史探尋”的必然結論,也是鵝湖之會陸九淵隱而未發的“堯舜之前何書可讀”說[9]491的翻版。依照陸九淵所持學術思想的發展觀念看來,從古至今,學說與知見隨歷史的發展而疊加增益,越是后來衍生的學說知見,距離歷史源頭與真理本源越遠。不僅如此,近世學說知見愈發雕琢、支離、纏繞與造作,也就與陸學尊崇的本心道理愈加隔絕。
后世言易者以為易道至幽至深,學者皆不敢輕言。然圣人贊易則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9]4
所病于吾友者,正謂此理不明,內無所主,一向縈絆于浮論虛說。終日只依藉外說以為主,天之所與我者反為客。主客倒置,迷而不反,惑而不解。坦然明白之理可使婦人童子聽之而喻;勤學之士反為之迷惑,自為支離之說以自縈纏,窮年卒歲,靡所底麗,豈不重可憐哉?使生在治古盛時,蒙被先圣王之澤,必無此病。惟其生于后世,學絕道喪,異端邪說充塞彌滿,遂使有志之士罹此患害,乃與世間凡庸恣情縱欲之人,均其陷溺。此豈非以學術殺天下哉?[9]4
陸九淵對“易簡之道”多加闡發,也對他心目中“學術退化”的思想圖景大加撻伐。陸九淵心目中“學絕道喪”的思想發展圖景,構成他主張易簡之學的依據之一。一方面,陸九淵本人勤讀、苦讀、善讀書冊,也不是不教人讀書;另一方面,陸九淵易簡之學的核心與重點,卻落在發明本心與教人自立超拔。兩方面對比,后者始終壓倒前者,因此,上文“以學術殺天下”的說法,自陸學系統內部看并不奇怪。而在重視讀書講論與學術思辨的朱學視角看來,此說真是石破天驚!無怪乎朱子與后世學者,遂有“陸學不讀書”的看法。總的來看,陸九淵上述“學術復雜化即學術退化”的論斷,意在依托易簡直截的學術標準,糾正兩宋詮說經學的學術風尚,批判繁復支離的學術風氣,最終立足人人皆具的本心來重建學統。不僅如此,陸九淵還舉起復古旗號,自信地接續闡揚孔孟道統。陸九淵論孔門之傳,別有深意:
孔門弟子如子夏、子游、宰我、子貢,雖不遇圣人,亦足號名學者,為萬世師。然卒得圣人之傳者,柴之愚,參之魯。蓋病后世學者溺于文義,知見繳繳,蔽惑愈甚,不可入道耳。[9]470
由于知見紛繁蔽溺本心,孔門之傳在“愚魯”的子羔與曾參,不在知見紛紛的子貢等弟子。然則,今之柴與參為誰?今之子貢又是誰?在陸九淵心中,將謂己為柴參,而以朱熹比子貢了。(陸九淵在無極太極辯中,批評朱子“今日之病,則有深于子貢者”[9]27。詳后。)
陸九淵以克除私意說克己,還關聯著他的本心論、發明本心的工夫。陸學直承孟學,主張人的本心光明、至善、有力量、與理為一,只是由于物欲與意見(又以后者為嚴重),才使人蒙蔽本心、陷溺本心、本心不得其正。陸九淵說,“人心至靈,惟受蔽者失其靈耳。”[9]189相應的顏子克己工夫,就在于掃除心中各種意見謬傳,還復本心。陸九淵要人跳脫繁復支離的書冊講論,回復古圣先賢相傳的簡約之道,“直截”在自家身心上體認千古一理、與圣人同然之本心:
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所貴乎學者,為其欲窮此理,盡此心也。有所蒙蔽,有所移奪,有所陷溺,則此心為之不靈,此理為之不明,是謂不得其正,其見乃邪見,其說乃邪說。一溺于此,不由講學,無自而復。……周道之衰,文貌日勝,良心正理,日就蕪沒,其為吾道害者,豈特聲色貨利而已哉?楊墨皆當世之英,人所稱賢,孟子之所排斥拒絕者,其為力勞于斥儀衍輩多矣。所自許以承三圣者,蓋在楊墨,而不在衍儀也。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謂固有,易而易知,簡而易從,初非甚高難行之事。然自失正者言之,必由正學以克其私,而后可言也……[9]149—150
陸九淵以講學為拯溺、復本心,如此,講學不僅不是書冊傳注,相反,書冊傳注使人沉溺意見私說、令人丟失光明正大的本心。陸九淵也強調講學,也說講學在窮理、在格物致知,可仔細看來,陸九淵所謂窮理格物,絕非朱學式的探究天下物理,歸根到底,只是明其在我之理,也就是發明本心:
“……格物是下手處。”伯敏云:“如何樣格物?”先生云:“研究物理。”伯敏云:“天下萬物不勝其繁,如何盡研究得?”先生云:“萬物皆備于我,只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須是隆師親友。”……[9]440
綜上可知,在陸九淵那里,聲色貨利的私欲與私智、意見、知見,二者都將導致本心的蒙蔽沉溺。與朱熹區分“私欲自累”與“私意自蔽”不同,陸九淵主張區分人群的品類根器,認為尋常之人眾人沉溺物欲,賢人學者卻多蒙蔽于私意。基于此,陸九淵注重面向沉溺知見書冊的“賢者智者”,展開某種“喚醒”工作。一方面,陸九淵經由某種“學術史批判”,提倡掃蕩古今學者智者的私意意見,整頓當時學風,重建學統道統;另一方面,也更為重要的是,陸九淵號召學者回歸易簡之學、易簡之道,做發明本心工夫,要求學者自信而超拔流俗,以期還復本心天理。然而,陸九淵的這些觀點,逐漸被簡化為“無意見”“克除意見”的工夫與說法。而陸九淵的學術批評與“掃蕩意見”之說,也無可避免地直指“留情傳注”“埋首書冊”的朱熹。朱陸圍繞“是否克除意見”,最終爆發出持續的、極富思想史意味的激烈論爭。
朱陸論說克己,各有側重與不同。圍繞“顏子克己”的義理訓釋、克己工夫與為學傾向,朱陸之間由觀點的對立,逐漸演變為學術論辯,最終形成二人學術決裂的一個爆發點。具體來說,朱子強調天理人欲之辨,重說克勝身之私欲;陸九淵則看輕物欲之累,以天德己見之進退說克己。朱子重說克勝私欲,又“捎帶著說”克私意,朱子之意在于,學者既要克除身之私欲,不為物欲所累,脫離卑污而趨向高明,同時,也應謹防私意的自蔽,以擺脫固陋。朱子規劃的是,學者既做克己工夫,又加以窮理格物的進學工夫,最終趨向本末精粗無不到的廣大學問境界。總之,不可以“克除意見”名義,束手不做格物窮理的進學工夫④。相比之下,陸九淵的工夫主張易簡直截。陸九淵主張克除知見私意,并一再強調,學者士人已知曉為學趨向即已經擺脫物欲之累,對學者士人來說,更為根深蒂固而難以對治的恰恰是私意與意見的賢者病痛。
由此而往,陸九淵不無偏激地提出“顏子無己可克”之說。陸九淵認為,顏回賢明高明,無需再做聲色貨利等私欲上的克己工夫。反觀朱熹,終其一生對克己工夫反復再三⑤。依朱子定見,顏回克己工夫高明難作,“而凡學者亦不可不勉”[7]168。在朱子看來,當問題從“顏子如何克己”,一變成為“顏子是否需要克己”,勢必再轉為“(當世)學者是否要做克己工夫”。這一問題的三個層面,尤其第三個層面,直接關系現實中道學士人的為學傾向、學術風氣與工夫選擇,引發朱子的高度關注。不僅如此,從具體的觀念與工夫看,一方面,沿著“顏子無己可克”的觀點走下去,學者將對身之私欲、聲色貨利放松警惕;另一方面,陸九淵“克除意見”之說,或將使學者滑向束手不做工夫的地步,更由于缺乏明理工夫,學者將陷于“認欲為理”的境地而不自知。基于以上擔憂與考量,朱熹對陸九淵“顏子無己可克”說、“克除意見”工夫,發出尖銳批評。
黃達才問:“顏子如何尚要克己?”先生厲聲曰:“公而今去何處勘驗顏子不用克己!既是夫子與他說時,便是他要這個工夫,卻如何硬道他不用克己。這只是公那象山先生好恁地說,道顏子不似他人樣有偏處要克,只是心有所思便不是了。嘗見他與某人一書說道,才是要克己時便不是了。這正是禪家之說,如杲老說‘不可說,不可思’之類。他說到那險處時,又卻不說破,卻又將那虛處說起來。如某所說克己,便是說外障,如他說,是說里障。他所以嫌某時,只緣是某捉著他緊處。別人不曉禪,便被他謾。某卻曉得禪,所以被某看破了。”[8]1465—1466
錢穆考證此條語錄為朱子六十四歲以后所說,“象山卒于朱子六十三歲時。其時二人講學已決裂,故此條記朱子語氣極峻厲。”[10]455盡管出自弟子記錄,仍可見朱熹面對“顏回不需克己”說的激烈反應。顯然,朱熹將“顏子無己可克”的具體論題,擴大到對陸九淵學術的整體評判。朱熹不僅批評“無己可克”“無意見”的說法,更猛烈攻擊陸學整體上陷入“禪病”。朱熹批評陸九淵的“無意見”“無己可克”說,非此處偶見。
某向與子靜說話,子靜以為意見。某曰:“邪意見不可有,正意見不可無。”子靜說:“此是閑議論。”某曰:“閑議論不可議論,合議論則不可不議論。”先生又曰:“《大學》不曾說‘無意’,而說‘誠意’。若無意見,將何物去擇乎中庸?將何物去察邇言?《論語》‘無意’只是要無私意,若是正意,則不可無。”先生又曰:“他之無意見,則是不理會理,只是胡撞將去。若無意見,成甚么人在這里?”[8]3880
克己是否就是克除知見、無意見,這是朱學面對陸學必爭之毫厘。尋其原委,鵝湖之會已埋下伏筆。鵝湖之會,陸子壽詩“留情傳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轉陸沉”與陸九淵詩“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9]427—428,都是批評朱熹留情傳注,認為朱熹講學病在支離。此后,陸九淵與朱子激辯無極太極,書信往來中,陸九淵對朱熹的經義校釋與學術論辯多有譏評,如說朱熹“輕于立論,徒為多說”與“句句而論,字字而議”等[9]23,甚至直以子貢“多學而識之之見”病朱子。其書有圖窮匕見之處:
古人質實,不尚智巧,言論未詳,事實先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所謂“先知覺后知,先覺覺后覺”者,以其事實覺其事實,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所謂“言顧行,行顧言”。周道之衰,文貌日勝,事實湮于意見,典訓蕪于辨說,揣量模寫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習熟足以自安。以子貢之達,又得夫子而師承之,尚不免此多學而識之之見。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無疑。先行之訓,予欲無言之訓,所以覺之者屢矣,而終不悟。顏子既沒,其傳固在曾子,蓋可觀已。尊兄之才,未知其與子貢如何?今日之病,則有深于子貢者。[9]27
陸九淵對這段“判詞”頗為滿意,認為它不局限于與朱熹作無極太極辯論,更是自身為學宗旨的綱領性展示。《與曾宅之》書全文錄此段[9]5,《與林叔虎》曰:“復晦翁第二書,多是提此學之綱,非獨辨無極之說而已”[9]127。詳味此書,其中對朱熹其人其學,不留情面地指摘刺痛。無怪事后朱子言及此處,依舊義憤難平,甚至遺憾來不及在陸九淵生前與之面論痛辯。而這一切,也都經由陸九淵的“顏回無己可克”說、“克除意見”說牽連引爆。
基于他汀類藥物與貝特類藥物在合用時會產生嚴重的后果,因此通過大量的總結研究對于他汀類藥物的不良反應提出了建議:建議70歲以上的老人和老年女性慎用他汀類藥物,腎功能不全者應慎用他汀類藥物,在服用他汀類藥物時不能同時服用環孢霉素、紅霉素、蛋白酶抑制劑、維拉帕米、伊曲康挫等等相關藥物。
因看金溪與胡季隨書中說顏子克己處,曰:“看此兩行議論,其宗旨是禪,尤分曉。此乃捉著真贓真賊,惜方見之,不及與之痛辯。其說以忿欲等皆未是己私,而思索講習卻是大病,乃所當克治者。如禪家干屎橛等語,其上更無意義,又不得別思義理。將此心都禁遏定,久久忽自然有明快處,方謂之得。……”[8]3881
從朱熹的視角看,陸九淵重言顏回克己為克除私意,故主張“無意見”的說法與工夫,并視思索講習為大病、要人不思義理,這分明是禪家說法。另一方面,回歸陸九淵學術立場來看,之所以認定義理講習非學者急務,是因為陸學自有其核心主張,為學先立乎其大,即發明本心、確立學者超拔之志。二賢為學傾向與論學思路,的確有針鋒相對、形如冰炭之處。于是,在是否讀書講論、有意無意的問題上,朱熹推重經義講習、義理窮格的明理工夫,必然痛斥陸九淵“無意見”說,判定其“宗旨是禪”。
有一學者云:“學者須是除意見。陸子靜說顏子克己之學非如常人克去一切忿欲利害之私,蓋欲于意念所起處,將來克去。”先生痛加誚責,以為:“此三字誤天下學者。自堯舜相傳至歷代圣賢,書冊上并無此三字。某謂除去不好底意見則可,若好底意見須是存留。如饑之思食,渴之思飲,合做底事思量去做,皆意見也。圣賢之學如一條大路,甚次第分明。緣有除意見橫在心里,便更不在做。如日間所行之事,想見只是不得已去做。才做,便要忘了,生怕有意見。所以目視霄漢,悠悠過日,下梢只成得個狂妄。今只理會除意見,安知除意見之心,又非所謂意見乎?”[8]3880—3881
以上,朱熹仍是回應與批判陸九淵“除意見”“無意見”之說。朱熹認為,陸說毫無儒家文本的經典依據,不僅如此,不論是非好壞、凡意見皆務去除的極端說法,將貽誤學者,使學者蹈空務虛、把捉懸空,故絕不可援引無意見說、無己可克說指導為學工夫。朱熹還敏銳地指出,意見有好有壞,有合理的自然的、有人為的造作的,不分青紅皂白一概滅除,不僅流于禪學空疏無實,且倡導“滅除意見”的主張本身,何嘗不是一種意見呢?
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二月,朱熹邀陸九淵至白鹿洞書院講學,陸九淵講《論語》“君子小人喻義利”章,朱子對陸氏的講說極為贊許。朱熹《跋金溪陸主簿白鹿洞書堂講義后》曰:“至其所以發明敷暢,則又懇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學者隱微深痼之病,蓋聽者莫不悚然動心焉。熹猶懼其久而或忘之也,復請子靜筆之于簡而受藏之。凡我同志,于此反身而深察之,則庶幾其可以不迷于入德之方也。”[11]3852—3853朱陸也曾同聲相應,有如此調試協和的交往。然而,同年朱子罷郡東歸,在給呂伯恭信中,朱子即直言陸學“去除意見”之病,并深表憂懷:“子靜舊日規模終在,其論為學之病,多說如此即只是意見,如此即只是議論,如此即只是定本。熹因與說既是思索,即不容無意見;既是講學,即不容無議論;統論為學規模,亦豈容無定本?但隨人材質病痛而救藥之,即不可有定本耳。渠卻云正為多是邪意見、閑議論,故為學者之病。熹云如此即是自家呵叱亦過分了,須著‘邪’字、‘閑’字方始分明,不教人作禪會耳。又教人恐須先立定本,卻就上面整頓,方始說得無定本底道理。今如此一概揮斥,其不為禪學者幾希矣。渠雖唯唯,然終亦未竟窮也。”[11]1515朱熹此書所言,與前文所引觀點一致。可惜的是,呂祖謙作為朱陸二人學術異同的居間調停者,于同年(淳熙八年七月二十九日)逝世,至此,圍繞是否克己、是否克除意見的朱陸學術裂縫逐漸擴大,最終引爆成為某種學術決裂[12]771,789,820。
值得說明的是,朱陸因“顏子是否克己”的問題,引發為學“是否去除意見”的論爭,二賢雖針鋒相對、愈演愈烈,卻并非意氣之爭,也不落于后世津津樂道的門戶爭斗。相反,何為顏子克己、與此緊密關聯的工夫觀點與為學主張,恰是朱陸立足各自學術立場,不得不辨的樞要。
朱陸的克己主張,粗看見其同。然而,何為顏子克己?細致考察克勝私欲、克除私意這兩方面義理內涵,則朱陸的工夫主張、學術宗旨、為學風格,其間的差異暴露無遺。陸九淵論學,要在學者克除私意、親近師友與發明本心。朱熹既承認義理上“己私”包含私欲與私意兩方面內涵,又堅持工夫實操方面,“誠意不可無”,學者需提防“認私欲作天理”,因而格物窮理、讀書應事的明理工夫絕不可無。更重要的是,朱熹出于嚴辨儒佛的考量,激烈反對“無己可克”“無意見”說,并警惕學者由此滑轉成空疏的為學趨向。經由“顏子克己”這一棱鏡,可一窺朱陸學術分歧如何擴大、觀點如何沖突升級,朱陸學術破裂的歷史過程與思想邏輯。
不過,朱陸為學的實際情況、朱陸學術論爭,又絕非朱熹主克私欲、陸九淵主克私意可一言盡之,反而有許多曲折處、難言處。略舉其三。其一,有關陸九淵與讀書。陸九淵論顏子非克勝利欲之私、而是克除私見,意在指點學者跳脫書冊意見、避免傳注支離,從而先立其大以還復本心。陸九淵這一主張,的確在其門人中間,產生塊守一心、不讀書不應事等不良后果。然而須知,陸九淵本人非不讀書,也屢教人讀書之法。陸九淵反對書冊傳注與講論知見,針對的是當時沉溺著述講論的學術風氣,客觀來說,具有某種“解縛”效果。陸九淵也并非與朱子作對為難,只是恰巧朱子為學推崇格物窮理、偏重解經讀書。其二,有關陸九淵與禪學。朱熹屢說金溪似禪,這既出于嚴辨儒佛的宗派立場,也是朱子著實漸進做工夫的為學趨向必然產生的后果。以此,朱熹嚴防無意見、克除意見的說法,也不是朱熹對陸九淵其人其學存有偏見,而是出于朱子捍衛道學純粹性、建立系統完備為學工夫不得不然之舉。在這一點上,陸九淵其實也“排佛”,他揭露佛家根底于自私。這其中,何為異端、佛老何以是異端、異端在儒門內部呈現何種傾向等等問題,朱陸各有不同的標準與分判。其三,為免流于禪學,朱熹堅決反對“無意見”“克私意”說,同時也承認“私欲自累”“私意自蔽”二者同為學者致病之原。理論上說,顏子克己工夫既要克勝私欲,也要克除私意。在此,朱子的確顯露出某種隱秘的糾結和忌諱(牟宗三語)[4]12。簡言之,令朱子糾結忌諱的,正是陸九淵自信推崇的人的本心與心體。在力求構建一套穩妥而完備為學工夫系統的朱子看來,人類心靈涵蓋的幽深莫測的心意,終究不是尋常人普遍開展心性工夫的門徑所在。或許正因如此,朱子不僅對誠意問題糾結一生,也對陸九淵“無意見”之說持警惕的、拒斥的態度。私欲與私意的深層關聯,朱熹未能清晰闡明,直到明末王夫之,才對此做出“私意亦導源于私欲”的論說[13]376—380,但這已是后話了。
[注 釋]
① 除“私意”,陸九淵還使用“己意、私意、私見、私智”等稱謂,指代學者的個人知解、言說與意見。
② 朱熹也注意到了楊簡(敬仲)以能訓克之說,并作了評論。在朱熹看來,克的字義固然可以訓作能、克己訓能己,但這一訓義或將引發不做工夫的消極后果。“問:楊敬仲說:‘克字訓能。此己,元不是不好底。為仁由己,何嘗不好?克己復禮,是能以此己去復禮也。’”“曰:艾軒亦訓克作能,謂能自主宰。此說雖未善,然猶是著工夫。若敬仲之言,是謂無已可克也。”參見(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15)[Z].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1543).
③ 顏子有精神,其賢明遠勝眾人常人。對這一前提,朱陸有相同判定,所做推論與進一步的工夫主張卻相反。不僅如此,朱陸的經學詮釋,也有截然不同的現實指向。二人心目中“不良學術風氣”,因學術立場、視角、體驗等各方面的差異,也所指不同。朱熹警惕當時學者不做工夫的風氣,陸九淵卻批評學者困守書冊講論。
④ 朱子用意,在求工夫主張的周全完備,消除其中潛在的漏洞與隱患。
⑤ 對顏回克己工夫,朱熹自中年至晚年,呈現出逐漸著重表彰的一個變化過程。尤其將克己與持敬兩方面比較,可見朱子不斷發掘與看重克己工夫的變動趨向。根據今本《論語集注》“顏淵問仁章”朱子最后改定的“愚按”(朱子往往于“愚按”中,申明貫徹自己的獨立見解)可知,朱子晚年用克己替代持敬,視前者為“圣門第一工夫”。此說錢穆先生詳述于《朱子新學案》,并可參見樂愛國,陳昊.以“克己”代“敬”:錢穆論朱子晚年工夫轉向[J].學術界,20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