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在幽靜的樹林里聽啄木鳥
那個提著錘子的家伙
又在樹林里敲啊敲
仿佛整個樹林都是一箱釘子
它要像個木匠一樣把那些釘子釘牢
大山才能不搖晃
我一個人久久坐在幽靜的樹林里
我像居住在樹干里的蟲子們那樣傾聽著
我感到我的腦殼也在輕微晃蕩
透過枝隙的陽光也在顫動不止
我的心臟像一只舊木箱,早已滿是釘眼……
我該把那個提著錘子的家伙叫住
并驅趕出山林嗎?
這時,另一位著黑色羽衣的站在樹冠上
它在宣讀一份口諭或訓令
它使路過的風停留了四分之一秒
然后整個山野忽悠一暗
我、蟲子和那位提錘的家伙
同時松了一口氣
就這樣,樹林似乎成了演奏大廳
各路神仙拉琴的拉琴,唱歌的唱歌
弄得我也有些昏昏欲睡
再后來,敲鼓的家伙想變成一棵樹
而樹則要成為一只鳥振翅起飛
當我把想成為蟲子的申請遞給風時
風正把一件黑色大氅
系在山頂的巨石上……
那個急慌慌躲避一場瓢潑大雨的人
那個急慌慌躲避一場瓢潑大雨的人
鉆進了石頭內部
像一盞突遇疾風的燈
他要將火苗壓低,再壓低
直到矮如草芥
那個明目張膽想說愛的人
與村街上的一只公雞合而為一
它伸著頭斂著翅咯咯咯四處追逐的行為
仿佛一個漲紅臉的街痞子
村婦李翠花的褲腰帶嘩地就松下來
那個一心一意想背誦唐詩三百首的女孩
是我家鄰居王二狗的小姨子
她搖頭晃腦的姿勢像極了院門前的
一樹杏花,她斷斷續續的聲音
晃如粉蝶,一會兒就在田畦上
開出花骨朵來了……
幻 景
如果一千只海鷗齊心合力地俯下身
把海抬起來,抬到高山之巔上
那將會是什么樣的奇觀異景啊?
我會說,我要把這壯舉
用鹽腌過的歌來描繪
如果一大群蝸牛齊心合力地挽起臂膀
把一列疾馳的火車給抬起來
抬到荒無人煙的沙漠中心
我猜,火車的輪子會變形、彎曲
歌聲會冒煙……在暴烈的陽光下
車廂會涌出無數的螞蟻
四散奔逃,并逐漸隱沒于沙粒下……
看 見
我在廣漠的夜空中看見了她的臉
稀疏的幾顆星像雀斑在她臉上閃爍
我在黎明的霞光中又一次看見了她的那張
俏臉,她凹凸有致的身子像山脈
在澄澈渺茫的天邊顯現
我淪陷了……荒寂趁機占據了我的腦袋
而淚水奪眶而出——夜空的淚和松鴉的淚
我在越來越亮的湖水中再一次看見了
她的臉!當旭日大笑著脫掉朝霞的衣裳
我自山巔的陰影中走出……她已消逝
歌和笑顏均已消逝,仿佛它們從未曾出現
在仙人臺傾聽松濤
當太陽那黃金馬車沿著山脊遠去時
車輪磕碰下的火星頃刻隱沒于蒼蒼暮色中了
這時的仙人臺上已無仙人,只有我
和那尊巨大的巖石在側耳聆聽
古松,數百年長成的粗壯腰身
在風的推動下沉沉晃動,仿佛殿前武士
我感到心驚,一大群茁茁巨松并肩低吼
醒獅般凜冽。一大群黑松以力拔山兮的氣概
在山凹處大踏步地前行,又后退,像是要
趕往赴死的路途,像是荊軻現世……
有一刻我在昏厥,氣短,肝膽爆裂
我甚至聽見了大山怦怦的心跳,像是采石場
埋下了雷霆,卻又急于不引爆
打漁人收獲了大海,卻又不甘心掏出……
我迷惑了!這令人恍惚的浩瀚的音律
這洶涌的神性——
我從人類垂首佇立的靜默中取出的低泣
和膽寒,要還給人類,我從萬千枚
尖銳的松針上取出的疼痛,要留給我自己
想象在月明之夜
想象在月明之夜
天空會垂下一架云梯
助我爬上月宮
想象那金黃色的宮殿里,到處都是鏡子
到處都是透明的人、蕩漾的人——
山、石頭、溪水和月桂樹……
連那只老蟾蜍身上也鑲滿寶石
瞧,那個名叫嫦娥的美女的頭發
是水做的,還有她的手,她柔軟的腰肢……
她的腳趾是青筍,她的眼波如流星……
想象月亮就掛在城市的煙囪上
而我的歌聲是青色、透明的煙,惆悵著
我的臉隱在淡藍色的陰影里
當夜將遠遠近近的樓群水墨一樣洇透
我的夢也張開了僵硬的翅膀
想象一個人從月亮那里歸來
他滿面清氣骨骼俊朗,仿佛一只神鳥
想象那個人就是我——
一個在月宮里洗過身子的人
從此成為一個靈魂潔凈的人
表 達
把一條河從大地上像抽褲腰帶一樣抽出來
是我這輩子一定要干的事情
故鄉,我要永遠像懷揣一塊熱乎乎的
玉米面餅子一般揣在懷里
從城里到鄉下,我幾進幾出,腳趾縫間的泥
是無論用多少清水也洗不掉的
就如同鄉音,我的喉管里
早已被那首野菜花一般的謠曲
磨出繭子啦
當歲月,終于成為我
穿著合體的粗麻布衣衫
我的臉上,洋溢著一個鄉村詩人
快樂的霞光
落 日
夕陽有如大磨正隆隆降落
碎屑紛紛——時間的碎屑
我的碎屑
瞧,那碾軋萬物的紫色巨輪徐徐下沉
就快要落到山岬處了
就快落到那人觀望的眼睫毛上了
但是忽然
一根纖細的草莖挑起了它
那威嚴、肅穆、億萬年從不停止的巨輪
在這細細草莖上停留了那么千分之一秒
啊,一剎那血脈靜默,秒針停滯
胸腔,也失去了心跳
就這樣,在類似于長達一個世紀的死寂里
一根草莖完成了它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挑戰
退 卻
像潮汐,撤退到大海里
我要退回到一枚松果里
沿著一條羊腸小路,我越走越急
越來越小,像搬運睡眠的一粒螞蟻
人間,早已不是留戀之地
詩人的案頭,也絕非孤立緋徊之所
當風開始肆意搖動那柵欄——
你關注的眼睫毛
一枚半青半紅的松果
一間雄偉如山的宮殿
那里,幽僻而安靜
早年消失的事物會一一重現
野草,會從我的身體內部拱出來
哦,這方寸之間的領地
竟停泊著一片遼闊的憂傷
像潮汐,撤退到大海里去
我要退回到一枚松果里生活
我會在我自己構筑的小世界中
盛裝下我對整個自然深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