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斌
旱 柳
在南灣,一棵三抱合圍的旱柳,或許連它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立在村口生長了多久。它長著長著就開始犯迷糊,偌大的樹冠,只有外圍的枝條抽出了新葉,看上去郁郁蔥蔥,中間的樹枝卻干枯了,風一吹,毛梢和枯枝就嘩啦啦往下掉,地上鋪下厚厚一層。枯樹枝、落葉常年累月堆積起來,將老柳樹團團圍住。
風不住地吹,無論是北風還是南風,都只揪住老柳樹中間枯死的枝條不放,喊著號子把那些枯枝一一拔下,扔在地上。風越吹,樹冠四周的枝條就越生長的茂密。經年以后,老柳樹就成了歇頂的老頭。常見七爺靠在樹樁上抽旱煙,陽光和煦時,七爺歇頂的腦門锃光瓦亮,能隱約照見太陽的影子。刮風的時候,七爺就拿著個破草帽遮住頭頂,七爺說,頭頂上沒有了頭發,風吹來時感覺格外地涼。
好奇心慫恿我徒手爬上老柳樹一探究竟。老柳樹看上去高大,偉岸,只有樹皮和貼著樹皮的部分木質活著,中間的木質早已腐爛、空洞,附著在樹皮周圍的枝梢發了新葉,一定是樹干過于粗壯,讓樹皮距離中心的木質層太遠,疏于料理,中心的年輪被雨水侵蝕,爛透了。站在高處看,老柳樹的樹冠就像是向天而開的一張大嘴,四周的枝葉濃密,中間開了一個幽深的大洞,盛滿著時光,卻空空如也。時光詭秘,它將樹樁從頂端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風雨倒灌,木質蕩然無存。
人到了七爺這個年齡就歇了頂,把腦門上的頭發全都挪到嘴巴上去了,我真不知道一棵柳樹究竟活多久才會歇頂,才會將中間的樹枝全都挪在邊上呢。
樹洞是老柳樹被時光刪除了的一段生命歷程,木質中空,年輪不知所蹤,蟻群如織,我斜倚在樹杈上觀看蟻群,樹洞幽深,深不見底,濃得化不開的黑色在洞中涌動,蟻群像黑色的水一樣源源不斷地從樹洞中涌出來,穿過樹樁,流了一地。它們或在地上奔走,或在某處遁形,在往復的奔忙中,呈現出另外一種盎然生機。總有一些螞蟻從蟻群中偷偷溜出去,它們爬上柳枝,在茂密的樹葉里閑逛,它們或滿載而歸,因超出負荷而步履蹣跚,或滿嘴空空地回到樹洞,混跡于蟻群之中,它們都有著分辨不清的體型和面目,我不敢確信那幾只被同伴橫著叼在嘴里拋尸在外的螞蟻,是否就是在外閑逛了一天的那幾只螞蟻。如果不是,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觀察是徒勞的,如果是,這群以樹洞為營的螞蟻實在是活得太精明了。它們處在一棵柳樹的核心部位,以被柳樹放棄了的木質上安身。
柳樹底下有螞蟻,七爺自然知道,他依然喜歡在在閑暇時背靠著柳樹樁蹲在那里抽煙。我心里著急,提醒他,當心螞蟻咬。七爺不慌不亂,把旱煙鍋在樹樁上敲得當當響,煙鍋敲在樹樁上,聲音沉悶,根本聽不出空鼓。是老柳樹的皮太厚了,還是活著的木質過于結實,它依然像我們看到的那樣,沒有絲毫要枯死的跡象。七爺笑瞇瞇地揪住我的耳朵,將它毛茸茸的嘴巴湊在我的耳朵上,他的氣息,胡子貼在耳朵上,似有螞蟻貼在耳朵上亂爬,一股濃烈的旱煙味道逼來,不由得讓人屏住呼吸。我突然就明白了螞蟻不咬七爺的原因了。
柳樹沒有因為樹樁中空而死去,螞蟻在樹洞里出出進進爬了十幾年,似乎對它并沒有造成致命的傷。于是,老柳樹挺著巨大的一個樹洞,與螞蟻相安無事地共度好些年的時光。不知突然從哪里冒出來了幾個買柳樹的人,它一進入南灣就看上了這棵柳樹。
大柳樹在電鋸的轟鳴聲中先被卸去了樹冠,枝梢應聲跌落的時候,空氣中充斥著柳樹汁液苦澀的味道,當樹樁像巨人一樣倒下的時候,斷口上洞穴里蟻群像一股黑水一般從樹樁的兩端涌出來,它們顯然毫無戒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它們驚慌失措,在慌亂中奔走,踩踏,撞擊,一些螞蟻隨著大流從土地上散去了,一些螞蟻卻折回身,再出來時,嘴里叼著白色的蟻卵,密密匝匝,浩浩蕩蕩,漸次散去。圍觀的人群自覺地為逃散的蟻群讓出一個通道,目送它們匆匆離開。這是在南灣的土地上生長了幾十年的柳樹,在最后根脈斷裂時,驚心動魄的一幕。
伐木人卻不慌不忙,顯然是一副在自家的土地上砍伐了一棵本屬于自己的樹,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柳樹的根上,根本無視螻蟻的命運,幾只不甘心的螞蟻趴在他橡膠鞋上撕咬,做著最后的抗爭,他卻一臉安閑地坐在老柳樹粗壯的樹干上,點上一支煙,盯著從土里挖出來的樹根端詳良久,然后猛咂一口煙,便拾起電鋸將樹根一分為三,第一塊形似一個憨態可掬的老者,第二塊像只伸長了脖子準備打鳴的公雞,第三塊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老鷹。看著他大手一揮把這些柳樹根搬上車,瀟灑離去,原地只留下幾個圍觀的人和一截中空的樹身,眾人面無表情,樹身兩頭白生生的斷面上滲著水,水越聚越多,形成水滴,水滴落下來,洇濕了虛土。一棵生長了幾十年的柳樹就這樣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偌大的土坑。我卻像是被老柳樹的樹根盤住了腿腳,久久無法挪動身軀,沒有了老柳樹的遮擋,遠處的豁峴像刀刃一樣呈現在面前,風從山外涌來,被豁峴的刃口割碎,嘶嘶喊疼,聲息中帶著幽怨和戾氣,向我迎面撲來,向我的南灣撲來,推搡著我,挨家挨戶敲門打窗。
柳樹的買賣,本與我無關,可是我還要在南灣繼續生活下去,無論是誰在南灣土地上挖下的坑,我都有必要將它填平。老柳樹倒下后,我要填的不只是坑了,是我日夜無法安寧的良知。索性在填坑的時候,再從別處移栽一棵柳樹,讓它替老柳樹站在根上慢慢成長,來日方長,總有一天它也會像老柳樹那樣在南灣的土地上汲水生根,迎風展枝散葉。
檉 柳
南灣的低洼處有一片淺灘,終年被鹽白覆蓋,鮮有草木生長,一棵柳樹拔地而起,樹樁粗壯,樹皮粗礪,樹冠碩大,土地的鹽漬已經拿這棵大柳樹沒有辦法了,離柳樹不遠,幾簇檉柳散落著,在大柳樹的庇護下,生機勃發。
長在南灣土地上的每一棵樹都有主。七爺說,長在淺灘上的這棵柳樹就是他家的。一片光禿禿的鹽堿地,孤零零一棵老柳樹,幾簇稀稀拉拉的檉柳,沒人愿意與他爭。每遇生人,他都要不厭其煩地把關于這棵柳樹的故事細講一遍。我都聽過好幾回了,以至于我對這件事已深信不疑。一棵滿身傷痕的柳樹,有了七爺和故事的加持,再無爭議。
七爺小的時候,這片土地還不是鹽堿地,父親帶著一大家子人逃荒,在這片荒草灘上歇腳,經過長途跋涉,已是筋疲力盡了,一眾人緩下就癱軟在那里誰也不想再往前走了,臨時決議,就地取材,在這里搭建了兩間低矮的茅草屋。人住在茅草屋里,就再也沒有力氣蓋馬廄了,家里唯一的一匹瘦馬沒地方去,父親就從外面砍來一截柳木樁栽在茅草屋后的空地上,再找來枯枝和雜草扎成籬笆,把馬拴在拴馬樁上。不成想,第二年這拴馬莊竟然發了芽,所有的人都忙于生計,忽略了它,它竟兀自長著長著就長成了一棵柳樹。父親發跡后,擴建了院落,砌起院墻,并建造了堂屋和廂房。柳樹被圈在了莊院之外,長在堂屋后面。有一年冬天地震了,把所有的房屋全都蕩平了,地震時,他正好跟著父親外出給人運糧食去了,躲過了一劫,一家八口人,就只剩下了他們父子倆,家業也就只剩下這棵柳樹。除了樹皮有一些被飛起的磚瓦砸掉了幾塊以外,依然立著,外露的一些根,像是從體內掏出來的幾節腸子,白生生地在外面裸露了幾年以后,上面又長出了粗礪的皮,包裹住了根。地震讓原本平坦的土地塌陷了下去,成了一片淺灘,一眼苦水從地底下冒出來,水自流成渠,終年是一股細流涓涓流淌著,到了冬天也不結冰,土凍了以后,水就隱入了土中,依然在流著。被人稱為苦水溝,說是溝,并不深,剛好盛得下那一股細流。一溝苦水,就那么白白流淌了幾十年,喝不成,也用不了,舀上一瓢溝里的水,倒在土地上,太陽一曬,是一坨白僵土,榔頭都砸不爛。天旱時,有的牲口渴急了,一猛子扎在苦水溝里喝上一口,苦得搖頭甩耳朵的,實在苦得受不了了,就在堿地尥蹶子攆著人撕咬。七爺隨手就能從土中扒拉出一些破磚爛瓦,擎在手中讓人看,那是一些沉積了的時光,浸滿鹽漬古物,看它們一眼,就能體恤七爺心中的苦。
與老柳樹的蒼勁相比,檉柳更像是一群不諳世事且貪玩調皮的毛孩子,它們似乎無心向老柳樹學習長高、長粗、長大。生長于它們似乎是一件無聊透頂的事情。它們總是一副漫不經心、不知死活的樣子,枝枝杈杈,不分輕重緩急地生長著,似乎誰都不愿意率先立桿長高,它們的生長顯得和睦、公平,一起耍,一起長,是一簇簇不曾停止生長,卻怎么也長不高的毛柳。同一年在南灣的土地上栽種下的旱柳已經高過了房檐,樹干如檁,而檉柳依然是拖泥帶水地長不高。
看到檉柳總也長不高,連野狗都替它們著急,每次路過檉柳,都要抬腿朝著檉柳尿一泡尿,無論多少都是一點意思。于是,檉柳在四處游蕩的野狗的照顧下,比旱柳多承接了特別的養分,也許是狗尿的濃度太高,也許是野狗太多,尿得太勤了,倒把檉柳燒得蹲在那里更不好好地長了。
檉柳久久不見長高或許還有個原因,總見七爺在秋天從檉柳長了一年的枝條中,挑選一些順直的枝條剪下來,成捆成捆地背回家,全都編織成了柳筐。各種各樣的筐子擺滿了七爺家的院子,每逢鎮上逢集,他就挑著筐子出去賣,連七爺也不確定他把多少筐子挑出去賣掉了。近身去看檉柳,滿地全是傷,陳舊的結了痂,新的浸著水,脫落了痂的留下暗黑的疤。于是,我便大概知道檉柳總也長不成氣候的原因。我問七爺,為什么他只剪檉柳,而不去剪旱柳呢,我看著旱柳的枝條也很順直,也很柔軟,七爺卻笑而不答。叼著旱煙鍋,吸溜著口水,自顧自地沉浸在他編織柳筐的世界里。放眼望去,灘地里的旱柳高挑、挺拔,而檉柳全是一地的矮挫胖,頓覺七爺只剪檉柳的枝條習慣,有拉偏架之嫌。他看到兩個孩子打架,把那個叫檉柳的孩子死死抱住,讓那個叫旱柳的孩子死命地捶打。
夏秋時節,一灘檉柳,呈現出紅枝綠葉粉黛之相,像俊俏的年輕媳婦子,在灘地里一邊勞作,一邊說笑,她們中間一定有人說了個大大的笑話,將她們笑得前俯后仰,一個個笑出了眼淚。我遠遠就看到了方蕓就在那一群人里面。七爺說他已經割不動柳條了,他能干的事情就是坐在那里,手還靈巧著,編織柳筐還是個壯勞力,她們都覺得七爺編的柳筐實用,就拿剪來的柳條跟他換柳筐。七爺很享受眾人對他的這份敬重,他深諳人們的小心思,編織筐子的時候,七爺用檉柳的枝條將每一個人的喜好和習慣全都融匯進去了,他編的僅僅是柳筐嗎,看上去僅僅是一個個柳筐,而當七爺最后背著老柳樹制成的棺木離開的好些日月里,村里還有人提著七爺編織的柳筐,見到的人無不念叨著他的好。
南灣人編織柳筐的習慣似乎隨著七爺的離開漸漸也遁隱不見了,而檉柳并沒有因此而長高,只是比先前看上去稠密了一些。如果在冬天落雪的時候沒有風,高凸的檉柳上就馱著厚厚的雪,從落葉到雪天,檉柳只是換下了綠色的衣服又換上了雪白的衣服,立于白茫茫的天地間,靜靜地等待著又一個春天的來臨。
龍爪柳
我流轉的土地在河西,不是甘肅河西走廊的那個河西,我寫的河西在寧夏,位于黃河以西,銀川偏北的南梁農場,更準確的位置在一棵大柳樹下。
我去看土地的時候正是深冬,參天柳樹立在田埂上,土地的主人就站在樹底下迎接我。平展的土地上,這棵柳樹因為高大和粗壯,而顯得突兀,大老遠我就看到了它。
冬灌后的土地都已結冰,被土路、田埂和溝渠切成豆腐塊,卻又全都緊密而又整齊地排列著。黃河、農田都以冰封的姿態趴在渾黃的土地上,銀白色的冰為我呈現著黃河與土地的內在脈絡。
這棵柳樹不知道是何人何時從何處移栽在了這里,從高大的樹身、若蓋的樹冠上可以看出,它每年都在賣力地生長,每一根粗壯的枝杈都已竭盡全力地抻直,蓄積著力量。樹下一根若盤著凍僵了的小蛇一般的枯枝吸引了我,我是在低頭撿拾枝條的時候,才禁不住抬頭仔細打量它。枝梢和枯葉彎曲,樹樁卻是直的,猛看上去,它與普通的旱柳并無兩樣。細觀著實令人感到驚異,一棵柳樹花時費力地把生來彎曲的樹樁抻直并長粗,它得忍受多少疼痛呢?樹冠中沒有一根枝條,一片葉是伸展著生長的。在河西的土地上,垂柳、旱柳隨處可見,而長得如此高大粗壯的龍爪柳真是稀有。
舉目望去,粗大的樹枝似騰空盤踞的龍,蒼勁有力,分布在上面的細枝若龍的爪子,群枝交織的樹冠,就像是幾條巨龍聚集在一起,好不神氣。背靠著柳樹站立,我無法判斷眼前的這片土地究竟能為我出產多少糧食。我此時的底氣,全都來自背靠著的這棵柳樹,從它粗壯的樹干、粗礪的樹皮,遒勁的枝條,還有沒來得及凋落的葉片上,我分明已經看到了這片土地的勃勃生機。抬頭再看樹冠,大如華蓋,在冬日灰暗的天幕下,枝枝丫丫,蜿蜒著伸向空中,像朝天空撒出去的一道網,被冷風凍著粘在了天幕上了。
深冬的夜里,我若是不急著趕路,常會停在柳樹下稍作歇息,背靠樹樁席地而坐,仰望星空。散落在農田里的積雪,讓夜色不至于黏稠到伸手不見五指。這時候,星空與四周的土地緊緊地連在一起,河西就是名副其實的星星的故鄉。在我仰望星空時,大地上的星星和夜空中的星星也在深情地對望,在深寒中給了我敬畏天地的執念。總有那么幾個夜晚,月色如水,無論我從哪個方向沿著田埂走,都會路過這棵柳樹。月中月圓時,再透過柳樹的枝杈,月亮像一顆寶珠正好落在樹頂,騰空而起的枝丫,恰到好處地應接了月亮,在廣袤的天地之間,一幅“二龍戲珠”的絕美景象兀自呈現,美輪美奐,讓我不禁暗自叫絕。遼遠天地間的一棵龍爪柳,應接了天上的月亮,也應接了我對美好生活的祈愿,真是把心里的美景一直美到天上去了。是幻覺也好,是真實的圖景也好,凡是美好景象,總能給我面對土地的勇氣。養人的土地,總會恰到好處地示人以祥瑞,心里便沉積下了對這棵龍爪柳的感念。
如果不是接連下雪,土地上的雪是不會沉積下來的,向陽處的雪總是會在幾個晴朗的天氣中消失不見。雪落在河面和田地里是最長久的,它們可以度過整個冬天,雪有冰面支撐著,就長時間地沉積下來了,蓄積了冰雪的土地,從深冬開始就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下一年的收成。
柳樹也是我在地里勞作的間隙中最好的庇護地,它能遮陰還能避雨,只要我背靠著它坐一會兒,就能重新獲得些許力量。它多年來日日夜夜替我守望著黃河也守護著我的土地。每一只在柳樹上棲息過的鳥雀,也都從我的土地上獲得過食物。
稻子成熟時,我站在老柳樹下當一個放鳥的人。這時候,柳樹也成了鳥雀們的庇護所,被我從稻田里驅趕出來的鳥雀,一旦鉆入老柳樹我就拿它們毫無辦法,然后,老柳樹會趁我不注意,又將它們悄悄放進稻田里。鳥雀有了老柳樹的庇護,就有些目中無人了。我就生柳樹的氣,也生鳥雀們的氣,朝著老柳樹粗壯的樹干踢上幾腳,搗它一拳,柳樹巋然不動,鳥雀們依然在樹葉底下竊笑,我就徹底被它們激怒了,怒了也無妨,依然拿它們沒有辦法,只好悻悻地抱著手,自己忍著疼。
我先前在樹底下壘起來的石子和土塊,本意只是將鳥雀們驅離水稻地,守住水稻地,我只從土地上獲得食物,從來沒有想著將自己變成一個獵人,我和這些執意要從土地上獲得食物的鳥雀們一樣心地善良,從未在心中產生過獵殺它們的念頭。我見過捕獵者,它們在某個地方壓低槍口,是為了要將獵物打死。河水豐沛時,柳樹枝葉茂密,鳥雀躲在樹葉里,吵吵喳喳,稻穗自顧低沉,土地執意在此時將我的家底全部袒露出來。
我常在閑暇時去看望河岸上獨居的老翁,他離黃河最近,承包著河岸上一大片魚塘,打漁為生。每次去看望他時,他都會拉著我去幫他收網。漸漸地,我發現,他的漁網都是大孔的,大魚全都收入網底,而體形較小的魚蝦全都是漏網之魚,當我們使勁扯起漁網的時候,小的魚蝦像雨點一樣重返水面,他臉上深深的皺紋里全是收獲的喜悅。
當大型收割機從稻田里駛過,遺落的稻子鋪下厚厚一層,我卻怎么也無法將它們聚攏收起來。都說漏生的糧食不養人,可是,大柳樹知道,風風雨雨里我奔忙了一年,苦沒有少下,看著白花花的糧食撒在土地上收不回來,心里總不是滋味,久久無法釋懷。
辛苦一年了,秋天上場的糧食,全都攤曬在場上,多少人經過時都會留下羨慕的目光。我每天就搬上一把木凳,特意坐在離糧食最近的地方,陪著糧食曬曬太陽,攤曬在場上的糧食,就是一張碩大的獎狀,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每天一邊擦拭一邊欣賞著黃河、土地以及柳樹聯袂在秋天給我頒發的這張獎狀。
土地賦閑時,寒風時時來襲,柳樹依然像一把大傘,兀自立在田埂上,不時有飛鳥從天空劃過,它們無論來自哪里,都要在柳樹上停留片刻,寒風掠過柳樹枝頭的時候,發出低沉的鳴音,枯枝應聲落地,隨著枯枝落下的還有鳥雀。整個冬日,柳樹樂此不疲地用遺落在田地里的糧食迎接著每一只過往的鳥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