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淼春
(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淀山湖位于上海市青浦區與江蘇省昆山市交界,今總面積62—63平方千米,是太湖東部水流通道的鎖鑰所在,具有重要的水利與生態功能。唐宋以降,太湖排水系統發生由吳淞江水系向黃浦江水系的根本轉換(1)關于吳淞江水系與黃浦江水系變化的研究,參見李敏、段紹伯: 《吳淞江的變遷和改道》,《學術月刊》1996年第7期;傅林祥: 《吳淞江下游演變新解》,《學術月刊》1998年第8期;滿志敏: 《黃浦江水系形成原因述要》,《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6期;滿志敏: 《黃浦江水系: 形成和原因——上海經濟可持續發展基礎之一》,《歷史地理》第15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143頁;王颋: 《元代的吳淞江治理及干流“改道”問題》,《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3年第4輯;張修桂: 《青龍江演變的歷史過程》,《歷史地理》第22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35—342頁;王建革: 《“匯”與吳淞江河道及其周邊塘浦(九至十六世紀)》,《歷史地理》第22輯,第352—357頁;滿志敏主編: 《上海地區城市、聚落和水網空間結構演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3頁;滿志敏: 《上海水鄉河流主道的嬗變——從吳淞江到黃浦江》,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主編: 《江河歸海——多維事業下的上海城市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5—212頁;傅林祥、丁佳榮: 《宋元時期吳淞江水系變遷與任仁發治水——以趙浦閘、烏泥涇閘的置廢為中心》,《歷史地理研究》2019年第2期。,而這種轉變不可忽視淀山湖東南擴張形成的水流傾注黃浦之勢。淀山湖由此成為觀察太湖東部平原水環境變化的關鍵區域,在歷史自然地理范疇內復原淀山湖的擴張過程,對理解太湖整體蓄泄格局轉變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
目前學界對淀山湖變遷的研究集中在歷史地理、農田水利史和環境考古等領域,利用14C測定以及現代沉積學等技術方法,對淀山湖的洼地匯水成湖機制進行了討論。(2)楊嘉祐: 《淀山湖的變遷與元李升〈淀山送別圖〉》,上海博物館館刊編輯委員會編: 《上海博物館館刊1》,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1頁;閔秋寶: 《淀山湖太湖形成的古生物證據》,《地理研究》1987年第4期;孫順才、黃漪平主編: 《太湖》,海洋出版社1993年版,第25、270頁;孫順才、伍貽范: 《太湖形成演變與現代沉積作用》,《中國科學: 化學、生物學、農學、醫學、地學(B輯)》1987年第12期;鄒逸麟、張修桂主編: 《中國歷史自然地理》,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78頁;張修桂: 《太湖演變的歷史過程》,《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9年第1輯;滿志敏: 《中國歷史時期氣候變化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23—326頁。滿志敏則認為淀山湖等太湖東部湖群擴展還受兩宋時期海平面顯著上升的影響。上述研究對理解淀山湖的變遷大勢十分重要,但未將淀山湖的地理變遷過程與太湖東部水文環境演變尤其是吳淞江淤積引起的水文環境變化作更深入的關聯性研究。是以筆者基于以往水利史研究,致力于對宋元時期出太湖的東南水流的動態過程進行復原,并總結淀山湖變遷的階段性特征與驅動因素。
自漢至東晉,杭州灣北岸形態比較穩定,沿海一帶沙嘴連成早期岸線(3)陳吉余: 《海塘: 中國海岸變遷和海塘工程》,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3頁;張修桂: 《金山衛及其附近一帶海岸線的變遷》,《歷史地理》第3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8—50頁。,太湖三江之一的古東江由今澄湖、白蜆江深槽向南,由淀泖循東南港浦出海。唐代修筑捍海堰塘,東江因下游出海港浦捺斷而堙廢,宋代已無記錄。(4)王文楚: 《試探吳淞江與黃浦江的歷史變遷》,《史地叢稿》,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東江淤塞一定程度上阻滯了太湖的東南泄水并造成淀泖區域河流變遷,水流積聚于震澤—澄湖—淀山湖這一沉降中心帶,積水低洼地逐漸形成淀泖湖群。《紹熙云間志》載:“薛淀湖,在縣西北七十二里,有山居其中,湖之西曰小湖,南接三泖,其東大盈浦,其北趙屯浦,蓋湖所以受三泖及西南諸港之水,自二浦以瀉于松江也。舊圖所不載,止有小湖,在西北六十里,周回三里。”(5)《紹熙云間志》卷中《水》,《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4頁。宋以后的文獻常以薛淀湖指稱淀山湖,二者實則有異。南宋前期已有統一的淀山湖水域,《云間志》反映的應是北宋時期的湖泊形態,薛淀湖與西北方向小湖水面尚未連成一片,僅是后期淀山湖的局部水域。可見淀山湖的形成是薛淀湖漸次擴展的過程,繼小湖水面后,位于小湖西北的瑁湖、邢湖、新湖、谷湖、瓢湖、馬騰湖等湖泊也相繼納入。萬歷《青浦縣志》載:“瑁湖、邢湖、新湖、谷湖、瓢湖、馬騰湖,已上諸湖皆在淀湖左右,今茫然一壑,不可考識。”(6)萬歷《青浦縣志》卷一《山川》,明萬歷刊本,第17b頁。這正是淀山湖擴展后的情形,湖群成片是北宋以降太湖東部地區水位抬高的結果,而促使水位上升的因素主要有二: 汛期引起的水淹和吳淞江淤積造成的分流。
早期淀泖湖泊的湖盆尚未縮小,汛期之時,水流溢出擴大湖區水面,諸小湖很容易連成一片。滿志敏認為北宋以降太湖流域水環境發生重大變化的原因是海平面上升,尤以1050—1109年60年間平均氣溫偏高。(7)滿志敏主編: 《上海地區城市、聚落和水網空間結構演變》,第15頁。這一時期受全球氣候變暖影響降水集中,江南發生水災成為常態。熙寧三年(1070),郟亶在《上水利書》中已提及汛期壅水導致湖泊擴張端倪,元符年間“積雨滋久,十縣山源并溢。太湖當蘇湖常秀之間,陂堰浦港悉皆彌漫,四郡之民,惴惴然有為魚之患。凝望廣野,千里一白”(8)〔宋〕 范成大撰,陸振岳校點: 《吳郡志》卷一九《水利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81—282頁。。太湖東部五縣壅水范圍甚至超過當時的太湖,水流積蓄于洼地;又因出水通道淤塞而成內澇之勢,瀕湖低地相繼淪為湖區。但汛期一過水位驟然下降,聯片水面復歸分散,形成“瀼、蕩、淹”(9)〔宋〕 范成大撰,陸振岳校點: 《吳郡志》卷一九《水利上》,第265—266頁。沼澤濕地地貌,水域積擴依賴季節性澇水。“淀山湖”之名首次見載于郟亶之子郟僑的《水利書》中,“況五縣積水中,所謂湖瀼陂淹,若湖則有淀山湖、練湖、陽城湖、巴湖、昆湖、承湖、尚湖、石湖、沙湖”(10)〔宋〕 范成大撰,陸振岳校點: 《吳郡志》卷一九《水利上》,第285頁。。可以判斷湖體擴展應不早于崇寧二年(1103)郟亶身歿之前,否則像淀山湖這樣重要的湖泊,郟亶不會缺載。可知,海平面上升、氣候暖濕等因素只是加速了積水成湖的實現,若吳淞江并未淤積且尚能發揮強大的排水功能,汛期壅水也難以促成分散湖蕩群的聯合。
自慶歷年間吳江長堤構筑后,出太湖的清水遭到橫截,潮水與減弱的清水形成頂托,太湖平原河流排泄遇阻,不斷在平原洼地泛濫,水流很容易回灌并集積于洼地。因此,太湖流域水環境變化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三江排水格局僅剩吳淞江一路,太湖地區水面擴大使低田受淹成湖,以及吳淞江中游的曲流發育與淤積。(11)滿志敏主編: 《上海地區城市、聚落和水網空間結構演變》,第6頁。吳淞江流速因此變緩,河床比降越來越小,水流搬運能力減弱,遂引起泥沙沉積。(12)鄭肇經: 《太湖水利技術史》,農業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頁。
政和年間,吳淞江出現“積水與潮相為往來”的局面,“泄之涓涓,來之浩浩”(13)〔宋〕 范成大撰,陸振岳校點: 《吳郡志》卷一九《水利下》,第286頁。反映的正是清水弱、潮水強的水流形勢。尤其在海潮大漲的汛期,原來排水入海的江道變成海水內浸的通道。“海潮直至蘇州之東一二十里之地,反與江湖民田之水相接,故水不能湍流。”(14)〔宋〕 范成大撰,陸振岳校點: 《吳郡志》卷一九《水利上》,第271頁。20世紀80年代,吳淞江沿岸部分高地仍可見受海水倒灌形成的鹽漬土。(15)昆山縣土壤普查辦公室編: 《江蘇省昆山縣土壤志》(內部資料),1985年,第19頁。吳淞江口潮流作用顯著,潮汐漲落引起水體在一日之內數次吞吐,泥沙隨之在吳淞江河床內來回運移,河道淤高的同時寬度也在不斷縮減,泄水能力因之下降。日本學者斯波義信曾談道,由于吳淞江這種浚泄功能減弱,導致下游三角洲周邊沿岸地區微高地自然生成,在海潮作用下阻滯了三角洲中部溢水外流。(16)[日] 斯波義信著,方鍵、何忠禮譯: 《宋代江南經濟史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5頁。若遇雨季,諸多河道和湖泊來水循中路吳淞江出海時更易加劇溢水外流,東泄不暢的江水或在中游江道發育出曲流江段,或向東南、東北兩翼分流以減輕吳淞江的泄水壓力。郟僑言:“蓋江水溢入南北溝浦,而不能徑趨于海故也。”(17)〔宋〕 范成大撰,陸振岳校點: 《吳郡志》卷一九《水利上》,第285頁。昆山一帶北通長江的河流比降因潮水上涌而相應改變。位于吳淞江東北翼的常熟、昆山本有三十六浦,然至政和年間,除常熟的滸浦、白茆以及福山三浦水勢通快不須開浚,昆山十二浦、常熟二十一浦與大海相通,潮起沙入,潮落沙沉,皆淤塞嚴重。政和六年(1116),戶曹趙霖在吳淞江中游東北翼的開浦陷入困境后開始人為調控江道與塘浦之間的水流,“今開浦置閘,潮上則閉,潮退即啟,外水無自以入,里水日得以出”(18)〔清〕 顧炎武: 《天下郡國利病書·蘇州備錄上》“歷代水利”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22頁。。作為太湖流域東北翼出水通道的婁江排水功能逐漸弱化,吳淞江向東南淀泖區域分流的形勢愈加明顯,淀泖低地因素與吳淞江分流以及汛期造成的壅水積蓄,多重因素最終促成淀山湖第一次擴張。
淀山湖擴展形成之后,其東是岡身高地,西邊有太湖來水,南部又有嘉湖來水,兩方向的來水以及岡身對淀山湖形成夾圍之勢。據20世紀60年代蘇南湖泊調查,淀山湖大小河港有一百一十余條(19)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研究所: 《蘇南湖泊綜合調查報告》上冊,第9頁。,歷史時期的出水口主要集中在兩個方向,東北方向是塘浦河網水口,水流循東北由吳淞江入海,東南方向是東江舊跡水口,水流循東南由沿海諸港浦入海。
出太湖的東南清水匯聚淀山湖后,水流通過高大圩岸,流勢增強,漲溢后北入吳淞江,“論其古跡,周圍二百里,此湖之水,自大盈、趙屯二浦以泄吳淞江”(20)〔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三,明鈔本。。春末夏初時上游太湖水位增高,湖水能保持對江潮的優勢。這一時期湖流與江潮呈頂托斗水之勢,潮水勢強,形成的漲、落潮流速和潮量愈大,潮退之時,潮水動力攜帶的巨大徑流量也有利于湖水下泄。湖水以清壓潮順勢北排,既沖滌了吳淞江中游的淤積,還能實現對昆山、嘉定一帶高田的灌溉。隨著吳淞江上中游河口湖蕩擴大圍墾、中游積水迂緩難泄的形勢下,渾潮沿塘浦上溯,淤積蔓延甚快,在南宋時期圍墾擴張的形勢下塘浦水口逐漸淤塞不通,文人衛涇曾感慨:“淀山一湖,廣袤四十里,澤被三郡,沿湖民田百年無水旱之患。蓋湖之勢高而水清,江之勢下而水濁。湖水不壅,則江中海湖濁泥得湖水沖動,不能停積,凡通潮浦溆無壅塞之患,江湖之水相通,乃為農人之利也。”(21)〔宋〕 衛涇: 《衛文節公〈與提舉鄭霖論水利書〉》,〔明〕 姚文灝編輯,汪家倫校注: 《浙西水利書校注》,農業出版社1984年版,第50頁。可知東北水口能維持淀山湖水流北排吳淞江,皆因淀山湖的地勢高于吳淞江,且淀山湖的清水明顯強于吳淞江的渾潮。
截至北宋中后期,華亭一帶的海塘還維持著私家散塘與沙堤并存的局面,東南出海口尚未全部堵塞,水流自東南水口下泄至三泖,由沿海港浦泄水。《宋史·河渠志》載:“秀州境內有四湖: 一曰柘湖,二曰淀山湖,三曰當湖,四曰陳湖。東南則柘湖,自金山浦、小官浦入于海。西南則淀山湖,自蘆瀝浦入于海。”(22)《宋史》卷九七《河渠七》,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2413頁。至南宋前期,因統一規格海塘的修砌以及塘外淤灘的阻擋,蘆瀝浦等出海口逐漸淤廢,東南下泄的淀泖水流改入當湖,文獻所載只言到瀚海塘止卻不說穿塘東出,因這一時期海塘已非散塘,阻水更加明顯。“西北抵山涇,南自泖橋出,東南至廣陳,又東至當湖,又東至瀚海塘而止。”(23)《紹熙云間志》卷中《水》,《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31頁。這說明東流港浦出海格局至少存在于北宋崇寧至南宋紹熙年間。之所以生變,應是華亭、鹽官沿海一帶的海潮沖刷逐漸向海潮漫溢轉變,加固海塘被提上日程,進而造成散塘與沙堤之間港浦堙塞。三泖下游出海口因海塘修筑、沙洲發育變化可能性較大,三泖與上游淀山湖之間應是漫流狀態,因少水流沖刷尚未發育出深闊的河港。
淀山湖范圍的復原基于岸線考證,由于缺乏直接佐證文獻,其湖濱沉積新老不一的土壤母質成為顯現湖形輪廓建造過程的有力證據。據20世紀80年代青浦、昆山兩地土壤調查結果,淀山湖北部、西部、南部湖濱,即昆山境內北蘭港逆時針方向至青浦境內的三灣一帶土壤母質較老,從湖底存在新石器時代至戰國時代的古遺址來剖析,這大體是戰國之后緩慢沉降的岸線。(24)青浦縣土壤普查辦公室編: 《青浦土壤》(內部資料),1983年,第17—18頁;昆山縣土壤普查辦公室編: 《江蘇省昆山縣土壤志》(內部資料),1985年,第18頁。北宋末年至南宋初年這一段湖岸線與今岸線大體一致。大部分環湖高爽之地海拔2—2.5米,金澤港至三灣一帶東南湖濱更在3.81米以上(25)《青浦水利志》編纂委員會編: 《青浦水利志》“青浦縣高程分布圖”,方志出版社2006年版,第7頁。,田面高于汛期水位。因排水條件良好,這一帶具備在水鄉修筑公路的路基優勢。始建于民國二十三年(1934)的滬青平公路即沿湖而筑,也能側證這一段岸線形成早。
淀山湖東部湖濱,自北蘭港順時針方向至三灣一帶成陸較晚,屬較新的土壤母質(26)青浦縣土壤普查辦公室編: 《青浦土壤》,第18頁。,海拔在2米以下,地勢低洼,排水條件不好,蕩田成片。截至紹興十八年(1148)朱家角一帶尚在水中,文人莫儔所撰《淀山禪寺建塔記碑》道:“華亭之西北,有巨浸曰淀山湖,湖中有小山。予嘗與客泛舟其下顧。”(27)潘明權、柴志光編: 《上海佛教碑刻資料(上)》,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4頁。莫儔泛舟的即是淀山湖東部水域,亦即本文需要考證的淀山湖范圍。該湖域的岸線可分為南岸線、北岸線與東岸線三段。
南岸線根據滬青平公路路基選址確定。環淀山湖的土壤沉積與成陸時間差異塑造了不同的水文地形條件,并最終影響了該區域主干路網布局。整體上看,省道錦商公路、金商公路,國道滬青平公路,以及滬渝高速公路皆沿水文地質條件更適宜的淀山湖西岸、南岸而行,成陸較晚的東岸因容易沉降塌陷,至今缺失主干路網。朱家角鎮境內的滬青平公路沿淀浦河經張古埭抵淀山湖,公路線與土壤母質沉積分界線大致吻合: 公路沿線及以南區域的土壤母質較老,成陸在宋代以前,故路基強度足夠穩定而不易塌陷。綜合來看,南岸線應在東起東丁家浜、經張古埭、西至三灣的滬青平公路一線。
北岸線根據“澳”“山門溜”考證。因淀山湖湖流北沖,東北部水域作為“古來吞吐湖水之地”(28)〔明〕 鄭若曾: 《江南經略》卷一下《薛淀湖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3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69頁。,時人稱“澳”,南宋中期以后淤成“東西約五六里,南北約七八里”(29)〔宋〕 羅點: 《乞開淀湖圍田狀》,〔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三《奏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41頁。的山門溜。“溜”意指迅疾的北沖水流,“山門”之名形象概括出淤狹的水域形態,湖水長期北排亦造成淀山湖湖盆由南向北傾斜。(30)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研究所編: 《蘇南湖泊綜合調查報告》下冊(內部資料),1961年,第7頁。據淳熙年間羅點調查,山門溜以斜路港作為聯通大小石浦泄放湖流的河港:
山門溜之中又有斜路港,上達湖口,當斜路之半,又西過為小石浦,上達山門溜,下入大石浦,凡斜路港、大小石浦,分為三道,殺泄湖水,并從上而下通徹吳松江。(31)〔宋〕 羅點: 《乞開淀湖圍田狀》,〔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三《奏狀》,第542頁。
隨著圍墾規模擴大,水域面積曾近五千余畝(32)衛涇言:“可彼時開掘山門溜五千余畝。”參見〔宋〕 衛涇: 《衛文節公〈與提舉鄭霖論水利書〉》,〔明〕 姚文灝編輯,汪家倫校注: 《浙西水利書校注》,第50頁。的山門溜萎縮成河塘,只在名稱上仍留有痕跡,喪失泄水用途的斜路港亦被筑塞。《淳祐玉峰志》載:“淀山湖在縣東南八十里,自北磧礇塘入千墩浦入于吳松江。”(33)《淳祐玉峰志》卷上《水》,《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第82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14頁。正德《松江府志》對二者僅有方位記載:“斜路今與昆山磧礇鄰。”(34)正德《松江府志》卷二《水上》,《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55號,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63頁。今淀山湖北岸仍有磧礇村,或為北宋湖域遺跡殘留,斜路之名演變為“謝麓”,音同字異或是雅化所致。民國時期五萬分之一比例地圖上能見謝麓在磧礇以東,符合方志記載。據推測,北岸線應在磧礇至謝麓鎮一線。距今近千年,精確性雖存疑,大致范圍仍可推定。
東岸線根據趙屯浦、大盈浦與淀山湖相通之處考證。淀山屹立湖中,山上有“普光王寺,亦有三姑祠靈甚,湖旁三數十里田者與往來之舟皆禱焉”(35)《紹熙云間志》卷中《水》,《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30頁。。南宋嘉定元年(1208),衛涇與友人自道褐浦向南登淀山時尚需乘舟。《游淀山留題》云:“嘉定改元,中秋月夜,衛清叔拉龔立道、朱景淵觀潮道褐,夜已半,乘興泛舟二十里,淀山湖風露浩然,明登山寺,挹晨光景氣清絕。”(36)〔宋〕 衛涇: 《后樂集》卷一九《游淀山留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0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752頁。這一時期湖水通過趙屯、大盈二大浦入江,《紹熙云間志》載:“湖之西曰小湖,南接三泖,其東大盈浦,其北趙屯浦,蓋湖所以受三泖及西南諸港之水,自二浦以瀉于松江也。”(37)《紹熙云間志》卷中《水》,《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34頁。對二浦泄放淀山湖水入吳淞江的格局地方志長期有所記載,但南宋志書與后世的有細微書寫差別,紹熙志只言二浦泄水于吳淞江,未涉及二浦與淀山湖的位置。正德《松江府志》則對湖浦位置變化有所察覺,謂“趙屯浦在淀山湖北,舊直受湖水瀉于松江,其闊至五十丈,通江五大浦之一也”(38)正德《松江府志》卷二《水上》,《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江蘇省第455號,第64頁。。“舊”應是指淀山湖范圍更加寬闊的時期,“直受”則說明趙屯浦曾與淀山湖直接相通。
南宋末期,隨著潮沙堆積、豪戶勢家廣占水面,淀山以東水之尾閭淤積嚴重,趙屯浦、大盈浦的浦口與湖口脫離,田間形成斜瀝口、?冄港口、小曹港、大瀝口、小瀝口等多個泄水口“引湖水下大曹港、大盈浦入青龍、蟠龍等江出海而去”(39)〔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三。。到元中期,淀山湖岸線已近現代形態,任仁發看到湖流“復自大漕江出大盈、趙屯等浦入吳松江達海去處”(40)任仁發言:“此湖復自大漕江出大盈、趙屯等浦入吳松江達海去處,中有塔寺,昔居湖心,此湖淤淀,其寺已在湖岸之上,今則湖岸又復開拓于六七里之外矣。”今淀山在朱家角鎮以西,距湖約三千米,說明任仁發看到淀山以西的岸線已與今岸線比較接近。參見〔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四。。“復自”一詞頗具深意,湖淤造成岸線收縮,二浦直受淀山湖的情形已不復存在,新形成的大漕港作為二浦延伸,支撐著泄放淀山湖水流的舊格局。推測斜瀝以東的大漕港與二浦相通之處很有可能便是早期淀山湖與二浦相通之處。至明中期,大曹港附近水網已十分細化,大盈浦與南曹港(即大曹港)相通,趙屯浦“自北曹港分支北流,愈北愈隘,浦口束以石梁,僅通舟楫而已,其接曹港處,又名新河”(41)正德《松江府志》卷二《水上》,《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江蘇省第455號,第64頁。。趙屯浦與北曹港通過新河相通,新河在《青浦水系圖》(42)青浦縣水利局編: 《青浦縣水利志》(內部資料),1986年,第90—91頁。上名為“新塘港”,結合地圖資料以及傳世文獻,新塘港東接趙屯浦處的伍家灣應為浦“直受”湖水之處。
綜上所述,東部湖域岸線應西起北蘭港,東至謝麓鎮,南經伍家灣至東丁家浜,再沿滬青平公路至三灣(圖1)。完成對淀山湖的復原后,運用QGIS計算可得圖1中東部湖域面積達36.368平方千米,今淀山湖面積約63平方千米,說明北宋時期擴展的湖區面積在100平方千米左右。今湖范圍只有湖域最大時的63%,淤塞近四成,這與元人對淀山湖淤塞過半的認知也比較接近。

圖1 淀山湖范圍復原示意圖片說明: 底圖源于《江蘇省五萬分之一地形圖》,中華文明之時空基礎架構WMTS服務(http://gis.sinica.edu.tw/ccts/wmts);新塘港、斜瀝位置參考1986年青浦縣水利局編《青浦縣水利志》(內部資料)“青浦水系圖”;滬青平公路數據來源于全國地理信息資源目錄服務系統(https://www.webmap.cn/main.do?method=index);DEM高程數據來源于中國科學院地理空間數據云“SRTMDEM 90M分辨率原始高程數據”(http://www.gscloud.cn/)。
南宋時期淀山湖東北部的淤積是探討水流東南發展的關鍵。溢流體系所涉主干河網是吳淞江,吳淞江中下游不斷淤高,根源還是在于運河對出太湖水流的調控。河床日漸淤高的吳淞江向東南分流增加了淀山湖的清水,渾濁的江潮沿塘浦上溯,在淀山湖東北水口一帶形成清潮相沖的局面,潮沙在湖口外淤積,湖沙在湖口內沉積,結果吳淞江兩岸湖蕩群包括整個淀泖低地區域河港淤塞,而逐漸淺水化的小水體有利于圍墾。(43)謝湜認為,12世紀中葉江南低地開發的焦點發生轉移,從塘浦圩田轉向壩田和圍田;參見謝湜: 《高鄉與低鄉: 11—16世紀江南區域歷史地理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08頁。吳淞江中游東南一帶積水低田頻頻淪為湖泊,湖泊的淺水域又常被圍墾成田,湖與田的轉變白熱化,嚴重危害東南水利大局。政和六年八月鴻臚卿王仲薿奏曰:“兩浙積水之地多是民田,止因興筑圍岸,茍簡滅裂,歲時風水沖蕩彌漫,遂成陂湖。”(44)〔清〕 徐松輯: 《宋會要輯稿》卷一一一七〇《食貨七》“政和六年八月十六日”條,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4923頁。靖康元年(1126)又有臣僚奏言:“東南地瀕江海,舊有陂湖蓄水,以備旱歲。近年以來,盡廢為田,澇則水為之增益,旱則無灌溉之利,而湖之為田亦旱矣。民既承佃,無復可脫,租稅悉歸御前,而漕司暗虧常賦多至數百萬斛,而民之失業者眾矣,乞盡罷東南廢湖為田者,復以為湖。”(45)〔清〕 徐松輯: 《宋會要輯稿》卷一二一八〇《食貨七》“靖康元年三月一日”條,第4925頁。建炎南渡后,因占水圍墾符合皇族官僚群體、地方豪族、寺院等多方勢力的利益訴求,淀山湖在“宋南渡以后漸至堙廢”(46)〔清〕 顧祖禹: 《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四《南直六》“松江府”,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203頁。。整體上看,淀山湖的圍墾集中在圖1中東部湖域區域,并呈向西南擴張趨勢,東南湖面因壅水泛濫而擴張。
南宋前期,宗室福王趙汝愚在淀山湖廣占水面為田,僅為其管莊的曹氏一族就占有九十三圍湖田,面積達數萬畝(47)〔明〕 長谷真逸輯: 《農田余話》卷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39冊,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326頁。,遑論其余勢力的圍墾規模。在圍墾急劇擴張形勢下,排水港浦淤積,湖蕩積水難泄,紹興二十八年(1158),距趙霖“開三浦之后,迄今又四十年,諸浦堙塞,又非昔日之比,遂致湖灢盈溢,浦港淀淤,而積水散漫,民田之中,十年之間,澇歲八九”(48)〔清〕 徐松輯: 《宋會要輯稿》卷一一一八〇《食貨七》“紹興二十八年八月二日”條,第4931—4932頁。。淀山湖北部號稱“潴泄九鄉之水”的出水口被官府口中的頑民“圍裹成田,計二萬余畝,以此北鄉之田遇水無虞通泄,遇旱亦無由取水灌溉”(49)〔清〕 徐松輯: 《宋會要輯稿》卷一一一九〇《食貨六一》“淳熙十一年十一月三日”條,第5938頁。。潮沙更易淤淀于出水口區域,湖流北排受阻,水流已有向東南發展的趨勢。民間圩戶可能看得更為透徹。淳熙年間,官至提舉浙西常平使的羅點在淀山湖北部考察之時,曾聽老農言:“圍岸初筑時,湖水平白漲起丈余,盡壅入西南華亭縣界。”(50)〔宋〕 羅點: 《乞開淀湖圍田狀》,〔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三《奏狀》,第541—542頁。其壅水北排吳淞江受阻,水流只能向東南下泄華亭縣一帶。
淳熙十三年(1186),朝廷特令羅點會同吳縣主簿劉允濟、昆山縣尉疏浚筑圩達五千余畝的山門溜,其主要目的是“還淀山湖,以泄吳松江,二水禁民侵筑,毋使逼塞大流,民田賴之”(51)《宋史》卷四四〇《劉穎》,第12229頁。。然因權勢大族掣肘與州縣官府處置失措,至紹熙初,淤積成舊,疏浚成果僅維持數年。這種情勢下,局部水利修葺也相當困難,立足于太湖以東全局的治水營田更是無從談起。(52)吳滔: 《“插花地”的命運: 以章練塘為中心的考察》,《史林》2010年第3期。
山門溜復淤后,只能在曾為水之尾閭的圍田區域臨時新開數條河港以泄水。“淀山湖中有山,南宋時在水中心,東有出水港曰斜歷口,曰?冄港口,曰小曹港口,曰大歷口,曰小歷口,各闊十余丈,深五七尺,通潮水往來。”(53)萬歷《青浦縣志》卷六《水利下》,明萬歷刊本,第4a頁。這類田間河港闊度僅十余丈,泄水能力較之前深闊塘浦大為弱化。隆興以后水利形勢繼續惡化,迭出的地方豪宗勢力買通官府,獲取升科憑證,大肆侵占江、河、湖、蕩等水域,圍田廣布。“以臣耳目所接,三十年間昔之曰江、曰湖、曰草蕩者,今皆田也。”(54)〔宋〕 衛涇: 《上東南水利狀》,〔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三《奏狀》,第545頁。這一時期淀山湖湖面縮小過程即河道淤狹過程,大小曹港、斜瀝口相繼淤狹,湖流無由發泄,亦致沿湖圩田“無所灌溉,水無所通泄,旁湖被江民田無慮,數千頃反為不耕之地”(55)〔宋〕 衛涇: 《衛文節公〈與提舉鄭霖論水利書〉》,〔明〕 姚文灝編輯,汪家倫校注: 《浙西水利書校注》,第50頁。。東北流勢漸頹,旱時近湖區域民田雖不慮灌溉,遠湖區域不得灌溉者卻達數千頃之多。至開禧二年(1206),北部吳淞江持續淤高,分流淀山湖的水量大增。兼因出水口淤積淺化與湖盆較淺(56)據20世紀80年代調查,淀山湖平均水深2.5米,最大深度4.36米,仍是一個淺水湖泊;參見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研究所湖泊室編著: 《江蘇湖泊志》,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2年版,第188頁。,積而難蓄的湖流形成壅水,泛濫于新圍墾民田之間,壅水一時間竟成為官方視野里的東南水利之害。
宋時淀山湖東北水域湖面變田基本是以大圍方式實現,沿湖北部高筑的圍岸大壩相當于湖岸,阻擋湖水北流的同時對水位有明顯抬升,因此湖區停留水量估計不會減少。“東取大石浦,西取道褐浦,并緣淀山湖北筑成大岸,延跨數里,遏截湖水,不使北流。”(57)〔宋〕 羅點: 《乞開淀湖圍田狀》,〔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三《奏狀》,第542頁。環淀山湖筑堤造塍更有利于束水(58)圍墾水域已擴張至淀山湖以西白蜆江水域。“淀湖周回幾二百里,茫然一壑,不知孰為馬騰湖,孰為谷湖也,此湖古來鐘水之地,近者如白蜆湖,皆成圍田,湖之四旁亦有筑堤為田者,歲有水潦則潴水者,益狹矣。”參見《紹熙云間志》卷中《水》,《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34頁。,但沿湖圍田相對脆弱,汛期時常有破堤事件發生。面對持續增加的進水量,湖岸不可能無限堆高,水流遂向東南湖面集中導致東南湖岸侵蝕加劇,使得全湖含沙量變化總趨勢南部大于北部。(59)據20世紀80年代調查,南部含沙量平均為0.04千克/立方米,北部平均不到0.02千克/立方米;參見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研究所湖泊室編著: 《江蘇湖泊志》,第189頁。在壅水東南泛濫下,因淀山湖湖盆南淺北深,蓄水能力有限,東南沿湖水口被逐漸刷深沖闊,此即衛涇所言:“水源既壅,而江流填淤,則疏泄甚艱,水即易溢。”(60)〔宋〕 衛涇: 《上東南水利狀》,〔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三《奏狀》,第545頁。同時,壅水之下出水港口的疏浚變得甚為艱難,部分湖流逐漸向東南水面轉移。
淀山湖壅水向東南泛濫時,湖面、河道、圍田環境與早期有變,東北部湖面不斷縮小且圍田相對脆弱,東南沿湖逐漸形成深河闊港。據《紹熙云間志》載:“按縣圖: 又以近山涇泖益圓,曰圓泖;近泖橋泖益闊,曰大泖;自泖而上,縈繞百余里,曰長泖。”(61)《紹熙云間志》卷中《水》,《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31頁。山涇即是眾多河港之一,淀山湖水流由此更為穩定地進入三泖區域,促成淀泖水流一體化。
淀山湖的東南擴張具體為淀泖區域壅水的泛溢,即上游進水量增加與淀泖出水口堵塞,造成水流“聚而不散”,是吳淞江淤積分流與東南海塘修筑引起的水文系統變化。南宋以降,太湖出水繼續沿著兩個方向下泄: 出吳江長橋的水流進入吳淞江,出運河長堤的東南水流經湖蕩群后由急水港下泄淀山湖。兩方向的清水都對吳淞江起沖激潮淤的作用,后人謂:“吳淞江承太湖之流而泄之海,湖水嘗駛與海潮勢敵,故江流常通,水勢稍微,即渾潮深入,積土淤江。故昔之治水者,必先治吳淞江。”(62)〔清〕 顧炎武撰,黃坤、顧宏義點校: 《天下郡國利病書·蘇州備錄下》,《顧炎武全集》第12冊,第535頁。太湖東部這種清潮環境使江南治水者們逐漸形成“治水利必先治吳淞江”的認知。太湖清水對渾潮的強勢一直持續到南宋時期,元人任仁發道:“亡宋年間雖有海潮帶沙入江,為有上源太湖之水流注湍急,隨時沖散,不致停積。”(63)〔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八。但受海岸線東擴、渾潮漫灌、運堤截水以及上游太湖水量減少等諸多因素影響,元代吳淞江中下游持續淤高,逐漸發育的東北瀏河與東南黃浦兩翼泄水格局類似太湖三江,雖有助于排泄東部積水,但會消減吳淞江的常年流量。(64)歷史上導致吳淞江重大清流減弱事件共三次: 第一次是吳江長堤、吳江長橋修筑對太湖清流的阻塞,第二次是淀山湖一帶的開發,第三次是水歸黃浦江。參見王建革: 《水鄉生態與江南社會(9—20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頁。吳淞江水流挾沙力因之減弱,河道潮沙淤積,河床被堆高后受抬升的江水反高于外。
因淀山湖地勢極低,時人謂“浙西之地低于天下,而蘇州又低于浙西,淀山湖尤低于蘇州,此低之最低者也”(65)〔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二。。吳淞江所分水流亦多聚于淀山湖,汛期時壅水常決破沿湖脆弱的圩田,“去夏一水,淀山湖、太湖四畔良田至今不可耕種。今年可耕者,皆是以人力與天時爭勝負,農家日夜踏車,車水出田,子女生趼,田外河水高于田內數尺”(66)〔元〕 潘應武: 《言決放湖水》,〔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二二《議》,第1028頁。。壅水難排成為官方的治理難題。早期吳淞江尚未淤高,淀泖區域地勢自東南向西北傾斜,水流亦自南向北。“華亭地勢,東南益高,西北益卑,大抵自三泖、五浦下注松江以入海。”(67)《紹熙云間志》卷中《水》,《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35頁。淀泖積水主要由大盈浦、趙屯浦以及顧會浦等向北匯注吳淞江,后期諸浦與北部淤高的吳淞江之間存在不利的河勢關系,清不敵潮,潮沙易自浦口灌入,康定元年(1040)顧會浦已“歲浦無流”(68)〔宋〕 章峴: 《重開顧會浦記》,《紹熙云間志》卷下《記》,《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55頁。。官方多次組織疏浚工程以期實現水路交通與泄水排澇,“自慶歷辛巳(1041)、紹興乙丑(1145)、乾道乙酉(1165),一再開通,未幾,輒淤滯”(69)《紹熙云間志》卷中《水》,《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33頁。。12世紀末以后,顧會浦由北宋前期闊30余丈的通江大浦變成僅剩排水功能的小溝。(70)張修桂: 《青龍江演變的歷史過程》,《歷史地理》第22輯,第335—342頁。吳松江中游因潮沙淤積形成多個河沙匯,青龍江(吳淞江中游一個彎曲河段)基本淤廢,這一區域沿江塘浦失去了疏浚的意義,卻也造成淀山湖東北方向泄水的困境。
據統計,至元二十四年(1287)、二十七年(1290)、二十九年(1292),淀山湖頻發水災,朝廷財糧虧失,百姓流離失所,嚴重影響區域內經濟社會穩定。沿湖飽受水患的百姓因此十分支持官方決放湖水,“今日蒙政相公敷奏決放湖水入海,百姓父老聞風鼓舞,已有更生之望”(71)正德《姑蘇志》卷一二《水利下》,《江蘇歷代方志全書·蘇州府部》第7冊,第97頁。。但自南宋以降淀山湖東向的大小曹港、斜瀝等出水口為權勢占據成田,潮沙堆疊有數十里之廣、三五尺之厚,淤積已不可逆,大盈浦、趙屯浦等浦距湖較遠,又淤狹不通,尋求新的決放水路成為官方的治水重點。經潘應武實地考察,受潮水影響更小的道合浦(即道褐浦)、石浦、千墩浦、小歷口等泄水口進入官方視野。(72)〔元〕 潘應武: 《言決放湖水》,〔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二二《議》,第1028頁。失去北排通道的淀泖積水開始尋求東排,任仁發道:“未免順其地形卻往東南諸河港支流,注入新涇、上海二浦,從河沙匯之東,達江入海。”(73)元人朱文祥也有類似觀點:“莫如循襲古跡,將東西橫泖展開深闊,如古有大盈浦深廣之勢,使湖水徑泄快便。”參見〔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八。至順年間,湖水由大曹港、橫泖、柘澤塘、蒲匯塘(74)蒲匯塘即今淀浦河,在20世紀經三次疏浚拓寬,今已成為西起淀山湖,東至黃浦江,能通航150噸級船只的淀浦河;參見沈龍泉、朱同福主編: 《趙巷鎮志》,學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頁。、新涇進入上海浦。(75)〔元〕 麻合馬特: 《集議拯治吳淞江堙塞》,〔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五《公移》,第662頁。這一水路正合今日淀浦河的走向,元代中后期一路淀泖水流自此下泄上海浦。淀泖水流通過大盈、趙屯、顧會諸浦北排受阻,淀山湖仍可通過昆山境內的道合浦、石浦、千墩浦等塘浦決放湖水入吳淞江,地方官府治理亦長期維系于此,直至元大德三年(1299)州縣官為平水匪之患維護地方治安在上游吳江運河“傍太湖長樁下埧等七十余處出水口子,或釘木植為柵,或以石筑狹為河身為橋”(76)〔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四。。石塘運堤一眾橋竇水洞被束窄,盡管太湖泄水量并未減少,但“自來此水甚險”的東南水流流速遂“不流不活不疾不駛,不能隨即滌去淤塞”(77)〔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三。。上游運堤造成水速變緩,導致水流挾沙力由強變弱,曾任江浙都水庸田使的左答納失里就直接將淀山湖淤塞歸咎于此,言:“蓋為閉塞吳江平望沿太湖河道口子,無太湖急流下淀山湖,而淀山湖東向與潮相接,先為東南積淤,潮泥漸為富豪圍占,變其湖為田地。由是二浦與湖相去漸遠,而注泄亦遲,不能沖滌渾潮,此即淤塞之因也。”(78)〔明〕 王圻: 《續文獻通考》卷一〇《田賦考》,現代出版社1986年版,第131頁。渾潮中來沙量大于清水的挾沙力,泥沙迅速沉積在淀山湖北部瀕湖浦口區域,富豪乘機在這一區域積淤成田,淀山湖圍墾又進入一個擴張期。
據《吳執中言順導水勢略》載:“致使二百余里湖面大半為田,大盈等浦接泄江海,最為快便,去處皆已堙為平陸。”(79)前文已計算出淀山湖面積最大時在100平方千米左右,面積萎縮近40%,古人大半為田的判斷比較符合實際情況;參見〔元〕 吳執中: 《吳執中言順導水勢略》,〔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五《公移》,第665頁。對比宋元兩階段的圍墾,南宋前期主要是南渡后人地矛盾驅使,元中期則受清弱潮強的水環境影響更深。圍墾導致湖面萎縮,若以淀山為參照,任仁發稱“今則湖岸又復開拓于六七里之外矣”(80)〔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四。。今淀山在朱家角鎮以西,距湖約三千米,說明任仁發看到的岸線已與今岸線較接近,可見今湖范圍在元中期已大體定型。這一次淤積與圍墾的擴大造成沿湖出水口嚴重堵塞,大德三年六月,據任仁發考察:“吳松江邊沙漲去處,西自道合浦,東至河沙匯,東西長六十余里,兩岸俱各積漲沙涂,將與岸平,其中雖有江洪水流,止闊三二十步,水深不過三二尺。”(81)〔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八。水流北排受到大圩岸的明顯阻擋,更嚴重的是,長期為官方決放湖水所依賴的道合浦、石浦、千墩浦等塘浦淤塞如平地,當地耆老道:“十年前潮水往來,近年湮塞淺狹不通。”(82)〔元〕 任仁發: 《水利集》卷三。潮水不能入湖也就意味著清水不能上江,北部塘浦出水格局趨于崩潰。此后至治、泰定年間,官方雖屢浚吳淞江與淀山湖,然工程規模不大。淀山湖淤塞益甚,水口難復,壅水泛濫的范圍日益擴大。“初,淀山在平陸,去湖猶五六里,今且十余里。而淀湖之浸初猶數十里,今亦不過一二十里。”(83)〔清〕 顧祖禹: 《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四《南直六》“松江府”,第1205頁。吳淞江淤高,使太湖泄水逐漸形成東南、東北兩翼格局,吳淞江分流,促成淀山湖清水量增加。元中期吳江運堤束窄造成水流遲緩,湖水不敵渾潮,最終造成淀山湖北部塘浦水口淤塞。

圖2 元代中后期淀泖水網示意資料來源: 底圖源于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研究所編制《太湖流域圖》(上海中華印刷廠1984年印刷);府縣治所、海岸線參考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元明時期》“江浙行省北部”(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第29頁)。
北流吳淞江受阻,淀泖水流仍可沿南宋時期的路徑下泄,這部分積水自閘港、新場東流,由沿海沙堤間的港浦出海(圖2)。“自圌山、福山而下有二百八十里余沙岡身以限滄溟,岡身之間有港浦一百五十余處。”(84)〔明〕 王圻: 《續文獻通考》卷一〇《田賦考》,第128—129頁。淀泖水流一時難成積聚之勢。然至泰定年間,海岸坍漲不定,華亭、鹽官經常發生海溢、陷地與沙漲,朝廷大修石塘于險工段,散塘連片造成塘間港浦溝港迅速淤積。《元史·河渠志》載:“杭州路言: ‘與都水庸田司議,欲于北地筑塘四十余里,而工費浩大,莫若先修咸塘增其高闊,填塞溝港,且浚深近北備塘濠塹,用樁密釘,庶可護御。’”(85)《元史》卷六五《河渠二》,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639頁。僅在泰定四年(1327),都水少監張仲仁就在沿海筑石塘三十余里。(86)乾隆《海寧州志》卷五《海塘》,清乾隆修道光本,第11a頁。港浦被連續的海塘填塞,淀泖下游出水口大部被堵,自閘港、新場東排入海的淀泖正流亦不復如前。黃浦在這一時期尚未深闊,入海通道不暢,上游地勢極低的淀山湖區域成了蘇、湖、秀三州來水總匯之地,湖面因之擴大。(87)元代東南海塘修筑造成淀山湖擴張的觀點主要見于中國科學院南京地理研究所湖泊室編著: 《江蘇湖泊志》,第6頁。淀山湖壅水的整體水勢向東南發展,逐漸形成密布交織的湖蕩水網。
淀山湖壅水通過爛路港直接分流三泖一帶,三泖與淀山湖之間“古稱澤國,干河支港,不下千百”(88)《明神宗實錄》卷九六“萬歷八年二月辛卯”條,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933頁。,出湖水流通過白溪港下泄進入青浦的元蕩、金澤塘,這兩塘蕩又與嘉善的火柴蕩、大葑漾、東清漾、南陳蕩、西陳蕩、東陳蕩、張家路港、澤塘港相通,嘉湖之水與淀山湖出水匯集于元蕩、合瓢湖、金銀蕩,“諸水東入連湖蕩”(89)〔明〕 張內蘊、周大韶: 《三吳水考》卷四《青浦縣水道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335冊,第196頁。。再由王田港、泖田港、金田港、章練塘、曹墳港進入三泖。(90)〔明〕 張內蘊、周大韶: 《三吳水考》卷四《青浦縣水道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335冊,第196頁。這部分湖蕩具有較大蓄水面積,陸續溝通淀山湖與三泖之間的水系。
因沿泖區域地形高差相差較大,一遇雨季汛期,高水位持續不退,極易造成內澇。明人創作《型世言》小說時采信的水文資料值得關注,其中對水流呈聚而不散狀態的淀泖擴張有記述:
嘉湖蘇松四府,其地極低,為眾水所聚,幸有太湖綿延五百里,杭州宣歙各處溪澗都歸其中,以次散注在淀山湖,又分入三泖入海,今為港浦壅閉,聚而不散,水不入海,所以潰決,所至受害。(91)〔明〕 陸人龍撰,申孟校點: 《型世言》第三九回《蚌珠巧乞護身符·妖蛟竟死誅邪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83頁。
束而不泄的淀泖水流在積蓄中甚至能回仰倒灌太湖并造成太湖水位抬升,進而導致太湖出水不暢。“今則淀山之圍田愈廣,太湖之流勢愈遲,每五六月之間水涌之時,吳江石塘東之水每低于塘西之水數寸,可以為驗。”(92)〔元〕 吳執中: 《吳執中言順導水勢略》,〔明〕 張國維編著,蔡一平點校: 《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五《公移》,第665頁。種種記述說明,沿湖塘浦與沿海港浦兩大區域的水口淤塞后,整個淀泖區域連成一片,范圍甚廣。今三泖區域內存在大面積泖蕩田亦能佐證淀泖水流的大范圍擴張。
宋元時期,三泖區域流水作用盛行,既受太湖上游泄水的沖積,又受潮水倒灌的回流沉積。水動力條件和水體中泥沙組成不一會造成地形自然分異,區域內以湖河交互沉積母質和潮汐回流沉積母質為主,這兩類土壤母質又會塑造低洼泖田與低洼蕩田這類農田地貌。(93)一類為海拔2.2—3.2米或2.2—2.6米的低洼泖田,以潮汐回流沉積母質為主;另一類為腹部洼地與碟緣高田過渡地帶的低洼蕩田,海拔2.8—3.5米,內部呈微波起伏,構成眾多碟形小洼地,以河湖交互沉積母質為主。參見青浦縣土壤普查辦公室編: 《青浦土壤》,第21頁;《青浦縣水利志》編纂領導小組: 《青浦縣水利志》(內部資料),1986年,第19頁。20世紀70年代,上海市松江縣新五公社在改造萬畝低洼泖蕩田地時,調查出青浦、松江以及金山的沈巷、古松、天馬、興塔、新五等鄉鎮受潮汐回流沉積物覆蓋,分布大批泖蕩田。(94)所謂“圓泖”,在今青浦區沈巷公社向南一帶,那時的“大泖”在今松江區古松、天馬公社一帶,那時的“長泖”在今金山區興塔公社向北一帶,也包括松江區新五公社的萬畝泖蕩田。參見上海市松江縣《泖蕩田上繪新圖》編寫組編: 《泖蕩田上繪新圖——新五公社改造萬畝低洼地的斗爭實踐》,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頁。土壤母質的沉積與變化顯現了地形輪廓與農田地貌的建造過程,足能側證這些泖蕩田區域即淀山湖東南擴張時壅水的泛濫區域。
宋元時期淀山湖的兩次擴張關系到太湖東部水文格局與蓄泄格局的演變。太湖三江之一的東江淤塞后,東南方向水流積聚不泄,造成淀泖湖泊群出現,北宋中期以降海平面上升、吳淞江淤積,出現東南分流及汛期集中性降水,水流回灌集積淀泖低地,分散的湖泊群由此擴展成湖,這是淀山湖第一次擴張。這一時期出淀山湖的水流主要集中在兩個方向,一是沿著東北塘浦排入吳淞江,一是自東南港浦出海。南宋時期,吳淞江持續淤狹漸高,太湖泄水格局向東南、東北兩翼發展,淀山湖進水量因之大增。但清水與渾潮相沖的水環境利于圍墾,淀山湖復又萎縮。沿湖圩岸脆弱,東南沿湖逐漸形成深闊河道以泄水。好在東北水口淤積與沿湖圍岸高筑的形勢下壅水并未大規模泛濫,這可能與湖體短暫加深有關。
元代淀山湖的東南擴張是吳淞江淤積與東南海塘構筑引起的水文系統變化,東北塘浦淤塞與東南海塘構建阻斷了淀泖出水口,內部積蓄的大量水流形成停滯性匯水區。后期快速流泄孔道黃浦江還未形成,水流積蓄不泄,又造成淀山湖的第二次擴張。這一時期的官方治理集中于決放淀山湖壅水與開浚東南沿海港浦。在淀山湖東南擴張時期,出湖水流呈兩個方向,中線沖刷上海浦與東南沖刷黃浦江上游河道,這為明初黃浦江取代吳淞江成為太湖流域泄水主干道奠定了基礎,黃浦江快速泄水通道形成導致淀泖積水與擴張形勢消失,現代淀山湖范圍大體確定。根據淀山湖擴張的形成機制,不難發現東南擴張維持的兩個時間節點,起點是泰定四年(1327)東南海塘修筑造成淀泖水流束而不泄,終點是明代永樂二年(1404)夏原吉鑿范家浜,這使黃浦江取代吳淞江成為淀泖水系的入海主孔道。綜上,淀山湖第一次擴張是突然性壅水與吳淞江向東南方向分流造成的湖蕩群擴展,第二次擴張由于淤積引起壅水東南泛溢,實質是反映了宋代以降吳淞江水系向黃浦江水系的變化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