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和斐

25歲這一年我做的所有決定里,帶爸媽去酒吧認識我的朋友們,一定是最正確的那個。
爸媽沒去過酒吧,也不認識我的朋友。他們平時在家鄉那座三線城市生活,只在我小時候認識過我的幾個同學。大學以后我四處游學,他們就和我生活的圈子遠隔了,我在他們眼中只剩下一個片面的“孩子”形象。
于是引來誤解,以及基于誤解的管束:你在外面能照顧好自己嗎?你能找到對象嗎?
別人不嫌棄你嗎?……他們實在不了解我在社會中是什么樣子,于是還用看待孩子的眼光,概括和評判我的人生。
但,如果了解呢?
爸媽來北京的第三天,我帶他們去了東城區的一家雞尾酒酒吧。一起去的還有幾個最親密的朋友:準心理咨詢師、交響樂團的小提琴首席、健身博主、寫小說的調酒師……
我告訴爸媽,帶他們去是為了給我慶祝生日;實際上,我默默緊張,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化學反應。
出乎我的意料,這場聚會相當融洽。
我們從晚上6點待到了10點,聊了星座、論文、雙相情感障礙、過度使用電子設備的危害,還有老家的喜餑餑。
爸媽甚至是談話的主導者:我媽十分投入地分享她對學生心理問題的觀察心得(她是中學老師);平時很怕在大場面發言的我爸,也主動講了他工作中的趣事。
爸媽沒喝什么含酒精的飲料,但舒緩的音樂、若隱若現的燈光、松軟的沙發,營造了前所未有的談話氛圍。他們看到了我與朋友如何溝通,也短暫融入了我和朋友的對話。
三線城市進入退休階段的老年人,耗費了一輩子時間用來謀生,也許在整個生命中都沒經歷過這樣的夜晚——與一群互相欣賞的人同坐,讓精神和精神在空氣中共鳴。
而我無數次地穿梭在這樣的北京夏夜,沉湎于人與人之間珍貴的聯結,幾乎習以為常。我如往常一般,分享了我的煩惱,也講了一些笑話,他們哈哈大笑——我媽以前一直擔憂我不是個幽默的人。
在我習慣的氛圍下,突然之間,他們像我一樣,自動地學會了一切。
通過我和朋友的聊天,他們瞬間明白了“特別”比“正?!币?,開始竭力搜刮關于愛好的話題。
我和朋友結賬時,瞥了我爸一眼。我能看出,他馬上理解了在這套社交模式下,并沒有老家那套傳統的“人情世故”和斤斤計較。
生命的體驗是無法用語言重現的?;钤谧约菏澜缋锏陌謰?,無法理解我想追求什么,沉溺于什么,為什么犯一些顯而易見的錯誤,為什么對一些他們眼中的小事那么重視,而對另一些他們看來重要的事毫不在乎。
我曾無數次想告訴父母,我所默認的那種生活與他們所習慣的一切都大相徑庭。但說一萬句,也不如讓他們體驗一次。
回去的路上,我和爸媽說,參加今夜聚會的一位朋友未來打算去流浪。讓我意外的是,他們不僅不驚訝,還說:“每個人的經歷不同,選擇的道路也不一樣。”
明明白天他們還對我關于愛情的理想主義嗤之以鼻,而此時,他們已經親眼見證了生命中的盛景,奇跡也變得不再難以相信。
我一直相信,人與人之間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我們都同樣愛,同樣恨,同樣笑,同樣哭。只要知道并經歷過同樣的事情,我們就不會有太大區別。至少在北京的酒吧,爸媽融入得很好。
我很想告訴爸媽,還有一位重要的朋友我也想讓他們認識,可惜她今天沒有來。
當然,我沒來得及和他們分享的還有很多。但我慶幸,至少他們體驗了我生活的一個角落。
走在王府井的大街上,微雨蕭索,街燈盞盞。我和爸媽在金魚胡同告別,那里有家樂高店,白天我帶他們來過。
此前,我爸認為花錢買這個還要花時間拼,不如買成品?,F在,看了店里陳設的巨大的中國龍和五脊六獸的宮殿,他也走到散裝顆粒區,摸了幾塊開始研究。
之前,我媽一直想把我書柜里的手辦送人,不理解為什么要放在家里占地方。而在這家讓人油然產生購買欲望的五顏六色的商店里,她東瞧西看,對著會動的哈利·波特城堡拍個不停。
(摘自《讀者》(原創版)2023年第10期,鄒曉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