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茶花女》是法國著名作家亞歷山大·小仲馬的代表作,故事講述了貴族青年阿爾芒與巴黎女孩瑪格麗特的愛情悲劇。瑪格麗特在愛情追求中所做出的抗爭與犧牲使得她成為文學史上的經典形象。而在百年后的中國,作為蕭紅絕筆之作的《小城三月》中也上演著同樣的愛情悲劇。蕭紅在延續以往的“詩化小說”風格之外,還通過翠姨對愛情的向往和追求來揭示女性這種愛情悲劇的主要成因。通過比較不難看出,兩部作品中的愛情故事都是由于劇中人不同的地位和相互關系影響下造成的悲劇,而其所處的時代環境也導致了其悲劇的必然性,兩位女性在面對悲劇時的抗爭的價值才得以凸顯?;诖?,本文以女性在面對現實環境壓迫中對愛情的不屈追求為立足點,從《茶花女》和《小城三月》這樣橫跨東西方的兩部作品入手,挖掘她們不幸遭遇和自身抗爭的局限性,以這一視角提供新的解讀方法。
二、曲折遭遇的寫照:“山茶花”與“春”
《茶花女》中的“山茶花”和《小城三月》中“春天”的意象,作為關鍵線索,在這兩部作品中反復出現,成為愛情追求中的命運起伏的隱喻。在《茶花女》開篇對瑪格麗特的追憶中,山茶花作為“代號”與她緊密聯系在一起。“除了茶花以外,從來沒有人看見過她還戴過別的花。因此,在她常去買花的巴爾戎夫人的花店里,有人替她取了一個外號,稱她為茶花女,這個外號后來就這樣叫開了?!鄙讲杌ǖ幕ㄆ谠谕砬镏炼具@段時間,總是在秋風蕭瑟中靜靜綻放,不與萬物爭艷,而這也與瑪格麗特的性格相吻合。就像寓意理想的愛的山茶花一樣,對愛情的追求也讓瑪格麗特寧可被病痛和流言侵擾也要堅持理想。“如果我保重自己的身體,我反而會死去,現在支撐我的,就是我現在過的這種充滿狂熱的生活。”動蕩的社會環境和極其不穩定的生存狀態,讓她這樣靠男人謀生的女孩始終無法求得內心的安定,而漫漫長夜帶來的孤獨也只能依靠放縱的聲色來緩解。白色山茶花終究只是瑪格麗特白日脆弱的偽裝,理想的愛是虛幻且無望的。而紅色山茶花的火紅熱烈正是她抒發情緒的體現,內心長久的壓抑讓出身寒微的瑪格麗特選擇在深夜釋放自己。紅與白的交替恰好象征著瑪格麗特從理想到放縱的境遇。正如染了血的白色山茶花一般,即便是因肺病與不規律的作息而咳血,瑪格麗特面對自由和愛情依然有著不懼死亡的勇氣。
以“季節”來敘述時間在蕭紅的創作中是常見的現象,小城三月的開篇就提到“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像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里、那里。”不難發現,《小城三月》從名字到主題都圍繞著“春”這一意象,人物在春里歡喜在春里悲傷,蕭紅筆下的春也承載著很多層次,并具有深刻的內涵。春天出現在《小城三月》的開頭和結尾,但卻代表了翠姨截然不同的兩種情緒,“春來了,人人像久久等待著一個大暴動,今天夜里就要舉行,人人帶著犯罪的心情,想參加到解放的嘗試……春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蠱惑……”翠姨的心也隨著初春的到來萌發了對愛情與自由的向往。引文中提到了初春的到來讓人人都想參與其中,后文中也反復提及,能看出春天除了預示著翠姨愛情的萌芽,也暗示了新舊交替的社會變革。然而翠姨和“我”的堂哥之間朦朧的感情,卻是在冬天開始生根的。東北的冬天是漫長的,所以放寒假的堂哥就會長時間留在家里,與翠姨的接觸也就多了起來,霜雪雖冷,卻反倒襯得翠姨一顆心更為熾熱,音樂會、賞花燈和采辦嫁妝等活動中的接觸都使得翠姨對堂哥的好感與日俱增。西裝革履的堂哥和精心打扮的翠姨在“我”和其他人看來都格外登對,但訂婚的“噩耗”卻打破了翠姨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在此刻,原本寓意著生機盎然,為翠姨所期盼的春天竟成為不愿踏足的深淵,凜冽難熬的寒冬反而成為余生難以忘懷的回憶。翠姨終是沒能等到春天的到來,“她們白天黑夜地忙著,不久春裝換起來了,只是不見載著翠姨的馬車來?!斌w現出蕭紅對時序更迭賦予的特殊意義。
文學作品的意象運用中往往都寄托著作者感情的表達。在《茶花女》中,山茶花的紅白兩色分別代表著瑪格麗特高潔脫俗的清麗以及對愛情與自由的火熱向往糾纏交織,身患咳血病癥的她如同泣血染就的山茶花,用生命完成了對自身理想的踐行。而翠姨,含蓄溫婉的外表下卻始終暗藏著對即將到來的春天的熾熱愿想,面對諸如包辦婚姻和三從四德等束縛自身的壓抑,她同樣在春寒料峭之時,懷揣著對三月時節草長鶯飛的美好幻想,用生命完成了自由人生的絕唱。
三、不同身份的敘事視角:對待愛情的態度
《茶花女》和《小城三月》在勾勒瑪格麗特和翠姨的形象時,都融入了作者對敘事視角的設定?!恫杌ㄅ凡捎昧说谝蝗朔Q內視角的敘述方式,以男主人公阿爾芒與文本中最先出現的敘事者在拍賣會之后的相遇為契機來追憶瑪格麗特,并且具備“回憶體小說”的特點,即講述者在傾吐回憶的過程中也能向讀者展現自身復雜深邃的情感以及不為人知的性格特點?,敻覃愄亟Y尾的日記吐露出最開始作者所設懸念的最終真相,小仲馬借日記書寫為載體,在塑造瑪格麗特高潔無瑕的美好品質的同時,也讓讀者通過瑪格麗特字字泣血的獨白對其充滿同情和欽佩。而這樣的“日記”形式其實是以往的“書信體小說”的變化形式,在二月十八日的日記結尾提到,由于瑪格麗特的病情加重,導致后面給阿爾芒寫的信都是由瑪格麗特的朋友朱利·迪普拉代寫,與瑪格麗特個人書寫所體現出的強烈主觀性不同:“我多么希望您能在我們身邊,她幾乎一直說胡話,但不論是在昏迷還是在清醒的時候,只要她能講出幾個字來,那就是您的名字。”“今天這個日子是多么凄慘啊,可憐的阿爾芒先生!早上瑪格麗特窒息了,醫生替她發了血,她稍許又能發出些聲音?!边@些來自迪普拉的“代言”無不體現出瑪格麗特對阿爾芒的一片癡心和令人哀婉的病重模樣。日記本身是一種主觀性很強的情感表達方式,而在此處第三人代寫的行為卻為這樣的情感表達提供了客觀視角,讓瑪格麗特的情感更具有可信性,同時也更能凸顯出瑪格麗特面對愛情追求時的執著,即便是病入膏肓也無怨無悔。
敘述視角是作家剖析生活的重要切入點,而這則是由創作者對于觀察與再現生活的需求所決定的。在創作《小城三月》時,蕭紅身處外地,異鄉的漂泊讓她把目光投射在孩提時代的回憶中,第一人稱限制敘事也就成為她敘事視角的選擇。小城的風俗日常、三月初春的盎然精致以及翠姨隱秘的戀愛都是通過“我”的視角傳達出來的。作為事件的參與者,買絨鞋是關鍵性的情節:“從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愛上了那絨繩鞋了,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就是了。她戀愛的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帶到墳墓里去,一直不要說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她值得告訴……”面對喜歡的東西從來不主動索取和告知,而是自己隱藏于心底,但求不得時內心還會陷入痛苦與不甘中無法自拔,更何況連“我”這樣一個懵懂無知的兒童都能看出翠姨這樣的性格,而最后翠姨的自述也驗證了這一點,“翠姨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的命,不會好的。我很想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但是沒有等到找出什么適當的話來,淚便流出來了?!眱和拗埔暯窍碌摹拔摇睂Υ湟虩o力的安慰,體現著“我”眼中翠姨的純潔無瑕,又加重了翠姨形象的悲劇性。
可見,兩部作品總體來說都是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但是敘述者的身份卻有較大差別,《茶花女》中主要敘述視角來自瑪格麗特的戀人阿爾芒,他是這場愛情悲劇的直接參與者。而《小城三月》中則是由與翠姨并無血緣關系而只有名份上聯系的“我”的視角展開敘述,“我”作為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只是翠姨愛情追求當中的觀察者、見證者,雖然會參與到一些關鍵性的情節當中,但對整個愛情追求的歷程卻并不能起到主導作用。阿爾芒作為瑪格麗特至死不渝的愛人和故事的第一主人公,他無疑擁有對這個愛情故事的最終解釋權。而《小城三月》中略顯稚嫩的兒童視角則顯得更為“冷靜客觀”,側面體現了翠姨面對感情的隱秘與自持,以及其骨子里特有的倔強。敘事視角和身份的不同,也是體現女主人公追求愛情的態度的強有力佐證。而不管是瑪格麗特還是翠姨,二人面對感情時的純潔無瑕的心靈卻在此刻產生了共鳴。
四、時代局限性下的愛情悲劇與覺醒
時代環境對女性的影響是瑪格麗特和翠姨在愛情追求時面對的共同困境?,敻覃愄氐纳矸菔撬冀K繞不過去的痛點。愛情中地位的不對等因其難以啟齒的身份而進一步放大,瑪格麗特是出身農村的貧苦女孩,雖恃于自身的美貌而流連于上流社會,但本質上她只是時代背景下,聲色犬馬的“犧牲品”而已,而阿爾芒作為貴族青年,具備一定的地位和穩定的收入。在這種環境下,瑪格麗特敏感脆弱卻又純潔的內心始終被長輩們的態度所掌控,所以當阿爾芒的父親用慈父般的話語規勸瑪格麗特離開阿爾芒的時候,瑪格麗特猶豫很久最終還是妥協了。而且身份始終是橫亙在阿爾芒與瑪格麗特愛情當中的阻隔,瑪格麗特重視感情,并為之報以誠摯且熱烈的愛意,但阿爾芒始終介懷她的真實身份,也正是如此,他始終不能做到像瑪格麗特那樣的忠貞不渝。最后,瑪格麗特的覺醒在于她敢于擺脫身份,正視自己,甚至在與阿爾芒的戀愛中,她也愛得更為純粹和平等,比男人更有魄力,最終能拋卻一切重新開始。
相比于瑪格麗特的身份問題,翠姨內心的自我壓迫是對她最大的束縛。比如前文所提到的買絨鞋的情節,因為走遍大街小巷都沒有買到,翠姨便悲觀地認為她的命是不會好的,而翠姨偶爾來寄居的“我”家是有著強烈新思想的家庭,這樣嶄新的氛圍給予翠姨追求幸福生活的新希望。原本聽從命運的翠姨也開始了她懵懂的意識覺醒,最直接的表現便是追求自由的戀愛。然而,翠姨的局限性在于:自我壓迫讓翠姨提心吊膽,她時刻記得自己是再嫁寡婦的女兒,甚至別人的臉色也會提醒她,“但是別的女人們羨慕了翠姨半天了,臉上又突然地冷落起來,覺得有什么話要說,又都沒有說,然后彼此對望,笑了一下,吃菜了?!边@里的冷笑和沒有說出口的話都是他人對于翠姨再嫁寡婦女兒身份的譏嘲,而這也讓她時刻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這也正是她所身處的時代環境所致。而當訂婚的人家在翠姨生病時決定聽從所謂“沖喜”的說法要求立即迎娶翠姨時,這對她而言是致命的打擊。于是,她通過自我了結來反抗時代環境的壓迫,結束了自己如春天般稍縱即逝的人生。
面對愛情追求時萌發的女性意識,瑪格麗特和翠姨都有各自的局限性。在當時的法國社會中,存在著因患肺結核而面色蒼白,反而導致女子面容姣好的風氣,瑪格麗特寧愿自己日日咯血也不去醫治,在愛情中過于依賴阿爾芒所提供的愛,最終也加速了瑪格麗特生命的流逝和無法追回的遺憾。而翠姨當初喜歡上“我”的堂哥,也是因為堂哥除了擁有高大英俊的外表,還是十里八鄉少有的讀書人,這種對知識和青春活力的向往與翠姨由于自身條件而導致的自卑情緒產生沖突,而翠姨一直相信自身不幸的命運也是文化缺失的體現,最后也導致了她悲劇的結局。
五、結語
《茶花女》與《小城三月》作為跨越時代與國別的兩部著作,在書寫女主人公追求愛情的過程中產生了交集。泣血染就的白色山茶花象征著瑪格麗特熾熱執著的感情,而翠姨對初春三月的無盡向往,也寄托著她對理想之愛與自由的渴求。在同為第一視角的不同身份的敘述中,二人面對愛情追求的不同之處,也體現了兩種愛情觀的不同價值取向。但相同的是,瑪格麗特與翠姨在追求愛情時所展現出來的自我意識的覺醒,雖然瑪格麗特的身份和翠姨對命運的盲目遵從導致她們的覺醒是存在極大的局限性的,但她們為追求愛情所做出的種種努力,依舊為世界文學史上的女性形象畫廊中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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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秦玉龍,男,碩士研究生在讀,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比較文學)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