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戴著斗笠的俠客,蒙著面,手持短劍,在一群捕快中閃挪騰移。他不時從腰間掏出飛鏢,唰唰,連中兩名捕快,再縱身一躍,倒持短刃,肘尖外抵,劍鋒劃過一名捕快的喉嚨。俠客一路伏地,順著落滿竹葉的山坡滑行,又巧妙躲過飛射而來的冷箭,寒刃掠過他的面頰。
“讓一讓,對不住啊。”一個面部黢黑的大叔憨厚地說。行李包甩起,丟向行李架時,剛好擦過祖峰的臉,耳朵也被行李包的帶子擊中。祖峰下意識地側過臉,忙擺手回應,表明并不在意。他將頭壓得更低,在靠近座位時,才將口罩摘了下來。
俠客破除了面罩,站在山坡上,朗聲道:“我祖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江湖上傳言殺害官府縣令的,即是在下。有本事來捉拿便是。”
夕陽西下,余暉點綴著俠客的肩頭。他注意到在眾多捕快中,竟還有一名白衣少女。那少女看了他一眼,倒像是芳心暗許。祖峰相貌清癯,星眉朗目,行走江湖,見到對他癡情的少女,也并不意外。若沒有此刻的腥風血雨,他倒很想和少女去酒館里喝上一杯。
火車鄰座上有一位女大學生,穿著黑色緊身半袖,下襯牛仔短褲,一溜長腿,腳蹬黃色馬丁靴,背著挎包,一臉沉靜。女生圓臉,眉梢卻狹長,橙色長發向后披散。女生只看了他一眼,便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這時他看座位號,正是在女生旁邊。完美的一個人,他想。最近是六月半,學校多已放假,是以火車上學生居多。
他偎著座位的一角坐下,屁股半個落在外面,與女生保持著距離。可是這又妨礙了過道上乘客經過。乘客們多帶著大行李箱,好幾個卡在那里,動彈不得。他只得向里靠了靠,挨女生近一點。
過道里仍站滿了人,都是無座票,轉身的余地都無。一個染著黃毛的小子,不時看向這里,連續地斜瞟女生,臊眉耷眼,魂不守舍。
硬漢走在臟亂的暗巷里,穿著硬皮夾克,戴著墨鏡。突然一名少女跑過來,后面緊跟著幾個爛仔頭。“救我!”少女驚惶地用手攬住祖峰的右臂。祖峰嚼著一根煙,揮起鐵拳,對一個黃毛狠砸了過去,黃毛一個跟頭倒地。其他爛仔嚇得后退。有揮起匕首進襲的,卻被祖峰奪下,咔嚓一聲掰斷。他終于擊退了眾宵小,自己卻中了槍。子彈從他的臂膀穿過。他靠著墻根蹲下,冷汗涔涔地下。
祖峰將鴨舌帽壓得很低,鏗鏗鏗……他將頭昂揚地抬起,下腮處不自禁地抽搐著,牙齒打顫。他冷冷地盯了黃毛一眼,黃毛倏地回了頭。四五個人在“看”他,又假裝在忙。有的故意撣撣肩膀,有的故意朝后瞧,有的趕緊扭頭,朝窗外看風景。這些畫蛇添足的作態,欲蓋彌彰,令祖峰發笑。
少女慌了,靠近他,從包里拿出紙幫他擦臉上的汗。為什么這么不小心呢?她問。他卻不說話,冷光照在他刀劈斧鑿的臉上,閃著金屬的光澤。他孤寂,槍傷疼得厲害,嘴唇在顫,青筋在皮肉里跳。
“能幫我點根煙嗎?”
少女從他的夾克上方口袋里,拿出一根煙來。藍火苗躥起,有磷燃的味道。少女將煙送到他的唇齒間。
祖峰翹腿端坐,將臂肘搭在右腿上,手掌不時在臉上摩挲。同時他不停地看四周。有癱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的,有玩手機的,對面年輕的媽媽則抱著嬰兒,正在剝開一個橘子。過道不時有經過的乘客,目光在他的臉上作短暫的“驚駭”停留,又迅速轉移,不著痕跡。
突然,在車廂間的連接處,濃重的煙味傳來。他立即站起,逆著人群向冒煙處走去,乘客們兀自不覺。他敏銳的鷹眼已經注意到,抽煙的乘客將煙蒂丟進了旁邊的垃圾袋里,已燃起了火。然而過道上的乘客太多了,根本擠不過去。很多人驚懼地看著他,他只得大呼,起火了,快閃開。人群卻如群羊一般,仍呆滯地擁堵著。他沒辦法,只得縱身躍起,踩著座位靠背,從人群的頭頂處躍過,向起火處跳過去。人群終于覺醒,火卻也大了,甚至發生了爆炸。有乘客帶的二鍋頭竟被點燃,火勢更猛。人們如受驚的野獸一般,互相踩踏,橫沖直撞。他卻泰然自若,拿起滅火器。然已不濟事,火已燒過了車廂頂,將窗簾、套巾、乘客的行李全點燃了,濃煙在翻滾。他手持消防水帶,撥開人群,向大火處逆行而去。
“媽媽,這人好怪!”一個小學生稚氣的聲音響起。
他故作不知,閉上眼。大火繼續蔓延,他撞開火車玻璃,從車窗跳出去,到火車外面,然后直奔到火車頭,雙手撐開,憑一己之力逼停火車。在距離這里二里遠的地方,有一處湖泊。他竟發出洪荒之力,一人舉起火車頭,將起火冒煙的車廂甩到湖里去。就這樣,他滅掉了火。乘客得以安全。
現在他正在接受孩子們的獻花,孩子們上前親吻他。他作為英雄,被電視臺采訪,事跡在網上廣泛傳播。葫蘆絲吹奏著《花好月圓》,被拯救的人列成兩隊,歡迎他,向他鼓掌,到處是洋溢著笑容的臉。他從人群中穿過,接受人們的致意。他的母親站在人群盡頭,不停用手指抹眼淚。左鄰右舍則安慰她,對她眾星拱月。人群中,還有一個女孩,他的女朋友,未婚妻。所有的榮光也屬于她。她從未如此的容光煥發,沖上來,對著他的臉狠狠親了一口。所有人都愛他,祝福他,不久他將會完婚,過上幸福生活。
祖峰看著眼前的嬰兒,若那時候,若那時候,嬰兒也該這么大了吧。他幸福地閉上眼,家庭,美滿的,妻子為他送上一杯熱茶,孩子爬上他的肩膀。老母親在旁邊嘮嘮叨叨。
周圍人在躲避他,女學生也向內挪了挪身子,盡量不讓他覺察。
場景再次切換。
他處身一片原始森林,化身為一名獵人。剛剛經歷了一場冒險,現在他和一群可愛的動物坐在一起,有野豬、美洲豹、斑馬、犀牛。
只要他閉上眼睛,這些動物就會湊上前來,根本不會傷害他。這些動物有著美麗的皮膚、精靈般的眼睛、柔軟的毛發。他是叢林中唯一的人類。他腳踩在厚重的落葉上,有一只蝴蝶,撲閃著翅膀,正從他的面前飛過。他甚至能感受到蝴蝶翅膀扇動帶來的風。那是靠車窗的一個胖女人在掀開面桶的紙蓋,吹冒出的熱氣。一條鯧魚正從水中“潑剌”地跳出,要去吃枝頭上的紅色果實。那是一對年輕情侶,在喂對方櫻桃。他熱淚盈眶。
這時候,從一棵老樹的藤蔓上爬下來一只蝸牛。它露出柔軟的觸角來,爬上他的指頭,順著他的臂膀向上。他輕輕用指尖觸摸這只蝸牛。對面可愛的嬰兒,這時伸出胖胖的小指,過來觸碰他帽檐下的臉。他驀地驚覺,頭猛地向后退。
嬰兒向他敞開雙臂,微微一笑,天使一般。
他再也不能自持,始終僵硬的臉終于綻放出了笑。
他不想再在車廂里待下去,起身,向衛生間走去。過道里依然到處是人,嘈雜的聲音令他耳朵發麻。他將帽檐壓得更低,又戴上了口罩。即使車廂里開著空調,他依然覺得燥熱難耐。疫情過后,他是車廂里唯一戴口罩的人。
他幾乎不能再忍受,一分一秒也不可以。他迅捷地在人群中躲閃騰移,又如俠客一般,片葉不沾身。終于,他到了衛生間。開門進去,鎖好。現在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站在鏡子前,顫顫巍巍地摘下口罩。鏡中,是一張被大火嚴重毀容的男人的臉。
(傅問雪,本名霍小友,河北青年教師,有小說見于《鄂爾多斯》等雜志。)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