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艷萍

當代女作家肖勤的長篇小說新作《血液科醫生》一經問世,便顯現出獨特的姿態。其獨特不單在于它涉足的是現當代文學史上并不常見的“醫療現實題材”,更因為它本著醫學科普的初心,力圖呈現一曲科學與人學的二重奏。小說以山城醫院血液科為主要故事空間,采用單元敘事方式,講述了血液病人與醫生攜手“戰”病、守護愛與希望的故事。其實,與其像封面所注明的、將它定位為“醫療現實題材長篇小說”,倒不如說它是“科學小說”。前者只是標明了它的題材類別,而后者卻概括了作品性質與價值取向。所謂科學小說,不等于也不包括“科幻小說”,它是對現實科學的文學反映,“就是根據主題的需要,將有關的科學知識也恰如其份地描述出來,既深化了主題,又傳播了科學文化知識”(汪志:《論科學小說》)。
科學小說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是一個“被消失者”。我們知道,中國新文學是相伴著“科學”與“民主”兩面大旗而誕生的,新文學與科學有著天然的榮親關系。二者的確曾度過一段“蜜月期”,即清末民初熱極一時的科學小說(science fiction),只是后來隨著“科幻小說”之名的興盛,科學小說日漸身份模糊。尤其是現代學科分化和分工日漸精細,科普的功能更多由專門化的科普文章及讀物所承擔,于是文學與科學、尤其是小說與科學日益分道而行。固然,科學小說無論從命名或實質上都從未真正退出過文學舞臺,它只是輾轉到幕后,不常為人們所關注。例如,當代文壇不乏汪志這樣的科學小說倡導者和創作人,但即使是汪志一系列頗具規模的科學小說及相關論著,也從未真正進入主流文學界的視野,甚至于更顯眼一些的科幻文學,也難免如此遭遇。因此可以籠統地說,我國當代純文學是缺乏科學“因子”的。而《血液科醫生》的出版,正是促使這一局面走向改觀的一個契機。它將科學小說身前的帷幕揭開一角,叫人們有了窺探科學與文學之關系的愿望和途徑。
《血液科醫生》無疑是以科學的態度進行文學想象與描繪,它忠實地進行醫學知識科普,但又不限于單純的科普,而是將筆觸伸向世道人心,詮釋了“科學即人學”。也可以說,小說秉持的是“大科普”的理念,構筑了一個復調的敘事表意模式,即“醫病”——“醫心”——“醫世”。它們是層級遞進的關系,最淺顯面寫血液疾病本身和診療過程,更深層次觀照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愛和守護、強調希望之于生命的意義,最終指向的是醫患關系,亦即家國大義。
一、“醫病”與小說的科普擔當
肖勤是帶著明確的科普自覺來創作《血液科醫生》的,這點在小說自序中便有闡釋。她說:“初寫這部小說時,我和很多人一樣,對血液病的常識僅僅停留在電視劇《血疑》和《藍色生死戀》的淺顯認知上,死亡如同懸崖下的深淵,我凝視著它,它也凝視著我。”把“常識”普及給大眾,讓人們直觀了解何為血液病及其醫患之間的關系,消除因“未知”而產生的誤解和恐懼,這便是肖勤的創作初心,也是科學小說最本真的意義。因為有科普的責任在身,小說絕不僅僅如現當代文學史中大部分醫療題材作品一樣,只把醫院當故事背景,而是將醫療本身就當作寫作的主體對象。小說對醫療過程進行了如實描寫,就何為“白血病”“骨髓移植”“排異”等問題,作出了直白曉暢又頗為專業的解答。小說中隨處可見血液科醫療術語,甚至還在小節末尾采用注釋的方式對“倉”“MDS”“炎癥風暴”等專業詞匯進行了注解。其實,對一個文學創作者來說,要了解并準確表達出高度專業化的醫學知識,這并不容易。即使只是常識化的科普,作家都花費了近兩年時間,陸續在重慶新橋醫院、遵義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等一線采風學習、跟班查房等,以大量扎實的第一手資料,最終凝聚成相對科學合理的小說表達。
從這里也不難見出,為何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科學小說奇缺,《血液科醫生》又緣何彌足珍貴。科學小說的價值是始終為文學界和科學界所共睹的,而難處不在于“看見”,而是“做到”。早在1903年,魯迅先生在翻譯法國科幻作家儒勒·凡爾納的《月界旅行》一書時,便在序言中寫道:“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閱不終篇,輒然睡去,強人所難,勢必然矣。堆假小說之能力,被優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科學家錢學森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便極力呼吁“科學的藝術”與“藝術的科學”相結合。并于1996年6月17日在家中會見科普作家汪志時強調道:“科學小說是科普的一個好形式,因為它把一個科學問題通過人物和故事,變得使人們容易懂、喜歡看。”科學小說得到科、教、文等各相關方面的倡導和支持,但多年來卻仍無實際性進展,這大概緣于文學與科學“交叉”本身的難度。
科學小說要求文學與科學攜手同行,它必須以科學為基石,并將科學內容和文藝形式完美糅合,其創作本就不易,出精品無疑更難。但當下文學與科學的確愈發顯現出雙向的吁求。從文學來說,題材局限、立意固化,它已經走入一個無形的胡同,若有科學的新鮮血液匯入,其表現主題定能在深度和廣度得以拓展。從科學來說,科普浮于淺表,惠及面較窄,唯有借助科學小說的形式,才能實現科學與人文的深度融合,打開智趣相結合的科普新局面。此二者正是相互吸引和成就的關系。《血液科醫生》正是這樣一次成功的嘗試,它讓主流文學界看到科普的價值和力量。
另外,從作家自身的寫作版圖來看,《血液科醫生》的科普主題也是意義深遠的。可以說,這是肖勤第一次真正從貴州作家一脈相承的鄉土書寫中、從“我要寫熟悉的鄉村,寫熟悉的生活,寫多彩的貴州”的自發寫作狀態中跳脫出來,以自為的寫作思路,來構畫一個她相對陌生的職業領域。這是作家走出舒適圈,特意給自己找“不痛快”。而這種“不痛快”正是一個作家將目光投向更廣、更遠領域的開端,是題材自覺的起步。肖勤是貴州作家中跳出來較早的那一個。當然,這里沒有任何指摘地域題材寫作的意思,只是,任誰也無法否定,貴州作家有偶爾“跳”出來的必要和必然。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血液科醫生》顯示了邊省文學的活力和擔當。
二、“醫心”與小說的人道關懷
《血液科醫生》關注的不止醫學知識本身,在強調嚴謹、理性的醫療各環節以外,它更注重描摹人的心理和情感狀態,推崇“醫心”對人的療愈作用。小說直截宣稱道:“病人進到這種九死一生的科室,醫心已經遠比醫病重要了……”小說中,醫療的對象不單純是“病人”,更是一個個社會人,他們帶著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走進血液科“生死場”。因此,醫生的工作也不僅僅是生理層面的“醫病”,同等重要的還有“醫心”,他們真正實踐了“偶爾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的醫者使命。
而且,小說中的“醫心”還有隱藏寓意,明面上是指醫生對病人的心理療愈,更深層面也指醫生自我心理撫慰和信念重建,泛而論之,還可以說是指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守望。就小說功能來講,如果說科普層面的“醫病”是教人們認識疾病本身,那么“醫心”便是讓人們能正確看待疾病,有殊死一搏的決心勇氣,當然也包括坦然面對死亡的威脅,這應當是更深層次的科普。這是小說在立意上的升華,也是它的高明之處。小說恰如其分體現了魯迅先生所謂的——“經以科學,緯以人情”。
血液科這個極端特殊的空間成為作家剖析人生世相的展演場。小說中病人的人物設定非常有意味,從中可以見出作家的匠心及其對愛與希望的頌揚。姑且梳理成這么一張簡表(按人物出場順序排列):
從上面這張表可以直觀看出,小說中的病人年齡涵蓋人之一生各主要階段、身份各異且典型,連人物關系和情感狀態都分層分類明顯。可見,作家選取人物樣本是帶有實驗性的,這“實驗”便演繹了愛與希望在拯救病人生命中所起的作用。“實驗”結果表明,凡有愛守護,有希望相伴的,均獲得了重生,如小松子和黃梔子;凡情感受阻、意志消沉的無一不是直接走向死亡,如祝鼎、老黃、悠悠;還有介于中間比較特殊的一類,如涂金錢、趙倩,雖然他們遭遇了夫妻離心,但彼此尚有顧惜,因此這二位的結局只是“生死未卜”。這一“實驗”正是印證了小說封面題語——“唯愛與希望能潤澤生命之樹”。
當然,小說遠不是“堅定歌頌愛與希望”這般簡單明快,相反的,它其實始終帶著一股向死而生的悲涼。這是由血液科的特殊性所決定的。作者毫不諱言,這是個“九死一生”的地方,所以無論是對病人,還是對醫生來說,這都是一場持續的拉鋸式考驗。真正將血液科的真相,尤其是惡性血液病人所面臨的殘酷現實揭示給人看,這是小說最有價值之處。也正因如此,“醫心”就不單單只是對病人而言,醫生也需要獲得情感的歷練、補給和慰藉。
小說將血液科醫生塑造為“天天跟死神打仗的人”,同時也反復直陳醫生的無助和困境——“和死神打仗很累、很緊張、很孤獨、很恐懼”“醫生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牽著病人走啊走啊走……就像擺渡人,可是,誰來渡醫生?”醫生經常面臨是“沖一沖”還是“穩一穩”的抉擇,這不單涉及醫療方案和醫生判斷的問題,而且直接關系患者性命。“生與死,成功與失敗,往往就在一念之間。”試錯的代價異常慘重,這種“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疲憊與煎熬”非其他職業所能比擬,亦非尋常人所能承受。在肖勤的筆下,醫生不是萬能的,也從不以救世主自居,“他們沒有神賜的魔杖,他們唯有愛和信心”,抱著對生命無比珍視和虔誠的態度,以專精的醫技和“總是安慰”的初心為病人進行殊死抗爭。
盡管連身為血液科專家的黃梔子在面對末路的病人時,都難免灰心,嘆一句“反正都是死,長痛不如短痛”,甚至硬心腸地分辯道:“生命一旦到了無謂掙扎的時候,就應該理智面對。與其把錢花在一個毫無希望的生命身上,不如讓生者活得更好。”但事實上,包括黃梔子在內的血液科醫護團隊從不真正輕言放棄。即使最后真的直面從生命之崖墜落的病人,醫生作為“懸崖邊那根救人的藤蔓”,他們的疼痛和惋惜并不亞于病人及其家屬。我們通常以為,醫生見慣了生死,他們不會為某個病人的病情甚或死亡而動情傷神。而小說告訴我們,事實上,醫生也依然懼怕病房的蒼白,也煎熬于生與死的較量,只不過,他們有著更多的職業理性,擁有“竭盡全力救助,又毫不猶豫首先離開”的果決。
小說中有一個頗有深意的細節描寫,那就是血液科醫護人員謹守的“方便面魔咒”。他們相信,若醫護人員值班吃了方便面,那么必定會有病人面臨生命危險,甚至醫院其他各科室也有自己堅守的、超出科學范疇的各種奇怪“魔咒”。所謂“科學的盡頭是玄學”,在人的認知有限、醫學作用亦有限的前提下,醫護人員的無力感和敬畏心竟至如此!雖然這些禁忌不一定符合科學,但沒有人故意去挑戰,因為這是對未知領域的敬畏,也是對生命的敬畏。
其實無論是對愛情,還是對疾病,作家多少是有些悲觀的。小說中涉及到的情侶,多數難以堅定相守,至于病人,那真的是“九死一生”。例如,當黃梔子得知自己患上惡性血液病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放棄治療,因為她深知“有幾個能治好的”?但后來在老搭檔、科室主任夏曦的鼓勵及親友的守護下,她重新燃起生的斗志,并且最終戰勝疾病。“悲觀的樂觀主義者”黃梔子一定程度上是作家肖勤的心理投射對象。有如于“彷徨”間“吶喊”的魯迅一樣,他們都是在正視殘酷的同時,敢于去斗爭的人。即便現實殘忍,作家依然執著于歌頌愛和希望,這是真正的難能可貴之處,正如羅曼·羅蘭的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真相后,依舊熱愛生活。”頌揚愛與希望是文學始終不變的主題,也是肖勤文學作品中一以貫之的洪音,而在血液科這個特殊空間中和生死大義的題旨下,小說更多了一份“對人生的惜別和悲憫”。
三、“醫世”與小說的載道精神
若小說僅僅停留在展示愛與希望對人的身心療愈上,那么它至多只能算作是一部細膩的作品,而談不上深刻。肖勤的視野和雄心絕不止于此。不負所望,一如其以往的“鄉土問題敘事”,肖勤將個人生死和血液科這方小天地的悲喜上升到了醫患關系、家國命運、民族大義等更為宏大的層面。這主要是通過兩個人物(夏曦、陳韻竹)和一個事件(抗疫)來實現的。
夏曦自年輕進入血液科起,身上便有一個顯著的標簽,那就是“醫患關系頂呱呱”——“這家伙天生是個當醫生的料,不容易吃虧。在醫院,當個好醫生不難,能不被揍才是真本事。”無論是開朗親和的科主任夏曦,還是面冷心熱的元老陳韻竹,他們都謹守著與病人之間的界限,與病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安全距離。因為他們深知:“醫生和病人,關系再好都必須有個界線,之所以不讓你過界,是因為我們醫生沒辦法解決所有的問題——病人的所有問題,和所有病人的問題。”小說尤其細致地刻畫了醫生與病人之間這種既親密又陌生的奇特關系。醫患之間是“過命之交”,相互信任但又不能交融,醫生必須有界限感,掌握好交往的分寸,否則便有可能犯下無心之過。像青年醫生蘇州一樣,因單純和心善,私自介入病人及家屬的看似很小的事件中,釀成無可挽回的悲劇。另外,跟患者交往太深,往往容易摻雜太多感情,面對診療過程中各種判斷和選擇時,就再難從容和理智,甚至最后,面對病人的生死,醫生自己也難以走出和釋懷。
醫患關系當然不僅僅關涉醫生與病人的相處之道,醫患信任危機已然成為一個社會性問題。小說借小兒骨科醫生唐明明的遇刺來表達了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和思考。唐明明被刺殉職的情節固然顯得有些生硬和刻意。患兒家屬就因為孩子在事故中被軋斷的雙腿無法被接回,便不問青紅皂白,當即憤然捅殺一個醫術和態度俱佳的醫生,這多少有些隨意和不可信。不過,也許正因如此,倒暗合了醫鬧和襲醫惡性事件的非理性。襲醫確非正常人思維所能想象的,它完全超出情理之外。
醫生與病人本應是相互信任和依賴的關系,曾幾何時竟到了刀刃相加的地步。醫院竟需要邀請警民共建單位的退伍警官來科室教醫護人員防身術和格斗術,以為防身和逃命之用,亦是“滑天下之大稽”。這些觸目驚心的事件既是對醫患關系危機的反思,也是對理性與包容的呼吁。
即使醫生的處境如此“高危”,而他們依然堅信:“人心有善惡,但大道如一。”所以無論是日常工作、與病人相處中,還是在家國危急時刻,他們都能謹守初心,勇擔責任。作家非常巧妙地借陳韻竹的身世經歷,將小說的主題升華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宏闊境界。當“新冠”疫情發生后,年近花甲的陳韻竹主動請命,帶隊出征湖北,卻最終倒在抗疫前線。她曾自白道,抗疫逆行不是勇者無懼,而是肩負使命,責無旁貸。這種以身殉道的精神承自其祖父——山城著名愛國儒商。名媛出身的陳韻竹及其祖父、家人雖然在動蕩時期承受了不公待遇,但始終初心不改,執著于做守“道”之士。這寓意著任何年代都有一群勇擔道義者,他們為了“萬家燈火生生不息”而堅毅前行,從陳韻竹之祖父,到陳韻竹,再到夏曦、陳笑笑等人,一脈相承。尤其是青年陳笑笑,她與陳韻竹形成照應,也代表著陳韻竹守“道”之路的延續。陳笑笑與陳韻竹一樣出身優渥,性格同樣大膽犀利,對醫療事業都充滿熱情。并且,最終陳笑笑與陳韻竹一道,犧牲在“戰疫”中,完成了對“道”的堅守和自我生命的升華。這條生息不絕的守“道”脈絡,是對某些偏至世相的“撥亂”,也寄寓著作家“文以載道”的理想。
結 語
《血液科醫生》以科學為“經”、以人學為“緯”,構筑了血液科這個獨特的科學試驗場和人性演練臺。它搭建的“醫病”“醫心”“醫世”三個表意層面,正好對應了自然人——社會人——國家民族三層遞進關系。小說以科學理性的態度,為讀者普及醫學常識,也呼吁以愛與希望療愈世道人心。小說立意高遠,顯示了作家干預現實、臧否時弊的文學擔當。《血液科醫生》的文學史價值還主要在于它接續了文學與科學同向同行的文脈,并且在新時代、新格局下為小說與科學的交叉融合探索了新道路。肖勤以其文學實踐再一次證明,科學本就是文學題中應有之義——科學即人學,文學亦即人學,二者殊途同歸,均指向人的發展。肖勤無疑已經做了翻耕、開拓的工作,接下來我們愿期待科學的種子在當代小說園地里生根發芽,重新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