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欣旭
(中國農業博物館)
耕讀文化是中國傳統鄉村社會形成的獨特文化形態,是中國優秀傳統農耕文化的典型代表。“耕讀傳家”曾是中國傳統鄉村社會中,人們立身處世的重要行為準則和努力追求的理想生活圖景。耕讀文化在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發展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包含著值得深入發掘、全面弘揚的文化思想和精神因子。及至今日,耕讀文化仍然是維系村落關系、留住鄉愁的隱形紐帶。“耕讀傳家”作為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文化邏輯,仍然以文化人格的方式自覺體現于日常思維、風俗習慣和生產實踐中,構成外顯的社會共識和集體表象。保護與傳承耕讀文化,對其進行創新、適用和變革,將其融入和美鄉村建設,使其成為鄉村文化振興的內生動力,是時代發展的現實訴求。
中國自古以農立國,重視教化,耕讀文化源遠流長。學術界對于耕讀文化的產生及原型有不同的看法。彭兆榮認為,從不斷被發掘出土的稻作文明和麥作文明起源相關的新的考古材料來看,耕讀傳統起始時間遠比文字記載的早得多,如果將“讀”推往“前讀書時代”,即將其視為“學習知識”,而不只是以文字為媒介的“讀”(誦書),結論就要遠推到史前。李存山認為,中華民族的先民在神農之世,就已進化到了農業文明的階段;在堯、舜時期,就已經有了崇尚人倫道德的價值取向;至遲在夏、商、周三代,就已經有了以“明人倫”為宗旨的學校教育。農業文明加上以“明人倫”為宗旨的學校教育,就是中華民族和中國文化的耕讀傳統。多數學者比較認同,耕讀文化起源于春秋戰國時期。《論語·衛靈公》中說:“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孟子秉承同樣的思想理念,并進一步發揚,《孟子·滕文公上》中說,人天生有兩種,“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因此,春秋時期儒家主張區分耕讀,認為讀書做官是君子的職業,耕田種地則是小人的職業,不可混合在一起,并在民間形成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價值理念。農家學派許行則與此相反,他主張“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意思是賢能的君主應當與百姓一起耕作從而獲取食物,一邊勞動,一邊治理天下。在農家學派看來,理想的社會應當是平等的,共同勞動、共同富裕。許行反對不勞而獲,認為“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他教授門徒既講授文化知識,又率領門徒參加耕種勞動,研究農業技術和傳授耕種技能,這是早期耕讀教育的雛形。后世逐漸形成傳統,提倡“耕讀傳家”,以耕讀為榮。

陜西鳳翔年畫《耕讀漁樵》(長38 厘米,寬26 厘米)(中國農業博物館館藏)
漢魏時期,耕讀事例漸多。《漢書·藝文志》云:“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這一時期,耕讀文化的主要特點是以讀為主,以耕為輔,耕種的目的是養學,半耕半讀主要集中在隱逸之士和學生身上,如“帶經而鋤”的倪寬、“躬耕于南陽”的諸葛亮、“種豆南山下”的陶淵明、“帶經而農”的皇甫謐等。隋唐以來,科舉制度成為人才選拔的重要方式,這樣,一方面大量落榜士子沉淀在農村,過著半耕半讀的鄉居生活,另一方面大大激發了農民對讀書學習、科舉入仕的興趣和動力,使耕讀結合更為緊密。宋仁宗統治時期頒布的勸耕勸讀政策,鼓勵農家、士人出身的子弟參加科舉考試,而且規定必須在本鄉讀書應試,有力地推動了耕讀文化的發展,“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為中國傳統農業社會中讀書人的理想追求和情懷抱負。至此,耕讀文化匯聚成洪流,衍生成宗法氏族式“耕讀傳家”理念,成為鄉土中國的基本生活觀念,實踐主體呈現全民化趨勢,形成了自下而上的讀書熱潮。農民不再以讀書為無用,認為讀書不僅可以參加科舉,改變命運,而且可以成教化、明人倫、正家風,耕作之余紛紛督導子弟讀書;士大夫階層不再以耕作為恥,而是把耕讀當作人生快樂之事,認為耕是生存之本,讀是精神之需,二者相輔相成,統一于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價值理想中,因此,在讀書之余也經營農業。如陳旉隱居躬耕,撰寫介紹江南水田生產及經營的專著《陳旉農書》;辛棄疾根據自己的耕讀體驗,寫了《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清平樂·村居》等反映田園風光、農事勞作和鄉風民俗等方面的田園詞,寄托人生理想。正如清代王永彬在《圍爐夜話》中所說,“耕讀何妨兼營,古人有出而負耒,入而橫經者矣”“耕所以養生,讀所以明道,此耕讀之本原也,而后世乃假以謀富貴矣”“耕讀固是良謀,必工課無荒,乃能成其業”。此后數百年間,耕讀文化發展更為迅速,“耕讀傳家”成為普遍現象,一直延續至清末民初。20 世紀,隨著工業的發展,農業逐漸被邊緣化,耕讀文化也逐漸式微。改革開放后,受現代化和市場經濟的沖擊,耕讀文化出現了主體缺失、創新不足等問題。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漁樵耕讀”題材常被文人雅士及民間工匠運用在詩詞畫作、傳統服飾、瓷器、建筑雕飾、家具圖案中,反映出古人對耕讀生活方式的崇尚。
耕讀文化是建立在我國傳統小農經濟基礎上,以村社為活動空間,以宗法氏族為單元結構,以儒家倫理為核心,在實踐中將耕作勞動與學習知識相結合而衍生的亦耕亦讀的文化生態模式。耕讀文化以“耕讀”為手段,以“傳家”為價值核心,包含了農業生產的主體與對象、觀念與制度、技術與審美。耕讀文化形成于中華民族幾千年農耕文明實踐,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
耕讀文化以精耕細作的自然經濟為基礎,而農業生產必須依靠天時、地利、人和。人們順天應時,按照時令、節氣來安排生產和生活,遵循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耕作規律,事稼穡,豐五谷,養家糊口,以立性命。人們在農作之余反思和總結天地自然之法,妥善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家國的關系,追求人與天調、天人合一的理想狀態。
耕讀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重視宗法秩序和家庭倫理,形成子弟向學、進德修業的氛圍,進而推動家族的興旺發達。孝悌是家庭倫理的基本要素,是做人、做學問的根本。亦耕亦讀中,人們知詩書,達禮義,修身養性,以立高德,做到勤勉持家、安本知足,增強家族凝聚力。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心懷抱負者,將個人、宗族和國家的前途命運連結在一起,讀書致仕,治國平天下,同時反哺家族,培育后代,實現家國的世代良性循環和互動。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在耕讀傳統中形成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精神,把個人自強、家庭自強和民族自強緊密結合在一起,激勵著中華兒女前赴后繼,百折不撓。“讀而廢耕,饑寒交至;耕而廢讀,禮儀遂亡。”耕以養生,讀以明道,二者兼顧,才能立德、立命、立行,以興家族、致太平。“知行合一”的認識論涵養了傳統知識分子群體求真務實的作風和經世致用的價值追求。
梁漱溟先生指出:“中國文化的根在鄉村。”傳統村落是耕讀文化傳承的重要場所和載體,至今很多傳統村落依然延續著“耕讀傳家”的優良傳統,保存著完整的耕讀文化遺產,是文明鄉村的典范。近年來,一些傳統村落出現了產業“空心化”、人口“空巢化”等現象。耕讀文化以群體勞作、崇文尚學為基礎,村民是創造和保護耕讀文化的主體,村民人口結構的變化,使“耕讀傳家”模式發生變化,耕讀文化的傳承出現斷層的趨勢。耕讀文化與傳統村落的命運與共,耕讀文化的傳承和保護需要依托傳統村落的繁榮興盛,而耕讀文化具有教化民眾、凝聚人心、淳化民風的作用,可以助力傳統村落的全面發展。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需要耕讀文化的回歸。傳統村落可以依托自身的文化和地域特色,走出一條以耕讀文化助力鄉村振興的路徑。
傳承和弘揚耕讀文化,要充分激發人民群眾的內生動力,使人民群眾認識到耕讀文化對于提高生活質量、優化家庭教育、提升幸福指數的重要作用。可以鼓勵村民參與保護耕讀文化遺產的全過程,保護性挖掘、系統性研究、創新性發展耕讀文化遺產,打造半耕半讀田園式休閑度假、研學旅游等發展模式,同村民分享收益,推動傳統村落可持續發展。這樣,一方面可以增加村民的經濟收入,使外出勞動力和鄉土人才返鄉就業創業,反哺家鄉;另一方面可以為喜歡田園風光、熱愛鄉土文化的城市居民創造機會和條件,使他們的鄉土情懷得以寄托。
《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中明確提出要開展耕讀教育。可以開設耕讀文化學堂,宣傳村內耕讀傳家、勤耕重讀、崇文重教的傳統及典型先賢事跡,讓村落社區服務和教育成為村民生活的一部分,豐富村民的精神文化生活,形成尊崇耕讀的社會風尚;繼承和發揚“耕讀傳家”造福桑梓的優良傳統,結合耕讀教育注重社會責任的屬性,鼓勵村民利用自己的文化知識、專業技能和社會資源等優勢,助力農業發展和鄉風文明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