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香里話烽煙 詩化美中見浪漫

馮海帆

/經典再現/

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里跳躍著。

要問白洋淀有多少葦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葦子，也不知道。只曉得每年蘆花飄飛葦葉黃的時候，全淀的蘆葦收割，垛起垛來，在白洋淀周圍的廣場上，就成了一條葦子的長城。女人們在場里院里編著席。編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漲滿，有無數的船只運輸銀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莊就全有了花紋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爭著買：“好席子，白洋淀席！”

這女人編著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她有時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

......

她們向荷花淀里搖，最后，努力地一搖，小船竄進了荷花淀。幾只野鴨撲棱棱飛起，尖聲驚叫，掠著水面飛走了。就在她們的耳邊響起一排槍！

整個荷花淀全震蕩起來。她們想，陷在敵人的埋伏里了，一準要死了，一齊翻身跳到水里去。漸漸聽清楚槍聲只是向著外面，她們才又扒著船幫露出頭來。她們看見不遠的地方，那寬厚肥大的荷葉下面，有一個人的臉，下半截身子長在水里。荷花變成人了？那不是我們的水生嗎？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臉。啊，原來是他們！

但是那些隱蔽在大荷葉下面的戰士們，正在聚精會神瞄著敵人射擊，半眼也沒有看她們。槍聲清脆，三五排槍過后，他們投出了手榴彈，沖出了荷花淀。

手榴彈把敵人那只大船擊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團煙硝火藥氣味。戰士們就在那里大聲歡笑著，打撈戰利品。他們又開始了沉到水底撈出大魚來的拿手戲。他們爭著撈出敵人的槍支、子彈帶，然后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面粉和大米。水生拍打著水去追趕一個在水波上滾動的東西——是一盒用精致紙盒裝著的餅干。

婦女們帶著渾身水，又坐到她們的小船上去了。

水生追回那個紙盒子，一只手高高舉起，一只手用力拍打著水，好使自己不沉下去。對著荷花淀吆喝：

“出來吧，你們！”

好像帶著很大的氣。

她們只好搖著船出來。忽然從她們的船底下冒出一個人來，只有水生的女人認得那是區小隊的隊長。這個人抹一把臉上的水，問她們：“你們干什么去來呀？”

水生的女人說：“又給他們送了一些衣裳來！”

小隊長回頭對水生說：“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們是誰，一群落后分子！”說完，把紙盒順手丟在女人們船上，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遠的地方才鉆出來。

小隊長開了個玩笑，他說：“你們也沒有白來。不是你們，我們的伏擊不會這么徹底。可是，任務已經完成，該回去曬曬衣裳了。情況還緊得很！”

戰士們已經把打撈出來的戰利品全裝在他們的小船上，準備轉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葉頂在頭上，抵擋正午的太陽。幾個青年婦女把掉在水里又撈出來的小包裹丟給了他們。戰士們的三只小船就奔著東南方向，箭一樣飛去，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煙波里。

幾個青年婦女劃著她們的小船趕緊回家，一個個像落水雞似的。一路走著，因過于刺激和興奮，她們又說笑起來。

坐在船頭臉朝后的一個噘著嘴說：“你看他們那個橫樣子，見了我們愛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們給他們丟了什么人似的。”

她們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們沒槍，有槍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來！”

“我今天也算看見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著慌，誰還不會趴在那里放槍呀！”

“打沉了，我也會鳧水撈東西，我管保比他們水式好，再深點兒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們也成立隊伍，不然以后還能出門嗎？”

“剛當上兵就小看我們，過二年，更把我們看得一錢不值了。誰比誰落后多少呢！”

這一年秋季，她們學會了射擊。冬天，打冰夾魚的時候，她們一個個登在流星一樣的冰船上，來回警戒。敵人“圍剿”那百頃大葦塘的時候，她們配合子弟兵作戰，出入在那蘆葦的海里。

（選自部編版高中教科書《語文》選擇性必修中冊，有刪改）

/作家簡介/

孫犁（1913年5月—2002年7月），河北安平人，現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淀派”創始人，與“山藥蛋派”的趙樹理齊名。他的小說語言清新自然、樸素洗練，如荷花一樣根植于水鄉泥土，帶著自然的清新純樸，充滿詩情畫意，被稱為“詩化小說”。

/經典賞析/

孫犁的《荷花淀》，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沒有激蕩人心的豪言壯語，只是把自己濃郁的感情滲透在字里行間，描繪了映日荷花下的時代烽煙，于清麗中飽含詩情，是一幅淡雅疏朗畫，更是一首清新質樸詩，是戰爭類小說的另一種呈現方式，是“詩化小說”的代表作。

所謂“詩化小說”，是指有著詩一樣的抒情意味，富有濃郁的詩情畫意，散發出特有的鄉土氣息的小說。下面，我們從三個角度對《荷花淀》的詩化之美進行賞讀。

一、詩化意境的抒情之美

蘇軾稱贊王維的作品“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孫犁的《荷花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可謂文中有畫，文中有詩，飽含詩情與畫意，營造出了詩化的意境。

“月亮升起來，院子里涼爽得很，干凈得很。白天破好的葦眉子潮潤潤的，正好編席。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葦眉子又薄又細，在她懷里跳躍著。”文章開篇點明時間、地點、氣候和環境，簡練地描繪出一幅寧靜溫馨的農家小院畫面，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美好感覺。可實際情況是，《荷花淀》發表于1945年，正值抗戰關鍵時期，冀中平原的局勢緊張壓抑。然而，在作者的筆下，卻描繪出了一幅輕松愉快的生活畫面，這無疑彰顯了一種革命浪漫主義情懷。

接著，作者又描繪了荷花淀的自然風光：“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她有時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短短幾行字，5個意象躍然紙上，清風明月、霧靄荷香，色光味俱全，令人回味無窮，心曠神怡；寥寥數筆，濃郁的風土人情、獨特的地方色彩、清純的出水芙蓉，如詩如畫般呈現在讀者眼前。

描寫戰爭的場面也充滿了詩意：一群婦女嬉鬧著去看望丈夫，探訪無果失望傷心，返程途中正說笑著發現鬼子汽船，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情節的反轉讓人猝不及防；敵人步步緊逼，她們被迫退入淀里，正想著“假如敵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生死攸關之際，耳邊驟然響起朝外的槍聲，場面的轉變讓人喜出望外；原來水生他們早有伏擊，三下五除二便結束了戰斗，探夫遇敵秒變助夫殺敵；戰士們“大聲歡笑著，打撈戰利品”，女人們的尷尬情緒在小隊長的玩笑中輕松化解，勝利的結局讓人輕松欣喜。整個戰斗過程干凈利落，雖然也驚心動魄，但卻透出明媚如畫的革命英雄主義情懷。

文章多次突出的“荷花”這一意象，在古詩文中多用來比喻高潔淡雅的君子操守，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本文的荷花略有不同，“那一望無邊際的密密層層的大荷葉，迎著陽光舒展開，就像銅墻鐵壁一樣。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來，是監視白洋淀的哨兵吧！”層層荷葉像銅墻鐵壁，粉紅荷花像鋒利箭矢，象征白洋淀人民的堅強不屈，連綿的蘆葦垛也仿佛化身長城，頑強抵御外敵入侵。

小說有意將恬淡柔美的意象疊加，在風光旖旎的美景中驅散了狼煙四起的悲壯，具有詩的意境。作者用抒情的筆觸描繪故鄉，于濃郁的詩意揮灑中抒發深沉的情感，表達了對抒情美的極致追求。

二、詩化人物的人性之美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如此荷香氤氳的環境中又有怎樣多情的人兒呢？

《荷花淀》中，對父親和小隊長著墨極簡，只有4處對話，對水生的描寫用語較豐。他“二十五六歲，頭戴一頂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潔白的小褂，黑單褲卷過了膝蓋，光著腳”，典型的水鄉打扮，樸實無華；他是“小葦莊的游擊組長，黨的負責人”，積極進取；他“第一個舉手報了名”參軍，踴躍抗戰。由此可知，水生在家國之間，毅然決然選擇了后者。在抗戰的漫漫征程中，有千千萬萬個水生，他們前赴后繼，先國后家；他們內心豐盈，情懷高尚；他們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孫犁曾說：“我以為女人比男人更樂觀，而人生的悲歡離合，總是與她們有關，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寫到她們。”正因為此，他在小說中著力描摹了5位女性，共同構成了白洋淀婦女群像，其中核心人物為水生嫂。

小說通過語言和動作描寫，生動地刻畫了水生嫂的形象。第一處，“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水生很晚從區上回來，臉“紅脹”，說話“氣喘”，水生嫂察覺到他有心事，說明她細心體貼。“怎么了，你？”用主謂倒裝句提問，反映了她心情急切，關懷丈夫；第二處，聽說丈夫第二天就要“到大部隊上去”，她“手指震動了一下”，手的震動是內心震驚的外化，她把手指“吮了一下”，這不止是吮吸鮮血，也是在努力平復內心的慌亂；第三處，得知丈夫率先報名參軍后，她低著頭說：“你總是很積極的。”看似平常，內涵相當豐富，有對丈夫的肯定、支持，也有嗔怪、埋怨的情緒，然而，她并不阻止或哭鬧，表明她深明大義。水生嫂勤勞持家，能干賢惠，善解人意，她明白抗戰的意義，懂得家國天下的道理。

婦女群像則主要運用語言描寫。試看她們“尋夫”的理由：其一，“聽說他們還在這里沒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多么機敏多智；其二，“我有句要緊的話，得和他說說。”多么坦白直率；其三，“聽他說，鬼子要在同口安據點……”在夫妻話別中，水生曾提到過這個話題，心思細膩且成熟的水生嫂記在了心里；其四，“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們快去快回來。”如此性急僥幸；其五，“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頭啊！” ，如此害羞忸怩。5位女性，性格各異，個性鮮明；異中又有同，丈夫不辭而別，她們不鬧不怒，而是心懷牽掛和不舍，所找借口也合情合理，顯得純真可愛，體現了她們身上細膩而真實的人性美。

欣賞完漂亮的伏擊戰，歸途一路說笑，她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見了我們愛搭理不搭理的”“我管保比他們水式好”“我們也成立隊伍”等，展現了她們的不甘落后的精神和樂觀自信的態度，并且在實戰經驗中迅速成長起來，為后面學會射擊、配合子弟兵作戰作鋪墊。

小說以細致柔和的手法將槍聲掩去，通過個性化的語言和細膩的動作刻畫，以詩意的創作態度塑造了抗戰時期荷花淀婦女群像，她們既溫柔體貼又深明大義，既柔情似水又堅毅果敢，夫妻之情、家國之愛和純美人性在她們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

美好的人物是作者抒發情感的載體，這些人物的性格也因包蘊著作者的豐厚情感和美好理想而顯得富有詩意，可謂詩化人物，并從中再現了荷花淀人民的人性美和靈魂美。

三、詩化藝術的含蓄之美

含蓄蘊藉是詩歌的靈魂，也是詩歌語言的基本要求，這一點在《荷花淀》中也有所體現。

文章第21段，水生告訴妻子要照顧好家中老小，水生嫂的表現是怎樣的呢？“女人鼻子有些酸，但是她并沒有哭。”女人把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雖百般委屈，千般不舍，萬般擔心，但仍堅定支持，不拖后腿。聽了丈夫要“不斷進步，識字，生產”“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別人后面”“不要叫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們拼命”的囑咐后，水生嫂的回答也只有兩個“嗯”，丈夫對妻子的牽掛和期望、妻子對丈夫的支持和依戀全都蘊藏其中，可謂語短情長，這種節制與內斂具有一種中和、含蓄之美，反映了一種詩意的追求。

《荷花淀》在平淡之中見深遠，于樸素之中顯濃重，非詩卻如詩，非畫勝似畫，集中體現了孫犁的詩化創作藝術，融情于景、托物言志而又哀而不傷，體現了中國古典詩歌含蓄節制的特點，蘊含了豐富的詩歌因素，實現了小說和詩歌兩種文體的交互滲透，用詩歌豐富了小說的文體和內容，是現代小說史上的一顆璀璨明珠。

孫犁在《關于<荷花淀>的寫作》中談到創作緣由：“《荷花淀》等篇，是我在延安時的思鄉之情，思親之情的流露，感情色彩多于現實色彩。”“我離開家鄉、父母、妻子已經八年了。我很想念他們，也很想念冀中。打敗日本帝國主義的信心是堅定的，但很難預料哪年哪月，才能重返故鄉。”

與其說《荷花淀》是一篇小說，不如說它是孫犁以小說的形式寫就的一封充滿思念之情的家書，懷著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用飽蘸詩意的筆墨寫出了抗日戰士的心聲，這是一種情感投射。

荷花香里話烽煙，詩化美中見浪漫。別人將目光投向戰爭的沉痛悲苦，孫犁卻以詩意的頌歌，不一樣的敘述視角，帶讀者領略硝煙中的溫情與美好。走進《荷花淀》，我們讀到了孫犁筆端飽蘸的淡雅與詩情。作者在詩化暈染中，將一部同仇敵愾的革命小說揮灑得如此柔情似水，打開了戰爭題材作品的另一扇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