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民國時期太極拳的轉型及其影響因素

方鐘

太極拳從明末清初的萌芽發展至清末民初走向成熟，其真正意義上的發展歷史大約只有兩三百年的光景。十九世紀中葉楊露禪首次將太極拳帶入都市，自此之后太極拳便逐步彰顯出其特殊的影響力。至民國初期，在中國琳瑯滿目的拳種中，太極拳似有一花獨放之勢。究其原因，與太極拳自身的轉型是密切相關的。對民國時期太極拳轉型的研究不僅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民國時期太極拳的發展盛況，同時對當代太極拳的發展也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一、太極拳從農村走向都市

（一）城市占據傳統武術活動的中心地位

中國武術自其產生以來便根植于自給自足的農耕經濟和宗法制社會之中。鴉片戰爭后，西方資本主義侵略勢力開始滲透到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角落，打破了中國固有的農村自然經濟體制和血緣宗法制的社會結構。在此背景下，中國傳統武術的生存空間也隨之不斷消蝕，迫使傳統武術從農村走向城市。清末民初之際，農村和村社武術形式雖仍然存在，但顯然已不再占據主流地位。傳統武術活動的中心范圍已經由農村轉向城市，而成為城市生活的新的體育方式。另一方面，動蕩的社會環境也催生了城市對武術的需求。如城市鏢局行業的興起、義和團運動的推動、武術進入學校教育等對武術產生了不同層次的需求。與此同時，伴隨著武術向城市的轉移，民間武術家也開始向城市遷移，并對武術在城市的傳播和發展起了不可估量的推動作用，成為傳統武術進軍城市的中堅力量。

（二）太極拳在都市的發展

太極拳作為一個民間不知名的小拳種真正受到社會的關注是從十九世紀中葉楊露禪進京教拳開始的。在此之前，太極拳只是中國武術中一個很小的拳種，其流傳范圍很狹窄，僅限于溫縣陳家溝、趙堡鎮、王圪垱等地區，且帶有濃厚的封建宗法色彩。到十九世紀末，當中國傳統武術固有的生存空間不復存在時，太極拳和其他拳術一樣再也不能在小小的陳家溝“自給自足”，而不得不轉向都市尋求出路。應該說，楊露禪進京授拳是太極拳發展史上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它為太極拳日后的興盛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民國時期，動蕩的社會環境給太極拳帶來危機的同時也客觀上為太極拳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契機。一方面，在民族主義的驅動下，社會各界對太極拳加以提倡，促進了太極拳的傳播和普及。另一方面，太極拳技術和理論體系不斷完善，出現了楊、武、吳、孫、陳等不同的技術流派，標志著太極拳的發展走向成熟。太極拳的社會地位不斷提高，逐漸成為都市最受歡迎的運動方式之一。

二、民國時期太極拳的轉型

太極拳自晚清進入都市以來，便很快從中國武術中脫穎而出，且在民國時期極盛一時。這既是太極拳自身努力的結果，也是時代的客觀選擇。

（一）太極拳從社會底層進入社會上層

太極拳與中國其他拳術不同之處在于太極拳自進入都市以來便躋身于上流社會之中，這是太極拳能迅速發展壯大的一個重要原因。十九世紀中葉，楊露禪進京時首先在王公貴族府上教拳，并受到普遍認可。太極拳很快在上流社會中得到廣泛傳播，并扎下根基，這為太極拳在都市的傳播提供了一個較高的社會平臺。至民國初期，太極拳的受眾者仍然主要是軍政界、教育界的社會名流，他們成為日后推動太極拳發展的主要力量。

太極拳在很短的時間內從社會底層進入到社會上層大大提升了太極拳的社會地位。在上層社會的推動下，太極拳從一個鮮為人知的小拳種逐漸發展為一種具有較大社會影響力的高雅的運動形式。與其他拳術相比，太極拳不再是“下九流”之類，其社會地位得到了質的提升。另外，上層社會擁有更多的社會資源和更強的資源整合能力，這為太極拳的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其中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提升太極拳家的地位和影響。太極拳家作為太極拳承載體是太極拳發展的直接力量，他們地位的提高也受當時上層社會對太極拳大力倡導的影響。如民國時期著名的太極拳家吳鑒泉、孫祿堂、楊澄甫、陳發科等人都與當時主要的軍政要人有密切的關聯。二是為太極拳的傳播創造舞臺。各界人士為傳播太極拳而創辦各種團體或組織各種活動，為太極拳的發展創造了更廣泛的空間。

（二）太極拳從技擊走向健身和教育

從太極拳的技術演變來看，太極拳源于戚繼光“三十二勢長拳”，傳于炮捶，成于“十三勢”。這表明太極拳最初的形態是“硬拳或快拳”，在技擊功能上它具有較強的技擊性。與我們現在所見到的“緩慢、柔和、輕靈”且技擊功能孱弱的太極拳完全不是一回事。

楊露禪進京傳拳是太極拳從技擊轉向健身的主要轉折點。楊露禪在陳長興處所學的拳術原本具有較強的技擊性，但當楊在北京教拳時，為適應那些王公、貝勒的健身需求遂將其所學拳術中的縱跳、發力等難度較大動作改成了勻速、舒緩的慢動作，并且行拳時如行云流水，綿綿不絕，也更為優雅從容，迎合了貴族們生理和心理需要，從而擴大了太極拳的接受面積。至此，太極拳的技擊性不斷被弱化，健身功能則不斷被強化，這種趨勢直到今天仍然存在。

民國時期，在民族主義的驅動下，太極拳得到了大力提倡。其提倡的宗旨則是強國強種、救亡圖存、殺敵救國等帶有強烈時代特征的口號，這并非是在強調太極拳的技擊功能，恰恰相反，是在強調太極拳的健身功能。其提倡的思想是從健全每一個公民的身體入手，促使全國人民都擁有強健的體魄，從而達到保家衛國的目的。這一時期對太極拳的提倡主要是鑒于太極拳的強身健體的價值和功能，而其技擊功能并非是主要考慮的因素。

另一方面，十九世紀晚期，中國傳統教育沒落而被近代新式教育取代以及西方體育大量傳入中國，使得中國傳統體育的教育意義被廣泛關注。民國時期，社會各界出于不同的目的對武術大力提倡，武術的教育功能也隨之經歷了多層變化。1915年4月，體育研究社委托“北京教育會”代為提出《擬請提倡中國舊有武術列為學校必修課》議案，獲得教育部批準，明令“各級學校應添授中國舊有武技，此項教員于各師范學校養成之”。武術開始進入學校體育課程。至此，武術的教育功能逐漸擺脫了救亡圖存的時代特征，其完全人格的教育能力得到前所未有的突顯。太極拳以其獨特的技術風格和特點倍受重視，其特殊的教育功能也被廣泛認識和闡述，很快便成為學校體育課程中的一項主要內容。這一時期，太極拳的健身性和教育性成為太極拳最主要的兩大功能，也是人們喜愛和推崇太極拳的主要因素所在。

（三）太極拳從個體傳播走向組織化傳播

中國武術從一開始就染上了濃重的宗法性質，這直接影響了傳統武術的傳播方式和規模。舊中國傳統武術的傳播多以宗法為紐帶，如傳男不傳女、異姓不傳等都是宗法性質的表現，甚至嚴格的師徒制及秘密結社里的“結拜”也是一種“準宗法”制的濫觴。這種宗法制的社會結構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傳統武術的傳播方式是家傳或師徒傳承式的縱向傳播，嚴重限制了傳統武術的傳播規模。

太極拳進入都市后一直以傳統的個體傳播為主，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太極拳的傳播速度和傳播范圍。進入民國，中國固有的宗法制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逐步消蝕，太極拳的傳播方式也隨之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一種公開的、面向社會化的、有明確宗旨、章程與管理機構的現代化組織形式逐步取代了舊式武棚、秘密結社等帶有封建色彩的傳統組織形式。太極拳開始由個體傳播為主全面轉向組織化傳播。民國時期，成立了多個專門研習太極拳的組織社團，如1912年許禹生在北京創設的北京體育研究社、1926年陳微明在上海創辦的致柔社、1932年吳鑒泉在上海創建的鑒泉太極拳社等。而30年代國術館系統的建立則將太極拳的傳播全面納入了組織化軌道。

太極拳傳播方式的轉變對太極拳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首先，太極拳的發展從此進入了現代化模式，順應了時代的要求。其次，極大地提高了太極拳的傳播規模。太極拳由過去傳統的縱向傳播為主轉向以橫向普及為主，在傳播的廣度上有了一個質的提高。最后，組織化的傳播形式為太極拳的發展創造了一個堅實的根據地。不同的太極拳組織團體將分散的太極拳家集聚在一起對太極拳進行理論研究和技術傳播，為太極拳家傳播技藝提供了條件，充分發揮了太極拳家集體的力量。如1912年北京體育研究社在成立之初就聘請著名的太極拳家吳鑒泉、楊澄甫、孫祿堂、陳發科等人在其中任教。1926在上海成立的武當太極拳社曾于1930年12月邀請了孫祿堂、吳鑒泉、陳子明、徐致一等人共同進行太極拳表演。這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太極拳的社會影響力，促進了太極拳的廣泛傳播。

（四）太極拳從傳統體育范疇進入近代新式體育范疇

民國早期，近代西方自然科學與西方體育的大量傳入對中國傳統體育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在此背景下，武術作為中國傳統體育的典型代表受到了社會的重新認識。人們開始以西方科學的眼光和西方體育精神對武術的價值、功能、地位進行闡釋，并引發了“新舊體育”之爭。這場爭論的最終結果“不是傳統體育取代了近代體育，而是按照近代體育的原則去發掘傳統體育形式的體育意義，并對其加以改造”。在此背景下，太極拳如若不接受近代新式體育的改造和規范則很可能被時代所淘汰，為求發展太極拳主動由傳統體育范疇過渡到近代新式體育范疇。

三、民國時期太極拳轉型的影響因素

中華民國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過渡時期，也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期。太極拳在這一時期發生了重大的變革和轉型，其影響因素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時代精神是太極拳轉型的基本驅動力

近代西方文化一直以先進的姿態在中國得到大力提倡，并逐漸在占據主導地位。回望整個中國近代的發展歷程，“西化”是近代中國發展的主旋律。梁漱溟在論述中西文化時曾說：“我們所看到的，幾乎世界上完全是西方的世界……我們的生活，無論是精神上、社會方面和物質方面，都充滿了西方化，這是無法否定的。所以這個問題的現狀并非東方化與西方化對壘的戰爭，完全是西方化對于東方化絕對的勝利，絕對的壓服！”而“西化”的過程正是“變革與發展”的過程，可以說變革和發展是民國時期的時代精神。

早在鴉片戰爭爆發，就已經出現了變革的吶喊。1895年甲午戰敗，標志著“以夷制夷”洋務運動的失敗，變革的吶喊聲從軍事技術領域傳到了政治領域。再從1898年康、梁發起的戊戌維新運動到1919年的辛亥革命的爆發，這一系列的“運動”都是圍繞著“變革與發展”的主題進行的。進入民國以后，“西化”的步伐邁得更大，而社會形勢更是“十年一變”的不穩定。在軍事-政治方面是內戰、革命和入侵，在經濟、社會、知識和文化的領域同樣是變革和發展。在這樣一個時代精神的背景下，中國社會從大到政治、制度，小到戲曲、文學、武術等領域都要在變革中求發展。太極拳在如此時代又豈能偏安一隅、獨善其身？其在民國時期發生重大的轉型也是必然的。

（二）近代教育思想和體育思想的演變是太極拳轉型的主導思想

民國時期，軍國民教育思想并沒有一絲的減弱。民國元年9月4日部令公布的教育宗旨即為“注重道德教育，以實利教育軍國教育附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不論是清末維新派提倡的“尚武”“強國”，還是蔡元培等人所主張的軍國民體育思想，他們對體育的提倡都染上了鮮明的“救亡圖存”的時代特征。軍國民體育思想的盛行客觀上給太極拳的發展創造了一定的空間，但卻并不是從教育的角度加以提倡的，而只能被淪為一種民族振興的工具。直到1918歐戰告終，軍國民教育的思想才隨之退出歷史舞臺。“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基于實用主義教育學說的美國自然主義體育學說傳入中國，他們的口號是“體育即生活”。受這種教育思想的影響，1919年4月教育宗旨改為“以養成健全人格，發展共和精神”。這表明教育已經開始從人的發展的角度來提倡體育，賦予體育教育意義，如蔡元培主張“完全人格，首在體育”，體育在國民教育中逐漸占據著與智育、德育同等重要的地位。在這種思想的作用下，太極拳的教育價值開始引起人們的關注。不少武術家和學者根據教育學、生理學、心理學的原理指出：“武術關系體育，至為重要，剛柔流通，非惟適合于成人之鍛煉，實亦于兒童之學習。”太極拳也發生了由原來的“致用之志”向“衛生之方”的轉型，對太極拳的提倡不再以“自衛應敵”為依據，而是以健全人的發展為目的，其教育意義逐漸被突顯出來。

（三）西方近代科學的傳入是太極拳轉型的催化劑

“西學東漸”給中國帶來了西方自然科學的同時也帶來了西方先進的體育科學。這些新興自然科學和體育科學為太極拳改造提供了技術支持和理論支撐，加速了太極拳轉型。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深入，武術界開始以民主與科學的精神對近代尚武運動進行反思。在“國術科學化”口號的號召下，他們借助西方自然主義教育思想和近代體育理論與方法，全面地對傳統武術進行整理和闡釋。如陳鐵笙曾發表《敬告主持精武言論者》一文，提到“吾精武立言，必誠必信，且為人的主義，而非神的主義……一切神秘、怪異的言行，皆不當宣之于口，筆之于紙。如飛檐走壁，吞刀飛劍、握石成粉等似有似無，為科學所不能證明之技術，皆在舍棄之列……”。

20世紀初，西方體育通過教會學校大量傳入中國，引發了對中國傳統武術的重新審視和反思。“土洋體育之爭”更促使了一大批有識之士采用科學方法和手段對太極拳的價值、功能等做了闡釋。他們從科學的角度運用西方較成熟的生理學、解剖學、力學等理論對太極拳進行研究，以求得對太極拳的科學化認識。如徐致一在《太極拳淺說》一書中就深入探討了太極拳與心理學、生理學、力學的關系。沈維周在《體育月刊》發表的《世界體育標準之太極拳》一文，結合西方體育科學的理論與方法從身體方面、技術與能力方面、人格方面及增加權威等方面對太極拳做了科學的分析。民國時期西方體育觀念的滲透以及西方近代自然科學的傳入為太極拳的轉型提供了思想武器和技術條件，它大大加快了太極拳的轉型速度。

（四）太極拳家及組織團體是太極拳轉型的中心力量

民國時期，作為太極拳傳播根據地的民間武術組織紛紛成立，太極拳家則多以這些組織為依托對太極拳加以研究和傳播，成為推動太極拳發展的中心力量。

1912年由許禹生創辦的北京體育研究社是最早專注于太極拳研究的組織。之后還出現了一批專門傳習太極拳的社團，如1926年陳微明在上海創建的致柔社，葉大密創辦的武當太極拳社。1927年楊澄甫的學生武匯川創辦的太極拳社。1932年吳鑒泉創設的鑒泉太極拳社等。這些社團大大促進了太極拳的理論研究和技術進步。首先，為太極拳家提供了集聚交流的場所。如民國初期，北京體育研究社作為太極拳家們的主要活動場所，它為太極拳家們提供了一個結識名流、交流技術、研究理論的平臺。其次，促進了太極拳理論研究和技術改良，培養了一大批太極拳人才。這些組織在傳播太極拳技術的同時也加強了太極拳的理論研究，如北京體育研究社就特別注重太極拳理論的挖掘和整理，大量太極拳專著的問世，與研究社的倡導是分不開的。此外，這些社團還加強了對太極拳教學的改革。為便于集體教學，采用西方體育式的分解教學與完整教學相結合的教學方法，將太極拳分解為不同的單式，再按拳路順序聯接成不同的段趟，配以口令，分段練習。如將太極拳基本動作歸納為單鞭、雙鞭、提手上式、白鶴亮翅、摟膝拗步、進步搬攔錘、如封似閉、抱虎歸山、倒攆猴共十式。每式又按不同的姿態分為不同的動作，再按太極拳基本運動原理，編組成不同套式進行練習。

綜上所述，太極拳在民國時期獲得了長足的發展，其在價值功能、傳播方式以及社會地位等方面都發生了深刻的變革。這既是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下太極拳為求生存的必然選擇，也是太極拳走向成熟和繁榮的內在原因。

（作者單位/廣州市鐵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