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明

化安山的梅花又開了。這是化安山一年中最熱鬧的時節。許多人匯攏到這里賞梅,許多人中的一部分則徑直走進梅林深處,紀念一位長眠于此三百多年的老人。老人愛梅。他有一個振聾發聵的名字:黃宗羲。
化安山,是四明山北麓最抵近姚江大拐彎的一組山嶺。山北面的姚江邊上,有黃宗羲的出生地黃竹浦(今余姚浦口村)。在黃宗羲85年風云激蕩的人生中,黃竹浦于他來說,大多是夢里依稀的存在;化安山卻在時光的流轉里,成了他真正的故園。
黃宗羲與化安山最初的關聯烙著深深的悲恨。這與他的父親黃尊素的慘死相關。黃尊素是著名的“東林七君子”之一。黃宗羲6歲那年,黃尊素中了進士,而后做了朝廷的御史。御史的主責是監察朝廷官員。然而,黃尊素遇上了有明一代最兇惡的宦官集團,遇上了明末慘烈的黨爭。他蒙冤下獄,死于獄中。
黃宗羲18歲那年,黃尊素的冤情得以昭雪。黃宗羲回到了余姚老家,走進化安山中,安葬了父親。
當黃宗羲再次與化安山照面時,已到了清順治三年(1646年),這次,他是以逃犯的身份來到這里的。
三年前,崇禎皇帝在煤山一棵歪脖子樹上上吊,明王朝走到了盡頭。還未從亡國悲痛中緩過神來,黃宗羲便被南明弘光政權的閹黨抓進了獄中。次年,他趁弘光政權被清軍擊潰之際,逃回家鄉,變賣家產,組建“世忠營”抗清。然而,黃宗羲手里的那點兵馬,遠非清軍的對手,最終四分五裂。他東躲西藏,最終想到了化安山。
或許,真得了父親英靈的佑護,黃宗羲在化安山中“潛居”了一段不算太短的安定時光。只是,黃宗羲的內心并不安寧。順治六年(1649年),黃宗羲離開化安山,投奔南明的魯王朱以海。同年冬,他與阮美、馮京第出使日本搬救兵,渡海至長崎一帶,可惜未獲成功。
其后五年間,黃宗羲的命運繼續跌宕著:他三次遭清廷通緝,疲于奔波逃難;弟弟黃宗炎兩次被捕,幾處極刑;兒媳、小兒、小孫女病夭;故居兩次遭火。動亂年代一個人所能遭遇的各種苦難,黃宗羲都一一攤上了。回望十年抗清路,他越來越覺得反清復明是個虛無縹緲的夢。
住進了化安山。他要換一種活法,換一種與這個世界抗爭的途徑。自此,黃宗羲埋頭化安山中著書立說。
化安山的生活清苦, “ 廿兩棉花裝破被, 三根松木煮空鍋”。但對顛沛流離慣了的黃宗羲來說,有一張安靜的書桌已經足夠。
“數間茅屋盡從容,一半書齋一半農。左手犁鋤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黃宗羲已經習慣在化安山中耕讀,接待慕名前來訪學的客人,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寫作和編纂。在這渾渾噩噩的世界里,他要做時代的清醒者。
康熙二年(1663年),對黃宗羲的追捕令撤銷了。也正是在這一年,《明夷待訪錄》撰成了!
看著案頭墨跡未干的書稿,黃宗羲長長地吁了口氣。盡管那時的他無法想見,這部《明夷待訪錄》會成為中國古代思想史上最閃光的政治學術著作之一,深深影響后人數百年。
所謂“明夷”,指有智慧的人處在患難地位;“待訪”,等待后代明君來采納。黃宗羲通過對歷代政治制度的深刻研究、反思,明確指出“天下為主,君為客”。這種“異端”理論,具有民主主義的啟蒙意義,只是無法見容于他那個時代的當權者。
黃宗羲研究的面很廣, 除了政治、歷史和哲學,還包括天文、地理、文學、算學、音樂等。世上紛亂多,山中歲月長。不知不覺間,黃宗羲的身后,已經堆積起了小山一般的書冊,有他寫作的,也有他編纂的。這些著作中,有后人時常提及、引用的《明儒學案》《宋元學案》《孟子師說》《思舊錄》等。
當然,黃宗羲的后半生并不完全窩在山中著述。他曾往返于海寧、桐鄉、紹興、寧波等地講學近2 0 年,培養出一批著名學者;他曾走遍四明山區,寫下《四明山志》;即便到了80歲高齡,他還到杭州、蘇州等地尋訪舊跡,拜會朋友,后來還應邀登覽黃山。飽覽如詩如畫的千古江山,體驗平民百姓的煙火生活,本來就是黃宗羲學術研究的一種途徑,也是他負重活著的理由。
終于,黃宗羲走不動了。
他只能端坐著,默默地檢視著自己的人生。初為“黨人”
時,他豪情萬丈地想以自己的才華挽明朝大廈于將傾,明王朝卻瞬間崩塌了。繼為“游俠”時,他毀家紓難、九死一生投身反清復明,清朝的統治卻越來越穩固。“終廁之于儒林”時,他洞察了封建王朝的痼疾,開出了藥方,卻無藥可施;他打定主意不愿仕清,卻不得不派出弟子萬斯同、兒子黃百家進京參與修史。
“此地那堪再度年,此身慚愧在燈前。”在時勢的洶涌里,他只是滄海一粟。他殫精竭慮,到頭來卻只剩下高昂的頭顱。現在,只有一件事,是他可以自己決定的,那就是以怎樣的姿態告別這個令他愛恨交加的世間。
黃宗羲從病床上緩緩地起身, 緩緩地研墨, 緩緩地鋪紙。85歲的他寫下《葬制或問》,闡述自己薄葬的心愿。不久, 他又寫下了《梨洲末命》,再次強調了自己喪事從簡的決定:不用棺槨,不做佛事,不做七七,凡鼓吹、巫覡、銘旌、紙錢,一概不用。
但他也說出了其他一些小愿望:若能在墳上植梅五株,則非常感謝。有石條兩根,可移到墳前當柱,上刻:“不事王侯,持子陵之風節;詔鈔著述,同虞喜之傳文。”若再得二根,可在墳上架個小亭,尤妙……
黃宗羲下葬后,我確信他的后人和弟子肯定會流著淚遵囑“薄葬”他,肯定也會在他的墓前栽上些許梅花,至于是不是五棵,栽的是哪種梅,無從考據了。
我妄加猜度,黃宗羲當初所希望的栽于墓前的梅,最有可能的是蠟梅。這吻合先生的氣質和心性,也可在他寫過的梅花詩中尋見蛛絲馬跡的印證。比如,他的《七夕夢梅花》詩中有這樣的描述:“梅花獨立正愁絕,冰纏霧死臥天闕。孤香牢落護殘枝,不隨飄墮四更月。”另一首詩中有這樣的詩句:“墻角梅花五六樹,窗前積雪兩三峰。”
現在黃宗羲墓前的梅花自然不是當初之梅,也不止五株。神道碑亭附近有蠟梅;墓前荷花池邊有白梅;更多的是紅梅,沿著神道左右鋪陳,一路開到墓前。
植梅,是對黃宗羲墓的環境美化,更是對黃老先生的紀念,對一個偉大思想家的致敬。蠟梅堅韌,白梅高潔,紅梅熱烈。興許,連片的紅梅可以向黃宗羲報告春來的消息,以自己的熱烈慰藉終生孤獨的黃宗羲。
只是,以思想走在時代前列的孤獨靈魂,值得尊崇,無須安慰。
小菊//摘自2023年4月5日《解放日報》,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