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是一扇向著人性深處打開的窗戶,其中記載的男男女女,都有讓人憎恨之處。并非每一個女人,都毫無功利索求地愛著男人;也并非每一個男人,都是坦蕩豁達的君子。故書中男女是多義的,豐富的,有血有肉的,欲望蓬勃的。恰是這樣的人間欲望,千百年來,演繹了無數的悲歡離合與愛恨情仇。
——題記
一
山東聊城有一書生,對《聊齋志異》里蒲松齡所寫的青鳳、水仙之女狐情愛奇遇,無比迷戀,常常心生幻想,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像那些書里的男人們一樣,有同女狐艷遇的機會;如果能夠娶個助自己一臂之力、青云直上的花妖女狐,那簡直更美。這樣的白日夢做得多了,他果然在某日夜行郊外之時,于某個墳墓處,忽遇富麗堂皇的私人宅院,猜測此宅當是狐媚所化,書生竟然生出興奮,繞宅來回踱步,希冀與女狐有所偶遇。
不出所料,過不片刻,真有裝飾華麗的車馬自西而來,而里面的男女都衣飾考究,像是大戶人家。其中有一中年女人揭開簾幕,指著道旁站立、兩眼閃爍光芒的書生道:這個郎君就很好,可以請他進去。書生聽到此句,心生興奮,而當坐上車后,看到車上坐著的一位貌如天仙的少女,更是心花怒放,想著今日果真交了桃花運,成了大戶人家的上門女婿,說不定很快可以在女狐協助之下,中得狀元,自此青云直上、飛黃騰達。這樣想著,入門后看到兩個婢女出來邀請,心內知曉她們為狐,也便不問名姓,隨之進去。只是,并不見主人迎接他前去拜堂成親,只是招呼侍奉十分熱情,酒菜供給也都豐盛。書生心心念念著成為新郎,但又有些忐忑不安,怕不能如愿以償。
這樣左思右想,一直到夜里,忽然鑼鼓大作,一個老人掀簾進來,對書生拜道:入贅的新姑爺已經到門口了,先生是有學識的人,一定熟悉婚禮儀式,所以還請委屈您給我們當一下儐相,這樣我們整個家族都會覺得顏面有光。書生聽罷,大失所望,恨不能一走了之,只是人家并沒有提前聲明,讓他做女兒的丈夫,所以現在也沒有什么好說的,況且又吃了人家的飯菜,難以推辭,也只能馬馬虎虎地做了一回儐相,而后連告別也沒有,就灰頭土臉地回了家。
家人都以為他走失了,整個晚上四處尋找他的蹤影。而書生則氣憤道出真相,試圖獲得家人朋友的同情。不想,人人聽了都撫掌大笑,認為這不是女狐戲弄了書生,而是書生自己戲弄了自己,帶著艷遇的功利之心,結果艷遇沒有碰上,反而被狐利用。
不過相比起男人李二混,書生還算是好運,至少臨時充當個儐相,還算是一體面的活計。而李二混窮得在當地混不下去了,還沒有忘了美色。他在前往京城謀生的路上,遇到一個騎驢的少婦,李二混見少婦頗有姿色,就動了色心,上前搭訕,又用言語撩撥調戲她。少婦不搭理他,但也沒有發怒。第二天,李二混與少婦又在路上相遇,少婦這次對李二混臉色好看了一些,還曖昧地扔了一方手帕給他,又留下一句話說,她今晚在固安住宿。這句話的含義不言自明,是讓李二混跟上她,去固安會合。
少婦騎著毛驢走了,李二混撿起手帕,欣喜若狂,看到里面竟然是幾件金銀首飾。李二混正缺乏旅費呢,這下好了,既有了美人的身體相約,又得到了一筆不菲的金錢資助,簡直是遇到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于是李二混興沖沖地拿了首飾去附近的當鋪里當掉,不想,當場被當鋪老板抓個正著,說這首飾恰好是他們剛剛報官失竊的那些。李二混被嚴刑拷打一陣,不得不含冤招認這些首飾是他從當鋪偷來的。
想來李二混被毒打之時,一定恨透了少婦,也大致猜測到了少婦乃是一個調戲了他的女狐。但他實在該痛恨的是他自己,貪圖便宜,迷戀美色,無事招惹女人,終于被人懲罰。當然也或許,那少婦根本不是什么女狐,而是與當鋪老板為一家人,串通好了,故意要給李二混一個懲罰,警告他世間的美色,不是什么人都能夠采摘吃的,尤其,是路上偶遇到的女人。
乾隆九年河間府科考,有一書生跟李二混也有得一拼,在人生重大的抉擇面前,還沒有忘了滿足內心欲望。在趕考的中途,偶遇一個少婦,打扮鮮亮,站在官道邊的柳樹之下,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在避陰涼。書生笑嘻嘻走過去,拉住手中驢子的韁繩,故意向少婦問路。少婦當場變了臉色,道:南北大道往來的車馬那么多,你怎么就會迷路?我看不過是欺負我一個女子孤身一人行路罷了。說完了,便有一塊瓦橫飛過來,書生當即血流滿臉。而那少婦,卻飛快走進了附近高粱地,再也沒有現身。
不知這少婦究竟是人是狐,還是鬼。沒見她抬手撿拾瓦片,瓦卻自動飛了過來,所以懷疑她不是人,但鬼又不會青天白日地出來,那也只能是女狐所為。倒是那書生,心內理虧,被周圍一起趕考的同學問起,還羞于承認,遮掩說是自己騎驢不小心掉了下來,給摔傷了。
乾隆十二年秋天,還有一個京官的兒子,也是好色之徒,晚上路過京城橫街東口,自稱說被一女人給騙到了家中,但極有可能,是他蠢蠢欲動,將人家良家女子,當成了青樓女,結果還沒等做成好事,人家女人的丈夫半夜歸來,強迫他脫掉全部衣服,赤裸裸地將其扛到了附近的墳地里。這京官的兒子沒有辦法,又愧疚難當,只能大聲叫喊,聲稱遇到了鬼魂,借此遮掩那赤裸的欲望和身體。是有人好心,告知了他的家人,才將趴在墳地里一絲不掛的他給接了回去。不過這事很快傳播開來,并成了他和他父親的一大笑柄。
可見千百年來,輕薄的男人從來不在少數,都逃不過色欲的誘惑。心中的那份欲望發動之時,也是男人的輕薄之舉,要遭受懲罰之際。因為這世界上,從來沒有白白施與的色誘,色輸出去,到頭來還是以同樣輕浮的方式,回饋給那個欲望蓬勃的人。
二
康熙末年有一囂張跋扈的世家子,仗著自己有錢有勢,將仆人的妻子強行奸污。做仆人的,總歸沒有能力跟主人抗衡,在人屋檐下謀生,又不能報官,只能忍氣吞聲,以至于怨氣郁結,得了食不下咽的不治之癥,而這世家子,并不以為然。大約,他是欺凌仆人慣了的,知道沒有人會違抗,只要他想,這世界都是他的,所以也便肆無忌憚,連道歉賠償也沒有,任由那仆人郁郁而終。臨死之前,仆人用手撫摸著已經懷孕的妻子的腹部,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這孩子是男是女,能否為你的母親復仇?
想來腹中的胎兒一定是聽到了做父親的悲傷,或者,在這個被侮辱的男人死后,做妻子的,每天都對著腹中的孩子說話,告訴她所受的屈辱,和應該牢記的仇恨,所以他們不僅如愿以償,生了女孩,而且聰慧美麗,讓人生愛。不知是做母親的,特意讓女孩吸引世家子,還是世家子的確被女孩蠱惑住,再或,根本就是受了母親日復一日的復仇指教,女孩知曉那個對自己艷羨的男人,就是曾經侮辱過家族的仇人,所以刻意接近,猶如一個用美色執行任務的間諜。
等到女孩像一朵花一樣綻放開來的時候,忘了自己曾經對其母親罪惡的世家子,再一次將欲望投向這個家庭。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奸淫,而是娶其為妾。女孩出嫁的那天,做母親的會對她說一些什么呢?一定是叮囑她不要忘了曾經的仇恨。而躺在世家子床上的女孩,心里含著仇恨,臉上卻要強裝笑顏,百般誘惑,甚至還忍著屈辱,為其生下一個兒子。只是,世家子福祿短暫,很快患了糖尿病,且不久便赴了黃泉。而在世家子尚在人世之時,無人可以約束的女孩,便開始放蕩不羈,不守婦道,周旋于多個男人之間,全然不顧及世家子的家族聲譽。終于在世家子的葬禮上,跟人打起風月官司,用最切實際的放浪舉止,給世家子以致命的羞辱,完成還在母腹中時,便被授予的復仇的家族使命。
這大約是一種比較顯性的復仇方式,而且方式溫和,不知其因者,也大約以為女孩天性放肆,并不認為是為家族復仇。而另外一個仆人的女兒,則在主人將其父母凌虐致死以后,用隱形的卻近乎陰險的方式,展開了她的仇恨之旅。此女擅長攻心,知道主人喜好,但凡衣食住行,無不安排得入心入肺,讓其心滿意足,信任于她,并將家中大小事務,全交給其管理,連正室的權力,甚至都全部下放交給了她。而為了籠絡討好,此女在性愛上,也是極盡妖媚之能事,讓主人床上床下,都離不了她,算起來,她可謂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是一個全能型的老婆。所有知曉她家庭歷史的人,都對她鄙夷,想著她的父母算是白養了她這樣一個女兒,將仇恨忘記也就罷了,竟然還如此全心全意地對仇人好,似乎,這個仇人才是生養她的父母。有人甚至以為這個主人有蠱惑人心的法術,能讓不共戴天的仇人,比所有人都效忠于他。
但此女并不介意別人的風言風語,照例全身心地將自己投入到這個家庭中來。只是,在其得到主人的信任,讓主人一心一意地聽從她后,這個家庭,開始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主人被其引導著,學會了奢靡享受,家中財產,沒過幾年,便被其揮霍掉十之七八。繼而,主人和正室兒女之間的關系,也變得緊張,此女夾在其中,貌似說和,但常常讓父子之間劍拔弩張,終于如仇人一樣,彼此忌恨。
這幾乎是一個比武則天還有手段的女人,甚至懂得用《水滸傳》中宋江柴進的故事,教唆其丈夫做一個如他們般頂天立地的英雄,要結交此類豪杰,方不枉來世一遭。做丈夫的,當然不服軟,終于走上結交江湖盜杰的道路,并最終殺人,被官府捉拿,判處死刑。
人人都以為其夫被行刑之時,這個與男人“沆瀣一氣”的女人,會痛哭流涕,傷心欲絕。可是,刑場上卻并不見她的身影。沒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早已經準備好了一壺好酒,跪在父母的墳前,一邊敬酒一邊哭訴說:這么多年,你們和周圍人一樣,以為我不為你們報仇,忘記了家族的仇恨,所以每晚都拿夢魘嚇我,在夢里兇惡地似乎想要將女兒殺掉,而今你們應該明白,我是怎樣忍受著煎熬,走過了這么多年,讓這個男人和他的家庭,一起毀滅。
這些話,男人是聽不到了,他至死都不知道送他上刑場的,不是盜賊,不是官府,而是枕邊這個仇家的女兒。他以為當初殺掉了她的父母,娶她為妾,無人會懲罰他的罪行。素不知,一切都被命運之手掌控著,他做下的一切罪孽,終于被一個女人,以這種更為毒辣的方式,做了了結。那個日日潛伏在他身邊的美妾,在一開始便是攜帶了劇毒的蛇,纏繞在他的身上,看似纏綿悱惻,實則已經將致命的毒液,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一點一點,注入到他的五臟六腑,直至他外表看去華美,但內里早已腐爛成泥。
三
木工鄭五生前便應是功利現實之人,因為家境貧寒,技藝也只能勉強糊口,所以便學會了精打細算,是腳踏實地過日子的男人,人生的困苦艱難,也難免讓其變得功利,凡事要為謀生考慮,否則,明日必會缺衣少穿,忍饑挨餓。所以苦日子里熬著,對婚姻也格外現實。當初流落異鄉,一定要帶著家中老母;而即將死了,首先考慮的,也是老母的生存。至于妻子,在此時也便成了母親唯一的保障和生活來源。但鄭五也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財產能夠留給妻子,而妻子又不擅長女紅維持生計,那么在他死后,如果妻子再嫁,無疑母親會凍餒而死。他當然留不住妻子的心,可是為了母親,他不得不扔掉素常做家中頂梁柱的顏面和男人的自尊,與妻子約定,如果有能幫忙贍養母親的男人,就同意她嫁。這句話的潛臺詞,當然是如果所嫁男人不愿意贍養他的母親,那么他以前夫的威嚴,不會允許女人再嫁。而且,他還很違心地對妻子的再嫁,做出“死不恨也”的承諾。
這“不恨”,當然是有條件的。所以他的心里,其實對于妻子的再嫁,還是嫉恨的。如果沒有母親,他當不會同意女人跟別的男人再有婚姻,一旦違背,怕是鬼魂會夜夜前來,讓其妻不得安寧。但也或許,他根本不關心妻子的生死,知道妻子“拙于女紅”,卻只認為母親會凍餓而死,至于做妻子的,將來流落何方,以什么謀生,他根本不予考慮。在這場婚姻之中,他的孝心,遠遠超出了對于情感的付出。
果然,妻子再嫁后,一旦對其母親侍奉稍微怠慢,房間里便會響起碗盤碎裂、竹竿折斷的聲音,想來,是他的鬼魂,就隱匿在這個新家的某個角落,所以見到母親受了委屈,雖然不能暴打塵世的妻子,還有那個跟他無關又有關系的男人,卻通過這樣的聲音,提醒妻子他心中的憤怒,讓其生出畏懼。甚至有一年的冬天,因為棉衣沒有做成,母親哭喊著寒冷,他便制造出鳴鐘擊鼓似的巨大響聲,讓那墻壁幾乎震動倒塌。而那個母親,大約也知道兒子魂魄在暗中護佑,做兒媳的,還有那個原本沒有義務贍養她的陌生女婿,不敢對她生出不敬,所以便多了幾分囂張,受了點寒冷,便要夸張地哭號。
好在,他的母親只活了七八年,在其死后,鄭五立刻銷聲匿跡,不再關心妻子的生死。他的愛恨,到此便功利地結束。而他的妻子,也終于獲得解脫,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此為功利之鬼,也有癡情之男,生前不舍妻子,死后魂魄飄蕩,也必緊隨左右,無法放下。男人生前小康,家境良好,可惜二十七八便不幸去世。那時妻子年輕,兒子尚幼,人生剛剛進入美好,卻要舍棄這世間良辰美景,想來也是悲傷。所以他在死后,魂魄一直坐在家中的丁香樹下,就像昔日他與妻子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一樣。因為陽氣過盛,他無法靠近妻兒,只能這樣遠觀,聽妻子的哭聲,孩子的啼叫聲,或者兄嫂對妻子的唾罵聲。他幫不上任何的忙,唯有眼睜睜看著妻兒在家中受盡委屈。他在去世之前,或許就已經有所察覺,兄嫂終將趕出妻兒,獨占了那小康的家產,所以便日日這樣守護著,一見人來,便在窗外側耳傾聽,想知道那人是不是來謀劃妻兒的歸處。
果然,他擔心的事情發生,媒人到來,代兄嫂給妻子推薦后半生的去處。初始妻子沒有同意,他“稍有喜色”,可是,那媒人的三寸不爛之舌,怎會輕易放棄,而做兄嫂的,又怎會讓孤兒寡母白白地占著家產。所以當那媒人一次次來往于兄嫂與女人處,男人也內心倉皇不安。知道不能久留的妻子,終于接受了聘禮,答應改嫁。男人那天坐在丁香樹下,想起生前往事,和死后無法改變的妻兒的結局,淚如雨下。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妻子整裝待嫁,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成,唯有一路像貓狗一樣地跟著妻子,看她梳妝,陪她整理舊物,甚至聽到妻子一聲夜間的咳嗽,都驚慌不已,要起身相看。
如果做妻子的,能夠感知到丈夫死后的眷戀,或許會不再嫁人,忍受兄嫂的一生苛責,可是,世間活著的人,怎么會知道死去的那一個,這樣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或者月亮也沒有的夜晚,孤獨徘徊,倚墻哭泣呢?甚至她出嫁的那天,他也一路跟著,看著她與另外一個陌生的男人,行天地之禮,成為夫妻,他還看到她坐在床沿上,等著醉意熏熏的男人,與其共度洞房花燭之夜。那一刻,他心中當有比死亡還要深的絕望。他眼看著燭光熄滅,世界上那個他最愛的女人,與別人同床共枕。而他,也到了要退出房間,去看被獨自留在兄嫂家生活的兒子。可他依然無能為力,看兄嫂摑兒一掌,除了“頓足拊心”,咬牙切齒,他無以表達內心的悲憤。
世界上的男女情愛也大抵如此,生前不愛的,即便死后也依然不愛,除了那未能抵達的功利目的,讓死去之人不能夠放下,沒有什么事情,可以通過死亡,輕易地就被原諒、寬恕。死亡,不過是人生路途中的一個節點,不是終結,而是中途。而那生前相愛的,也照例會在死后內心依戀,纏繞不休,并不因有了死亡,而內心升華,可以忘記、放下、輕松轉身。那時的死亡,依然只是中途,橫亙在生死茫茫的男女之間,無法跨越,只留絕望的愛恨,給再也無法相通的愛人。
四
姓姜的男人不知道患的是什么病癥,一輩子像姜一樣辣,死到臨頭了,從內到外還膨脹著一股子占有欲,看什么都覺得是自己的,不舍得留在這個世間,恨不能都像紙馬紙車一樣,燒了帶到陰曹地府里去。若是他做了皇帝,想必會整上三妻四妾,都一起跟著陪葬,否則,那心里會覺得虧了,硬撐著無論如何都不想死。昔日身強體壯之時,能夠朝老婆孩子大吼大叫,顯示威風,又恨不能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是他的私有財產,生前歸自己掌控,死了呢,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所以當姜某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也依然沒有忘了處置自己的這些財產。尤其,對那個漂亮的老婆更不放心,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再嫁,要為自己守著這個家。或許,他還會許以暫時看不到收成的好處,細細說給即將守寡的年輕女人聽,告訴她不止這家里的一切都歸她所有,等她某一天與他地下相會,他少不了會在閻王面前為她說些好話,授予個貞節牌坊給她。
面對一個將死之人的種種要求,一般人大概都會答應,即便是陽奉陰違,之后變卦,反正床上的人一蹬了腿,也就看不見這世間的事了。所以女人明明知道為一個男人守寡后半生,是一件對自己殘酷的事,可是依然違心地應了下來。她還應景地落了眼淚,至于這眼淚是為這生前死后都想要控制自己人生的男人而哭呢,還是為此后凄涼的寡婦生活難過呢,大約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夠真正明白。
姜某死后,果然有男人看中了美艷的少婦,花了比少婦初嫁姜某時還要多的聘禮,找媒人勸說她做自己的小妾。這樣的結果,對于一個二婚的女人來說,算是不錯的歸宿了。相比起一個人毫無經濟來源、坐吃山空地當一個可憐的寡婦,而且還要應付那些時不時在墻頭窺視、欲望勃發的小流氓,能有個男人依靠,盡管是做妾,可總歸是有了一個家庭的庇護;況且,男人并沒有看輕再嫁的女人,能夠給出“重價”,足可見她在他的心里的位置。
女人很快忘記了當初對于一個瀕死男人的承諾,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門登上花轎,準備再嫁他人。坐上花轎的那一刻,女人回頭看這個舊居,有沒有過惆悵或者愧疚呢?會不會腦子里忽然閃過曾經許下的諾言?或者對男人說幾句原諒的話?已經不得而知,也或許,她根本還沒有來得及想到這些,那個潛伏在角落里一直忠心耿耿的家犬,就已經被男人的鬼魂附了身,人一樣站立起來,朝女人猛撲過來,并抱住女人那張作為此生唯一資本的漂亮的臉,啃噬起來。
這真是一場殘忍的“意外事故”,女人被家犬毀容,又失去了一只眼睛,成為此生注定再也沒有男人會娶并覬覦的“廢人”。而那個在陰間的自私男人,看到女人血肉模糊的臉,大約心里浮起的只有帶著痛恨的得意。而此后這個被毀容的女人,她凄涼的一生,怕是再也不能脫離仇恨的苦海。
這大約算是一個鬼魂復仇的例子,只是這種復仇,鮮血淋漓,太過慘烈。倒是叫張某的商販,在京師娶到的一個二婚婦人,同樣受了前夫鬼魂的報復,卻只是將心里的愧疚疏導出來,算是彼此做一個陰陽的了結。張某之婦,不像姜某之妻的小門小戶,舉止頗有大家閨秀的樣子,看上去至少是見過世面的女人,所以張某的千金產業,她也能幫忙打理得井井有條,算得上一個不錯的婚姻助手。她之前的婚史,大約是被她自己給刻意隱瞞了的,所以連做丈夫的張某,也只知她來自京城,對其之前的經歷,知之甚少。也或許,少婦編織了一個更好的謊言,騙過了張某,否則,一個有千金產業的男人,不會娶一個二婚的女人為妻。
再好的謊言也總會被人揭穿。一心一意將心思交給新的男人的少婦,在寂寞黑夜中,大約也會想起往昔的一切,想起那個死去的男人,曾經怎樣與自己歡愛,并彼此許下自以為不會變動的諾言。所以當有一天,那個在陰間的男人現了身,坐著八抬大轎,聲勢顯赫地抵達門口,并命令隨從將她捆綁了來,那一刻的她,內心是有巨浪翻滾著的,前塵往事,全在看到這個男人魂魄的時候,朝她席卷了來。而被前夫判為無罪的張某,在一旁看到這顯赫的聲勢,知道來者不善,生意人保本為上的本性,讓他選擇了沉默自保。但他大約也猜得出,這個從未向自己提及過往事的婦人,惹怒了如此高官,當是有重要的事情曾經發生,而他對于這個剛剛打開的故事,也只能做鄰人一樣的看客。
高官命令隨從脫了婦人的衣服,杖打了其臀部三十下,而后昂然而去。村人皆尾隨觀望,見那高官的車馬,行至林木隱秘處,便不見了蹤影,只看見旋風滾滾,向西南而去。而受了杖刑的婦人,只一個勁地對著那遠去的車馬,不住地叩頭,稱自己犯了死罪,乞求高官的原諒。直到后來,事件平息,人追問其故,女人才哭著道出緣由,說她原本是京城某侍郎的侍妾,當初高官在位之時,女人便擅長經營自身在家中女人中的地位,為了與其他妻妾爭寵,保住自己在高官心里的位置,曾用“決不再嫁”發誓,向高官表示自己的忠心。可惜,世事難料,高官不幸去世,而他的妾們也作鳥獸散,這個向來擅長經營自保的婦人,也很快選擇了家有千金產業的商人張某,再次為自己謀得了一個好出路。
從古至今,女人一旦死了丈夫,若為經濟原因再嫁,本是無可厚非。在去世之前便為女人找好出路的男人,大多是真愛女人,舍不得她留在世間受苦,所以即便心中不舍,還是希望看到她能幸福。而那些不許女人再嫁的男人,大多心里自私,控制欲強。至于死后千方百計還魂,懲罰再嫁女人的男人,他生前對女人的愛,也值得懷疑。而那在他死后立刻再嫁的女人,若不是生前就在男人的控制中吃了苦頭,又怎會如此迫不及待地為自己選定一個好的前程?
所以人之情感,原本無需怨恨對錯,也無需追究那曾經許下的諾言,若是真愛,無需諾言護佑,生前死后,一樣忠貞,豈是死亡可以即刻將其煙消云散?只是,這般道理,那欲望重重之人,在死后也不能明白。
五
天津有一孝廉男,讀書頗多,但并未了悟,時常與輕薄少年郊外嬉戲。一日在外踏青,見柳蔭下有一美艷少婦騎驢而過,頗是動人。孝廉男欺其單身無伴,便想戲弄一番,占些便宜。于是便邀一行浪蕩公子哥們,在少婦身后追逐,并吹起流氓口哨,大聲說些調戲言語。少婦自顧自地在前面抽打著驢子,并不搭理他們的輕浮舉止。有那么兩三個人,大約腿長,跑得飛快,追上少婦,并一臉壞笑地攔住了她的去路。出乎意料,少婦跳下驢子,說一番軟語,并不呵斥,而淺笑中似乎還有享受這些男人們的吹捧調戲之意。后面氣喘吁吁趕著的孝廉,大約心花怒放,于是快馬加鞭,與另外的三四人,三步并作兩步,也趕了上來。
如果這個少婦,是另外的一個什么人,想來孝廉會釋放出體內所有欲望與熱情,加以撩撥調戲,甚至,如果少婦并不反抗,幾個人被荷爾蒙激蕩著,與其發生性愛也未可知。而這樣的艷遇,在圣賢書里當然尋不到蹤影,那個日日守候在家中的妻子,也不能給予,所以能夠偶爾碰上,大約是孝廉外出踏青的最大心愿。可惜,當他看到少婦的容貌時,大吃一驚,竟然,這個與人輕薄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妻子不會騎驢,也沒有任何理由,在他踏青之時外出。疑惑憤怒之下,孝廉還是走近女人,厲聲呵斥。而做妻子的,并不搭理他的訓斥,照例對其他男人們賣弄風騷,舉止近乎青樓女子般放蕩不羈。
被戴了綠帽子的孝廉,萬萬沒有想到,他當初號召狐朋狗友們追趕少婦時,會被如此羞辱。人群中也大約有男人認識他的妻子,嘴上不說,但舉止間卻有了對孝廉的同情和嘲弄,這讓孝廉男更是氣炸了肺,上去便要掌摑女人。而他的妻子,卻忽然飛身上驢,并換做另外一個女子的容顏,用鞭子指著孝廉諷刺道:見我是別人之婦,便生出猥褻之心;見我是自己之妻,則忿恨如此。你讀了這么多年圣賢書,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還談什么掛名掛籍?說完便消失不見,只留下面如死灰的孝廉男,呆立在路旁,不知是嚇傻了,還是被震住了。
這個顯然是用變幻術調戲孝廉的女狐,不知怎么單單看上了這樣一個男人,進行訓誡,或許覺得他尚能調教,再或同情他家中妻子,希望這個男人能夠節制欲望,一心讀書?無論如何,終歸是一個比人間男女都懂得克制的女狐,相比起那些風騷妖嬈的女狐,她大概可列入導師之行列。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狐,都有她這樣引導世間男女的品德。康熙年間,就有一個女鬼,修行百余年,依然難以自持。是浙江楓涇一帶的一個太學士,在一荒宅里讀書,大約是閑得無事,再或忍受不住寂寞,某日在草叢間發現斷裂的石碑,上有數十字,似是記載某個早夭女子的生平。書生未曾在書本中發現顏如玉,便祈盼晚間這夭亡女子的魂魄,會來相陪,于是便將一些瓜果茶點,放置在可能是其墳墓的地方,并念念有詞。沒人聽到,那詞里當然會夾雜些愛慕甚至情色之語。大約會說希望娘子夜間紅袖添香,也或夸贊女子生前定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總之是讓女人們聽了飄飄然,并身體溫軟下去的曖昧之語。
那書生真是有恒心之人,如此相念祈禱,竟是長達一年有余。而地下女鬼,也終于沒有經得住書生的語言挑逗,某一日夜間,手執了芬芳野花,獨自一人在菜畦間徘徊,見到書生,嫣然一笑。書生當然知曉這笑中的深情,也很配合地給予視線和言語的挑逗,這孤男寡女,在荒宅之中,熱辣辣地便生了情。眼看著這內心里的情欲,熱烈燃燒起來,書生適時地將美人引入籬笆后的灌木叢間。
接下來的橋段,當然是男女身體的廝纏。如果彼此中意,此后夜夜前來相會,也是可能。即便只是一夜銷魂,也足以讓書生在苦讀中,得到慰藉,否則,不會用一年多的時間,誘惑地下美人,前來相會。欲望盛到連鬼也不怕,足可見書生心里,對于情欲的渴望,已經熾熱到一觸即燃。
只是,君有意,鬼卻忽然反悔。凝視面前被情欲折磨得饑渴難耐的書生,女鬼竟是很冷靜地想了片刻。這片刻中,她心里當然是在做著激烈的掙扎,一面希望與書生共度良宵,身體廝纏,一面卻又糾結長久的修行,是否會自此毀于一旦。最終,她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自言自語道:修行一百多年,心已形同古井,不起波瀾,怎么能因這樣一個放蕩子,而動了凡心?這樣說完,也不和書生告別,一聲嘆息,便倏然不見。
朱熹有詩云: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大約,人之欲望,真是世間最險惡的一座山峰,比起山崩海嘯、家破人亡,更能加速人之毀滅。多少人一念之差,向下張望,便丟了性命。花妖鬼狐,都不能克制,而塵世男女,更是在這險途中,搖搖晃晃。如果有幸,遇到騎驢女子,尚可收斂腳步,做個正人君子。如果不幸,則栽倒在情欲泥坑之中,如當下權勢之人一樣,被情人拉下馬來,斷了輝煌前程;或者,化為灰燼,也未可知。而只有人心這口古井,適時噴涌,細水長流,方可抵擋一切誘惑,安穩自在,立在當下。
六
某世家子不知為何,喜歡在墳園里讀書,大約覺得此地安靜,無人打擾,因而可以奮發圖強,一心只為功名。不過書生們總是熱愛風花雪月,即便是暫時地安于寂寞,那一顆心,始終是在塵世中的;或者像那園中的紅杏,早晚會在某一天,沉甸甸地熟透了,探出頭去,誘惑路人,或者被路人誘惑。所以世家子所居的墳園外,盡管只有十幾家居民,且皆是為墳中名門望族們守墓的卑賤之人,某日墻頭上露出一好奇張望的美艷女子時,世家子的一顆心,還是雀躍起來。那女子顯然頗懂得誘人之術,并不以全部面容引誘世家子,而是于那缺口處,只露一半的笑靨,猶如遮了朦朧面紗的一輪月亮,而且,不等世家子看清那眉目間的深情,便巧笑著“避去”。過了數日,她再來,假裝“墻外采野花”,但那一顆心,卻寄于墻內的世家子,時不時地偷覷上兩眼,那偷覷還是凝神注視,甚至這也不夠,竟是登上墻的缺口,露出半個身子來,似乎窺視那清高宋玉的“東家”之女。
世家子果然動了心思,身在墳園里讀書,但心里卻對墳園外的人念念不忘,而且魂牽夢繞,期待某日可以深夜相伴,無限溫存。但這樣的念頭,一轉身,便生出猶豫,想著附近皆是看守墳墓的貧賤之人,所生女兒,也多是“粗材”,不會有此“艷質”,而且穿著打扮也是粗糙,斷不會有如此華麗妝容者,所以當下便懷疑此女為墳園里的某個鬼狐。有了懷疑,墻頭女再如何眉目傳情,世家子都始終不為所動,更不會主動上前,打上一聲招呼。
這頗有些像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明明女子有意,主動投懷送抱,卻假裝了正經男人,毫無情趣地成為一個流芳百世的道德好男人。這樣的男人,以為收獲了道德家們的夸贊,卻不知,在渴望溫柔繾綣的女人們這里,得到的卻是奚落。某天黃昏,世家子一個人站在樹下賞月,便聽到墻外的兩個女子竊竊私語,其中一個道:你的意中人此刻正在月下散步,何不去陪其共度良宵?而另外一個則回:他心底懷疑我是鬼狐,我何必如此不知趣地再去嚇他?問者笑:青天白日的哪兒有鬼狐,這癡傻書生,真是不解風情至此!這話讓世家子一時欣喜若狂,剛要整了衣冠出門會這艷遇,那心底的道德家又跳將出來,想著自己說自己不是鬼狐的人,必是鬼狐無疑,就像世上小人沒有自稱為小人的,而且不只是不承認,還拼盡全力無限詆毀小人,以便表明自己不是小人,這皆是慣用的伎倆。這樣一想,便慶幸自己及時在那防線上止住了腳步,轉身回了書房,且再不肯出來聽那月下女子的閑談。
男人能做到如此理智清醒,此生會少了多少趣味。當然會避掉一些麻煩,可是更會錯過許多姻緣,并遭來女子們的嘲弄。此類男人,即便是身在情愛之中,也定會心神不定,疑神疑鬼,讓那原本有心與他共度一程的女子,皆學了墻外之女,不管他如何在第二日“密訪之”,皆“不再來”。
不過相比起另外一個書生,這世家子倒還算是有血有肉,至少有那么一些時刻,他是動了點情的,盡管那點情倏忽即滅,讓他重新成為世間一個中規中矩到了無情趣的男人。而另一在夜雨中家里園亭下獨坐的書生,則堪稱一個讓人厭倦到想敲他一個竹杠以便促其醒悟的“道德模范”。夜雨中如有紅袖相伴,哪怕只是說說閑話,沒有身體欲望,也當是一件日后回憶起來的美好之事。而當一女子掀開簾子,進來自我介紹說,她來自墻外的某戶人家,悄無聲息地觀察他這“宋玉”已經良久,只是羞于近前,今日夜雨來伴,實是心中抑制不住仰慕。這樣一番表白,正常的男人大約都會驚喜,為能有這樣聰慧女子看上了自己,也為孤獨中忽然到來的緣分。可惜這書生偏偏很不識趣地質問一句:園外雨下得如此之猛,為何你卻渾身上下沒有濡濕一滴?
這樣的審問,讓此男看起來頗有做私家偵探的天分,如果結了婚,他的妻子怕是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而且會常常躺著中槍,無緣無故就被懷疑紅杏出墻。審訊之下,這女子果然詞窮,只能承認自己為狐。相比起聊齋里的書生,此男可謂無趣至極,不僅沒有對女狐的渴望與眷戀,還繼續審問:此地少年多了,為何單單選中了我?女狐回他,一切皆是前生定下的緣分。假若一般男人,聽了這樣浪漫的解釋,一定頗為心動,管她女鬼女狐,如此艷麗,共度良宵,無論如何都是一樁美事。可惜,接著這一回答繼續喋喋不休的書生,迂腐地幾乎讓人生厭,質問女狐:這緣分究竟是誰記載下來的,又歸誰管領,誰告訴了她,女狐前生是誰,他前生又是何人?因為什么結緣,又結緣在哪個朝代,哪一年月,請她一一道來。
這一連串的問題,若是孩子發問,倒也可愛有趣,偏偏是一雨夜中的書生,便壞了情趣,再怎么柔情蜜意的女子,被這樣一番逼問,怕也會失了心緒,更不必說對其窺視已久,又冒雨前來的女狐。大約已經涼了一半添香心境的女狐,倉促間無言以對,囁嚅許久,才回復他道:你千百日不坐在此處,偏偏今日坐此,我見千百人不能欣悅,偏偏見你欣悅,這難道不是前緣所定么?所以,何必拒絕如此良宵?書生聞此,更不為所動,直接冷言下了逐客令:若有前緣,一定相悅,我剛剛坐此,你便前來,但我心不為所動,可見我們本無此緣,所以請不要留在此處相陪。
女狐想來真的是傾慕此書生良久,如此一番無情無義之語,還讓她猶豫不決,到底該不該離去。還好窗外有同伴及時喚她:丫頭真是不解人世,何必尋覓眷戀如此木頭般冷硬之人!同伴的冷水,果然潑醒了情陷前緣的女狐,“舉袖一揮,滅燈而去”。好好的一段佳緣,便毀于如此薄情寡欲的一個書生,讓人看了,著急到恨不能化身為他,攔住那離去女狐,成就了這一段好姻緣,哪怕,只是一個雨夜,也不枉女狐關于前緣的這一番動人解釋。
世間大約不少此類多疑或者迂腐到失去人性本真的男人,盡管書中記載,有附會于清朝名臣湯文正之嫌,大抵是夸贊他對女色的定力之深。只是,如此之深,不免讓人惋惜,少了做人的一些趣味,讓一段本應枝繁葉茂、鮮活無比的人生,變得枯燥黯淡,毫無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