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家紋”中蘊含的自然意識

郭崔巍　張莉

摘 要：“家紋”是日本各家族用來代表自己家族的象征性的紋章，與姓氏具有同等地位。“家紋”作為一種文化符號，與日本民族的文化傳統密不可分。對“家紋”的研究也成為日本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本文旨在通過對日本“家紋”的發展史、分類及其選材、設計中蘊含的自然意識進行論述與研究，系統闡述“家紋”相關內容，為中國的日本文化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千年來，在自然意識的影響下，家紋文化至今仍影響著日本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乃至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成為連接過去與當今、思想與實在的精神紐帶。直至今日仍以各都道府縣的紋章及企業的商標的形態繼續活躍在大眾視野中，成為象征著日本傳統文化與歷史傳承的重要名片。

關鍵詞：家紋；植物紋；自然意識；日本文化

一、日本的家紋

所謂家紋，就是在日本用來區別不同家族的紋章。這種紋章誕生于的平安時代，跨越了千年歷史，在當代日本社會仍被廣泛使用。平安時代時，日本進入了“王朝國家”時期。這時侍奉朝廷的公家（公卿貴族）們逐漸開始在衣服上繡上自己喜歡的紋樣，這便成為了家紋誕生的契機。和公家不同，武家（武士）們的家紋則有著獨自的演化路線。平安時代末期，即源平合戰時期，日本全國陷入了源氏和平氏兩家爭雄的內戰中。為了在戰場上區分敵我，源氏使用白旗作為軍旗，而平氏也針鋒相對，采用了紅旗作為自己的軍旗。然而，紅白兩色的旗幟雖能區別敵我，卻無法區分是哪位武將率領的部隊。于是武將們紛紛在旗幟和帷幄上加上一些獨特的記號。12世紀，源賴朝建立了鐮倉幕府，日本進入了“武家政權”，武士的地位大大提升，這些在戰場上使用的記號逐漸轉變為武士家族所使用的記號，最終演變為了家紋。

14世紀的南北朝時代又是一個戰亂的時代。互相征伐的豪族們將家紋作為自己姓氏的象征，將家紋與姓氏綁定在了一起。到了室町幕府后期，家紋從寫實的紋樣開始轉變為抽象的紋樣，并且家紋數量也大量增加，在室町時代已經有500種左右的家紋。1591年，在豐臣秀吉成為關白執掌大權之后，便隨即頒布了“菊桐紋禁令”，不允許除了天皇家族和天皇允許的家族以外的任何家族擅自使用菊紋和桐紋，自此家紋的紋樣便具有了尊卑的區別。

17世紀初德川家康創立江戶幕府后，幕府不允許平民使用姓氏，但并不限制平民們使用家紋。除了諸如葵紋（德川家家紋）等被幕府嚴格限制的家紋以外，平民可以自行選擇自己家族的家紋。于是職人、商人、農民等平民階層紛紛開始使用家紋，家紋使用率大大提高。這就使得家紋在識字率極低的江戶時代起到了名片的效果。明治維新后，在1872年編纂戶籍時，由于當時日本幾乎所有人都有自家的家紋，于是明治政府就將姓氏與家紋對照一起編入了戶籍。當今，家紋在除了婚喪嫁娶以外的情況下幾乎很難見到，但不少日本企業的商標和日本地方自治體的地區徽章都融入了家紋的要素。

二、日本人的自然意識

在研究家紋中蘊含的自然意識之前，首先要研究日本民族意識及傳統文化中特有的自然意識。全世界有2000多個民族，但日本民族或者說大和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也屬于自然意識特別強的民族。為什么日本民族會產生強烈的自然意識，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眾所周知，日本列島位于環太平洋火山帶中，是地震和火山活動頻發的地區。地震和火山活動一方面嚴重威脅著人們的生產生活及生存，另一方面則創造了日本列島美麗的自然景色。巍然屹立的富士山固然十分壯觀，但也隨時都有噴發的風險。因此對于日本人來說，旖旎的自景和危險的災害一直是一把雙刃劍，日本民族在受到地震和火山活動帶來的損害的同時也接受著來自大自然的恩惠。于是，日本人敬愛自然的同時敬畏著自然，逐漸將自然現象神格化，就產生了原始的泛靈論。日本人開始認為，地震和火山活動之類的自然災害是由于人們不虔誠以及對自然的破壞導致大地和火山的靈魂發怒，于是這些靈魂引發地震和火山活動，以懲戒人類。因此，“如果不愛護自然就會遭到神罰”的思想沁入了日本人的靈魂，成為了日本民族自然意識的源頭。

日本位于北溫帶季風氣候區，四季鮮明。同時，日本列島從北海道到沖繩南北大約有3000公里左右的長度。北部的北海道地區位于亞寒帶地區，溫度和濕度較低。而南部的沖繩地區則屬于氣溫和濕度都很高的亞熱帶地區。也就是說，日本全國擁有從亞寒帶到亞熱帶的多種氣候區。因此日本列島有著多種氣候帶下不同的自然風光，也生長生活著種類繁多的動植物。這些自然風光和動植物在培育著日本人自然意識的同時，也成為了家紋的紋樣素材來源。

神道教是日本的傳統民族宗教，是一種自古以來的民間信仰及禮儀的復合體。神道教的特點是將一切自然界的事物視為神明或神圣之物，這其中既包括動植物等生物，也包括諸如巖石或瀑布等沒有生命的物體。因此，神道教很接近于泛靈論，對日本民族的自然意識的發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佛教有著獨特的自然觀。佛經中的“自然”更多的指一種“本就存在”或者“非人為”的情況，即人們不去刻意為之就是自然。這使得日本民族在面對事物時更加傾向于保持其本身的特性。禪宗佛教更是產生了“融我于物”、“物我合一”的自然觀，認為萬物中均有佛性。這些佛教思想傳入日本后，神道與佛教思想逐漸趨近，產生了“神佛習合”的現象。“神佛習合”是日本古代將神道與佛教融合在一起的學說，它使得外來的佛陀與菩薩融入了神道的體系，神道和佛教成為了一個宗教。佛教中本身就有“草木國土悉皆成佛”的箴言，這與神道教的萬物成神的思想十分相近。這樣，佛教中蘊含的自然意識也就成為了日本人自然意識的一個來源。

三、家紋中蘊含的自然意識

（一）家紋的分類

家紋根據不同的素材來源可以分為幾大類，如植物紋、動物紋、器材紋、建造紋、文樣紋、文字紋、圖符紋等。這其中植物紋是所有家紋中種類最多的一個大類，超過了100種。動物紋種類數量則略遜于植物紋。自然紋顧名思義，是描繪了各種自然現象的家紋。器材紋則是將生活中使用的家具、農具、武器、樂器、玩具等作為原型而設計出來的家紋。建造紋是以鳥居、五重塔、井欄等建造物為原型的家紋。文樣紋是日本傳統紋樣和中國傳來的紋樣家紋化而產生的家紋。文字紋是將文字紋章化而產生的家紋，由于可以使用表示自家姓氏的漢字（如本多忠勝的本字紋）、表示志向的漢字（如直江謙續的愛字紋）、表示自然的漢字（如無文字紋）等，是極具多樣性的家紋種類。圖符紋是以陰陽道中用來驅魔的圖案及54種源氏香紋（組香的一種）為原型的家紋。

（二）家紋素材中蘊含的自然意識

植物紋是所有家紋中使用率最高的一類家紋。實際使用的家紋中排名第一的片喰紋的原型——片喰（酢漿草）就是一種在原野和道路旁十分常見的小草。它有著極強的耐性，即使數次被人和動物踐踏在腳下，也能振作起來，重新挺起瘦小的身板屹立于大地之上。不止是片喰，其他的植物紋原型，如澤瀉（慈姑）、葵（錦葵）、藤、桔梗等植物，均為在日本隨處可見的草木。這些隨處可見的雜草即使被人踐踏也不會枯萎，日本人認為這些植物與日本的民族精神十分吻合。同時，這也反映出了日本人對于自然環境細致入微的觀察，及對自然的熱愛。以動物為原型的紋章在世界各地都有著廣泛的使用。日本的動物紋在這其中是最為特殊的一種。歐洲紋章中的動物紋章經常以鷲、獅子、鷹等兇猛的食肉猛獸為原型。而日本的動物紋則多以蝴蝶、麻雀、鶴、鹿等不會危害到人類的動物為原型。歐洲紋章中多有如獨角獸、龍等幻想中的生物，而日本動物紋則更多的是自然界隨處可見的動物為原型。

自然紋是日本家紋與其他國家地區紋章最大的區別所在。基督教世界的國家使用的紋章里基本沒有表達自然現象的圖案。伊斯蘭世界雖然廣泛使用星月圖案，但這種星月符號更多是宗教含義的而非自然含義的。日本的自然紋以日、月、星、浪、山、云、霧、霞、閃電等和日本人熟悉的自然現象原型，種類繁多且與日本人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器材紋有許多種類，如如何商賈有關的商賈相關的錢紋、額紋；和大海相關的船紋、錨紋、網紋、筏紋、舵紋；和農業相關的鐮紋；和飲食相關的折敷（一種放置餐具的餐臺）紋；和戰爭相關的矢筈（箭尾）紋、唐團扇紋等。日本建造紋與歐洲的建造物紋章有很大區別。西班牙國旗上的徽章中有一個城堡圖案，這便是象征著卡斯蒂利亞王國的紋章——城堡紋章。包括卡斯蒂利亞的城堡紋章在內，歐洲紋章中的建筑物都以描繪巨大的建筑物為主。在日本，雖然也有描繪巨大建筑的家紋，如鳥居紋、五重塔紋等，但同時也有許多以很小的建造物為原型的家紋，如井桁（井欄）紋、石疊（摞在一起的石頭）紋等。這些小型建筑物更加貼近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因此這種家紋在建造紋中的占比更大。

神道教和佛教也極大的影響了家紋的素材選擇。神道中的泛靈論傾向使得諸如雷電等大自然的力量及占卜巫術相關的龜甲等成為類似圖騰的“神紋”，神紋崇拜與家紋文化逐漸融合，與神道有緊密關系的家系就選擇諸如巴紋等神紋作為自身的家紋。在佛教傳入后，佛教相關的紋章先是成為寺紋，再成為與佛教關系緊密的家系的家紋。如輪寶（轉輪王感得之寶器，是古代印度帝王的標志）紋、卍字紋等。佛教的自然觀強調將自身與自然界中的事物相互融合，這也使日本人更加傾向植物、動物、自然這些未經人類雕琢過的自然事物或現象作為家紋。

（三）家紋設計中蘊含的自然意識

家紋的設計體現了日本人的美學觀、哲學觀和自然觀。歐洲的紋章多使用浮夸艷麗的顏色奪人眼球。而日本家紋多數情況只使用單色，多為白底黑色圖案或黑底白色圖案。這既體現了日本人相比西方民族更加內斂含蓄的性格，也體現了日本民族傳統自然意識中對事物少加雕琢而展示其自身原有的姿態的觀念。日本家紋的絕大部分都是圓形的圖案，體現了“和”的哲學理念。

日本家紋中的動物紋的設計特點是，存在不少以動物身體的一部分為原型的家紋。比如，十大家紋中的鷹羽紋的圖案就是將兩枚并列或交叉的鷹的羽毛。除此之外也有鹿角紋、雀金紋等以一部分來指代整體的家紋存在。這樣的設計就使日本家紋在抽象化的同時，也保存了其原型的特征。日本的家紋藝術通過抽象化和保留特征，除了動物紋外其他種類的家紋也同樣做到了簡潔和美觀的統一。日本家紋的藝術風格甚至影響了當代日本人的審美。

四、總結

家紋在歷史長河中，與日本民族的方方面面產生了深刻的聯系。家紋的素材選擇和設計中都包含著日本傳統的熱愛自然、敬畏自然、將自然界的森羅萬象神格化進而加以崇拜的自然意識。受到這種自然意識影響而誕生的神道教與本就有著獨特自然意識的佛教相融合，將二者包含的自然意識要素也融入了家紋文化之中。自然意識影響下的家紋從平安時代誕生起，歷經千年的歲月，發展出了植物紋、動物紋、自然紋等不同種類的紋章，極大的影響了日本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至今仍然影響著現代日本人的日常生活。通過家紋，日本民族的過去和現在、思想和實在連結在了一起。在可見的未來，家紋中蘊含的自然意識仍會繼續影響一代又一代的日本人，成為我們觀察日本文化及日本民族性的持續長久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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