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

古人早就知道秋天與憂愁的關系。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南宋詞人吳文英直接道出了隱藏在“愁”字里的情感密碼。至于何時合成愁,我們就不得而知了。至少從西周大篆開始,“愁”就是“心”上載著“秋”字的這種寫法。
秋天對人類的侵襲,詩人們總是首當其沖——他們仿佛立在沙場第一排的兵士,迎著滾滾而來的千軍萬馬。或許因為秋天是嚴冬的門檻,所以格外有一種悲涼之意吧。尤其在落葉紛飛之時,那生命力的凋落與散失,看在眼里,怎能不惆悵到心里。在其他季節或許小小不言的煩憂之事,此時都可能變得“愁煞人”。于是不用搜腸刮肚,也不必擅長吟詩填詞,一切敏感之人的心頭,都泛起惆悵的波瀾。然而表達方式各不相同:畫家開始拿出深藍與淺灰,作家著手抒寫暌違離別的故事,音樂家們轉而鐘愛小提琴幽怨的音色,一個走在田間的母親或者父親突然想念遠方的兒女,一個遠離家園的孩子忽然淚濕雙眼,一個奮斗不息的創業者扶著犁頭,驀然想到自己也許老了……
當然,世上也有許多樂觀豁朗之人,他們在春天里笑看山花爛漫,到夏日聞荷而眠,至秋夜歡飲達旦,在冬天圍爐夜談……年復一年,季復一季,全都是好日子。這種豁達與開朗,讓細膩敏感之人好生羨慕,就如“萬里悲秋常作客”的杜甫一輩子都拜倒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李白腳下,就像尋尋覓覓的李清照畢生崇敬那位生得豪邁死得果敢的項羽。
一定是在人類漫長的移民和演化歷程中,大自然塑造了這樣一群敏感細膩之人。他們屬于廣義的詩人,演繹著“樂觀”的反義詞,每到秋天,性格就出現微妙的變化,憂愁似朝霧一般愈來愈濃。他們是秋天的孩子。他們的存在,是秋天賦予的理由。
這樣的人,在入秋以后、開春之前,心境往往會經歷一個低谷,情緒會走一段下坡路。隨著秋意漸濃,心緒也日漸低沉。更有甚者,一入仲秋,便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興趣索然,孜孜于攢積和貯藏,對這個季節舉目皆是的豪宴與歡聚敬而遠之。
然而天生此材必有用,每年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以采集、狩獵或者農耕為業的古人一定恍然大悟:多虧了這些郁郁寡歡、擔憂未來的人,我們才能在四顧茫茫的時節里從犄角旮旯處摸出一些救命的食糧。
秋天的孩子是在你們彈盡糧絕的時候拿出自己的小籃子的羊脂球。他們是在你身無分文之時用攢了一輩子的存折幫你渡過難關的老母親。他們仿佛是一個個先知,在富裕的七年已經知道貧窮的七年的到來。
秋天的孩子很難像那些勵志先生教導的那樣“活在當下”。因為過去、現在、將來總是連成一條線,在他們內心里糾纏扭結,他們總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他們很難忘掉過去,身不由己地為將來所苦,也沒法不在周圍人的躊躇滿志里嗅到不祥的味道。他們或許偏居一隅,卻并不能真正避世無為,這個世界的因果報應,他們在內心不停地追問和思索。他們不太容易相信這個世界的理所當然性,也不太相信天塌下來大個子們真的會挺身而出。他們反倒經常不得不收拾被大個子們扔了一地的爛攤子。
這樣一種掃興的性格,自然不容易被人喜歡。秋天的孩子,有時還很是令人生厭。畢竟,你可以從他們身上看到太多的憂心忡忡、顧慮重重、瞻前顧后、拙于行動……他們在你高高興興的時候說出煞風景的擔憂,在皆大歡喜的時候獨獨愀然不悅。
性格的不可愛,似乎也給了大家得魚忘筌、以怨報德的理由。你看,當羊脂球的籃子被大家吃空了之后,大家嘴里講出來的,可沒有幾句好話,而且她還不得不為大家再犧牲一次。
秋天的孩子注定忐忑,注定坎坷,注定要走向深沉。
其實,秋天的孩子到了夏天,也可以成為一枝枝向日葵,燃燒自己——就像凡·高那樣。
(摘自《少年新知》2023年第10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