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小輯

深夜駕車走過237國道（外一首）

殷 紅

萬物都已進入安穩的睡眠

無一例外，它們也有一個甜美的夢

只有少量的星星，在遼闊的天空

帶著哲學的思考，謹慎地審視著人間

車燈能照到的地方極其有限

但已經夠了，我要走的路在它的光明之內

更龐大的黑暗處，有隱身的神靈

一直以來，我都得到他們的護佑

轉彎的地方，有三五人戶家

這讓夜行者獲得了極大的安慰

從導航上可以看到，有一條河流

一直跟隨著我，直到我走出山口，它才離開

如果不是那只鳥

如果不是那只鳥，我不會

注意到那棵果樹

現在，它的果實已被采走

它的葉子也已經落光

如果不是那只鳥，我忘記了

你曾在樹下等過我

那時它一身青翠

開滿了好看的小白花

如果不是那只鳥，我不會想起

在老家的院子里，也有

一棵同樣的果樹

但很久沒有再結出一顆果實

流 星（外一首）

阿 勇

太遙遠了

獨立于花樹下的人是誰

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孔

只能確定

是花瓣在落

從那個人的臉上滑過

太遙遠了

當我跑過去，花樹和人都不見了

大地從我的腳下退卻

不斷有海潮涌過來，將我推向

更遙遠的地方——

在那邊，時間剛剛開始蔓延

孩子們正玩著泥土和草葉

咿咿呀呀的

大人們正準備去野外捕獵

遠處傳來了猛犸象沉重的腳步聲

秋葉如令

是誰虛擲了黃金

熟悉的小路，凝固的余暉

誰在其間來回奔走

前額掛滿了露水

從愛你的與眾不同

到愛你的泯然眾人

對于其中的隱情

一片秋葉都比你懂得更多

詞語商店（外一首）

水 壽

清晨到傍晚，父親在詞語訓練

這項運動適合：60歲，還在拼命養家的人

據雇主說，他并非最高齡選手

卻是最勤勞的。來了解下行情

“溫馨”一詞運費10元

“憂喜”有著最高的上樓價

“平常”則是龐然大物，需聯合搬運

“劇痛”隨處可見，“清理”要物價局特批

“罐頭”“良藥”“鴨肉”“快樂”……

有的有售，卻無人幫運；有的銷量太好倉

庫空空

我的父親成天勞作。價高價低

他都習慣。貨物在他粗糙的手下

被放進字典，被記入日記；揮發著最后的

熱氣

“詞語搬運工”——有天他興奮地領悟

此項工作的高尚。搞了幾噸貨物

說要找他的祖父喝酒。聊聊他的力氣

他要悉數搬運的“詞語”，老板克扣的黑賬

哦，這真是無法想象！建造了多少

他這才想起勞動的遼闊。修辭家大叔

快來阻止他：金字塔刺穿寰宇時

底座的數量他不能知道

落 座

人群失散，沒有時間落座

即使休息也是慌忙的。廣場上

有很多人；他們在巨幕的廣告語間穿梭

燈光把他們刷得璀璨。健談的人

像快樂的馬匹，而失落的人像微小的蝸牛

椅子四條腿，這些趁機沉寂的人造物

剛被搬過來，為了接下來的演出

——某支樂隊要點燃夜晚

落座者發現他們在航行，在省略兩條腿后

他們獲得了更多的時間

這種幸福的謀得，有點容易

更多的椅子在等待

它們接受夜晚的離去。當新的陽光停留

它們還是四條腿的椅子

更多的光顧者，體驗了時間中的定點旅行

如同佩索阿“頭腦中的旅行”一樣

椅子們也借助人們去往各處

或是吵嚷的火鍋店，或是雜亂的汽修廠

或是死神的病床旁——作為肢體的延伸

它們也品嘗新鮮的身體

看看他們前所未有的經歷

給露水安上把手（外一首）

李魯燕

給所有的露水安上把手吧

這樣，小孩子們就能把整個夏天提在手里

拎著它跑，旋轉

所有的樹，綠色、紅色、黃色和白色的花

也跟著旋轉

它們絕不像彩虹那么蕪雜

它們干凈、大片

有一瞬，一滴水裝下了整個世界

我那么迷戀星空

我那么迷戀星空

靜止的和流動的

并把它們搬運到夢境

我曾在流星下許愿

以一個真正小女孩的身份

寫進日記，寫進書信

群星閃爍，文字在里面叮當作響

一些雨雪把星星擦拭得更亮

那些星星沒多一顆，也沒少一顆

我認識的星星都掛在原來的位置上

但雨雪洗過我之后就偷走了我

雨雪是謊言

它懷揣嫉妒

偷走我最好的，看星星的心情和時間

走過鳥鳴（外一首）

李 星

不需要它們督促我

其實這一陣有一陣無的小雨

根本就打濕不了我的心情

當然我的心情談不上好

或是不好，只是與這個清晨

籠罩的薄霧相襯

透明中有少許的煙塵飄動

從我的聽覺來看，它們鳥多勢眾

但它們都有獨立的孤單

被一粒粒清晰了出來

企圖與我的

碰撞出叮咚的環佩之聲

但我也并不想過多地制造這種相遇

只想忽略掉它們過于陶醉的姿勢

從它們站立的五線譜下

輕輕繞過

我只是緊緊握住了手中的詩歌

它最初的光芒和力量還在

有來自于遠方越來越明澈的光線

悄悄匯聚于，它形狀的漩渦里

苦悶之歌

只有猛烈的風浪才能塑造島嶼的存在

就像我一直沿一條思念行走

讓寫下的每一首詩都沾滿瑣屑的碎片

和久經的別離之苦

如果需要類比的話

一只螞蟻熬干了整個夜晚

才能將它的忙碌填滿一根草

和許多根草的縫隙

牽引它不斷前行的那根絲線

就緊緊拴在奔波的手里

雖然它用手足彈奏的信念之歌

讓整個旋律都敲出了金屬之聲

但生活似乎并不擅長給悲音建造華麗的屋子

更多地，它更執著于拆除和釋放

像一只鳥突然帶來的清脆婉轉的嗓音

和這個新鮮澄澈的清晨

像更多的鳥正勇于翻越你情緒的黑森林

從而讓你內心的天籟

直接找到最完美的呼應

平淡的一日

北 緯

淺暗的云向北方弱弱移動

蝙蝠成群，在不大的場地

回旋，踟躕。樹靜止不動

密集的葉脈也是，像古早的智者

沉住氣息，任憑倒影安然

附著在透明的水潭

我來過這里許多次，每一次

都有令我驚喜的風物，以及

由此滋養而成的泛濫、洶涌的波濤

奇妙的世界來到了

在那位移的云層內部，有一雙

神采奕奕的眼睛沖我發笑，并如

暴雨之夜躍遷的閃電，準確擊中

一顆凡心凋零的精氣，促使其

進化成一名熱血勇士的心臟

你會看到，它拿著堅固的盾

銳利的矛，并穿戴一副威風凜凜的鎧甲

朝向天地，嘶啞喉嚨，喊出半生重負

然后，釋然地癱在地上

想象清澈月光下微微浮動的鳳尾竹

現在，天色愈來愈暗

時間變得富有欺騙性，給人

緩慢流逝的錯覺。但我

又不得不承認，這太有豐沛意味

的安全感。我不禁自然想起

尚小的時候，因喜歡安靜

常常躲到葡萄架下偷聽蟲鳴的場景

那時，我飽有可貴的童貞，一口

一口地咬掉夜色之下隱藏的平淡之真

有清香的草料和弱小的風吻

有精亮的螢火和閃爍的星辰

啊，原來它們都是一粒粒種子

出于某種神秘的力量，竟

倔強爬出陰暗包裹的記憶

亮出純凈的皮囊，張開嘴，提醒

我不要忘記這些總被遺失的觸動

這時，你來了，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起

多年未回的鄉下境況

你說，大概的模樣沒變，就像我依舊

保持語調緩慢的節奏，和謹小慎微

的言行。不過，村頭那兩棵高大的白楊

被張叔伐了，就近賣給姓李的小商販

和他小小的木板廠。被人時常打罵

誣告的啞巴，害了肺癌。去年開春

背一個斷帶包出走，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還有，小燕讀書，讀到了省城。水生

鄉鎮醫院里赤腳醫生唯一的子嗣

二十不到就坐了牢。王老漢

經常叫他，“左拐里”的那位，不久前

撿廢品撈到十幾枚銀元，村里人

都說他發了財，后來被識貨的

行家一眼看穿，全是假的

你起勁兒地談著，我可勁兒地聽

我們都盡可能地表現出接近

完美的分寸感和真誠度

直到夜色黑透，你站起來

亮起燈，重回少年的樣子

騎上父親的自行車，一晃

一晃往回趕，趕過臉前的

那道山頭，再趕過我無法全然看清的

另一個山頭，小小的身影越來越小

越來越難以分辨。我終于忍受不住

賣力地睜大雙眼，重重癡望燈影下

那抹反射的潭光。我饑渴

想喝光空氣當中濕濕的愁怨

讓百轉千回的肝腸，熱熱地溫習

來自四面八方呼嚎的顫音

蝴蝶撞擊（外一首）

阿 楚

空氣是灰色的

水也是灰色的

世界被水泥澆筑成一個方塊

行走的人和大樓和汽車

粘在了一起

我們都在等待

等待一位天降的魔法師

突然

一只黃色的小蝴蝶

撞向了水泥塊

這宏偉的死去的灰色世界

瞬間

鮮活過來

樂 園

土地生出了高樓

窮人生出了富人

女人生出了孩子

工人生出了商品

孩子不斷的出生

母親們深陷生活的泥沼

然而

分娩的劇痛

卻長出雙腳

在這人間樂園里

自在地橫行

青 春（外一首）

徐新市

當你的手沉入我的手

好像透明消失了一樣

好像一陣風向我圍攏

那么久，那么短

我喜歡你在身邊時

有時從未知的地方來

帶來一只鳥或石頭的訊息

讓我甘愿一次遠行

一切星辰，激情離去

一些秘密已無關緊要

無論夜幕多么重

靠著多么輕

他

他回到過去消失的地方

回到了藍色的泥土和河水中

有時是鳥之迷宮

劇烈的翅膀不斷溶解

從疲倦中倒出的水

沒有形狀地流

深處的種子

一面無法自證的暗處

在纏繞時照見瑰麗的火

思想炙烤成黑色

在河底堆積沙礫

他走出現實如煙一樣

他預感到月光的結局

一個瞬息是一次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