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神阿堵　心游萬仞

鮑艷囡　范菲菲　王麗媛

清 禹之鼎 繪漁洋山人幽篁坐嘯圖卷，山東博物館藏

肖像畫歷史悠久，孔子于周明堂所睹“堯舜之容，桀紂之象”，可謂歷代帝王肖像之濫觴，但商周時代，尚無肖像畫實跡傳世。歷秦漢而至六朝，肖像畫日漸成熟，東晉顧愷之的“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的名言，更是影響后代肖像畫的不朽技法。隋唐五代，肖像畫更趨興盛，對人物外貌特征和內心精神的刻畫，皆有長足進步。至兩宋山水方滋、花鳥勃興，但肖像畫依舊光芒四射。

肖像畫在發展中衍生出諸多門類，如祖先影像、禪宗祖師像、帝王影像、衣冠像、小像、行樂圖、家慶圖等，都隸屬于肖像畫的范疇。明清時期由于肖像畫的巨大發展，肖像畫的種類也日益繁多，出現多種類型肖像畫兼容并進的局面，其中衣冠像是最流行的類型之一。

色彩明麗的衣冠像，延續了古代人物畫“成教化，助人倫”的基本社會功能，以家族中的祖先或顯宦為描繪對象，通常在家族祭祀時使用，以追念祖先事跡、褒揚美德大功。這類畫像往往飾以符合人物身份的官服、官帽、官靴，正襟危坐，端嚴肅穆。這類肖像畫在人物性格、精神狀態的刻畫上，達到極高的水平，以高度的寫實性，為后世留下了歷史人物形象的真實記錄。

清 陸音 云煙過眼圖軸，山東博物館藏

明 佚名 戚繼光畫像圖軸，山東博物館藏

清 徐璋繪 高鳳翰披褐卷，山東博物館藏

清 張賜寧繪 文藻聽泉圖卷，山東博物館藏

山東博物館于2023 年9 月28 日推出了“山左邦彥——明清畫像里的家國情懷”主題展覽（展覽將持續至2024 年2 月26 日），從古代畫像的視角，整合山東博物館、青州博物館、昌邑市博物館珍藏的明清時期近50 幅珍貴畫像，通過“廟堂偉器”“詩禮傳家”“硯田百畝”三個單元展示明清兩代的衣冠像、皇封敕命、藝文著述、個人小像、行樂圖等，彰顯齊魯先賢的精神傳統，講述家族文化中修身濟世、詩禮傳家、敦族睦宗等良好家風，展示明清山東人“游于藝”的詩意棲居以及在文化領域的成就貢獻。

山東舊時別稱山左，“彥”指有才學的人，國之彥被稱為“邦彥”。明清涌現出眾多杰出人物，他們的畫像依靠肖像畫家“形神兼備”的描繪得以流傳至今，已成為庋藏在博物館里的珍貴文化遺產。展覽以曹凱、邊貢、房如式、戚繼光、邢玠、曹珖、房可壯、畢自嚴、趙秉忠等山左先賢風韻的厚重與精彩，借畫言事，賦予衣冠像生命的流動感，彰顯在齊魯大地上盛行的崇尚氣節的愛國精神、經世致用的救世精神、厚德仁民的人道精神、勤勞務實的實干精神。

“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這句詩的作者——明朝愛國將領戚繼光，懷揣“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宏愿，“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帶領戚家軍南征北戰，抗擊倭寇十余年，屢戰克捷，掃平我國沿海倭患，立下不朽功勛。蟒衣是飾以蟒紋的服裝，屬于恩賜服，只有承蒙皇帝恩賜，才可服用。畫中戚繼光身著以平倭之功而得賜的紅色金繡蟒衣，頭戴烏紗帽，足蹬黑履，正襟端坐，豐神英毅，堅定的眼神道出了他銘刻一生的信念。

明 佚名 趙秉忠畫像軸，青州博物館藏

明 佚名 曹凱畫像圖軸，青州博物館藏

求真務實，踏實苦干，是齊魯文化精神的亮點。趙秉忠提出的“立實心”“舉實政”是重振頹世之策，是齊魯文化中實干精神的生動寫照。畫中趙秉忠，正面居中坐，頭戴烏紗帽，身著真紅盤領云紋大袖官服，上繡文官二品錦雞云紋方補，內白領中單，足蹬朝靴，腰圍玉帶，玉帶掛垂牙牌，左手握玉帶，右手扶膝。從容的情態反映了一位熱愛祖國、憎惡邪惡、關心人民的士大夫氣魄。展覽同時展出了他25 歲的殿試狀元卷，以端正的字跡展現了他的宏大治國言論和“憂國憂民”的經世精神。

儒家提倡“天下為公”“民為邦本”，通過科舉走上仕途的文官，往往直言敢諫、針砭時弊、勸君之過，希望以己之力，實現政通人和，海內承平。曹凱為明中期官員，其為官剛正不阿，曾諫阻宦官王振挾持英宗親征的竊權行為，其磊落壯節的仕途生涯展現了明代士大夫為社稷盡忠、為蒼生盡力的勇氣擔當。曹凱畫像為其晚年形象，主人公頭戴烏紗帽，身著盤領祥云紋紅袍，袍繡文官二品錦雞卷云紋方補，內白領中單，腰圍玉帶，足蹬方頭靴，坐虎皮圈椅上。雙目平視，表情平靜謙和，顯示出磊落曠達的氣質。曹凱肖像的畫法，以淡墨勾勒輪廓，再用色暈染，有深淺濃淡之分，復勾一次色線，使面部結構具有一定立體感。此法當為畫史所稱的“江南法”，在明代中期頗為流行。

曹珖，本名珍，任工部尚書后，避明仁祖朱世珍之諱而改名，官至工部尚書，為官清廉。

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心系社稷的政治情結，包含著深刻的愛國心、民族情，與故土、國運、天下興亡緊密相連。戚繼光帶領戚家軍蕩平倭寇，邢玠率領數萬雄師援朝衛國，充分體現了堅貞不屈的愛國精神和憂國憂民的博大胸襟。

崇文重道、詩禮傳家是一個家族長盛不衰的奧秘。家學相繼是中國文化史上特有的現象，在一些集科舉、仕宦、文化望族于一身的家庭中，重視文化傳承與教育，恪守儒家思想道德觀念和治學、治國、忠孝之道，家風家學累世積淀，形成了極具自己特色的厚重的家族文化。本次展覽通過祖宗畫像、皇封敕命、藝文著述、家訓等，講述家族文化中歷久彌新的家學傳承優良傳統。

清 尚濱繪 顏伯珣撫琴圖軸，山東博物館藏

臨朐馮氏家族從明朝正德至清朝康熙二百余年間，馮氏家族文學事功代代相繼，自馮裕開始，連續七代人中代代有進士。位至二品以上者四人，簪纓滿門，八人在正史中有傳，在科舉、仕宦、文學、醫學等方面的影響跨越明清兩代。深厚的家學積淀，使之成為山東望族翹楚，學者稱之為“北海世家”。清初文壇領袖王士禎曾說：“二百年來，海岱間推世學者，必首臨朐馮氏”，可見其聲譽之隆。躋身文壇而著名者有十余人，詩書傳家的濃厚的家學傳統，培育出一大批文化精英，有四人的詩文集收入《四庫全書》；《臨朐縣志》《明清臨朐縣藝文目錄選》中，明代馮氏有九人，清代馮氏有兩人。家學淵博的馮氏，用一代代的諄諄教誨和耳濡目染成就了一個為國家、社會和文壇都做出突出貢獻的龐大家族。馮氏文化世家中最為知名者有馮惟敏、馮惟訥、馮琦、馮溥等。本次展覽以肖像冊頁形式展出了有代表性的馮氏家族成員，他們祖孫相繼，文有同宗，詩有同源，詞有同調，同鳴文苑，馳騁文壇，流芳遐邇。

馮惟訥為馮氏二世，出仕三十余年，為政清廉，體恤民情，所治地區多有惠政，受到百姓愛戴。他在文學研究和古籍整理方面成就斐然，有《光祿集》《古詩紀》《風雅廣逸》《楚辭旁注》《杜律刪注》《文獻通考纂要》等。《古詩紀》被時人稱為《昭明文選》的并轡之作，書中輯錄大量散佚古詩，為后世文學研究保存了大量珍貴資料，是研究上古詩的必讀之書。

四世馮琦是為馮氏贏得“北海世家”的稱號的關鍵成員，除了《五大夫集》和《北海集》等文集外，他編纂的《經濟類編》是政事歷史百科全書式史學書籍，被《四庫全書》收錄，譽為“官家經國濟民之備”。六世馮溥是馮氏家學集大成者，著《佳山堂詩集》，主掌清初文壇數十年，他的詩歌主張由其門生發揚光大，很大程度上弘揚了詩歌憂時憫事的本意，扭轉了清初萎靡的詩風。

明 佚名 曹珖畫像圖軸，青州博物館藏

明 趙氏敕命，青州博物館藏

國是千萬家，家國同構。明清時期山東還有許多像臨朐馮氏家族一樣對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社會事務的發展發揮巨大作用的家庭，他們共同承襲和推動了中國傳統文化和地方文化的發展。家學文化作為傳承和賡續民族精神的重要方式，是整個民族凝聚力的重要因素。

曹珖夫婦敕命為萬歷三十四年頒發。誥命、敕命又稱誥書、敕書，是封建王朝皇帝對臣僚或賜予官階或封贈爵號并賦予一定特權的憑證文書。明清封贈五品以上官員稱誥命，五品以下則稱敕命。誥命所蓋為“制誥之寶”印，敕命所蓋為“敕命之寶”印，皆鈐在文尾年月日之上。

趙氏敕命為萬歷三十一年趙秉忠及其父母、妻張氏的敕命。趙秉忠之父趙禧，生性篤厚，樂施好義，善教宜家，曾自做聯語“暗里分明如秉燭，寸中檢點莫欺天”來勉勵自己。良好的家庭熏陶成就了性情耿直，誠實好學的趙秉忠。現特將敕文整理以饗讀者。

趙禧的敕文為：士有韜光斂彩，浮沉下僚，而好行其德，不居其功，則天恒以昌后報之。明有彝章，亦揚善順休之道宜爾也。爾原任山西太原府文水縣縣丞趙禧，乃翰林院修撰秉忠之父，樂施好義，善教宜家。邊邑戴保障之功，鄉閭歸賑賉之德。爰啟淑胤，作我良臣。杖倚鶴齡，喜見泥金。捷至門高鳳翥，警傳種玉功收，諒含笑于九京，肆承恩于奕世。茲以覃恩特贈爾為儒林郎翰林院修撰。賁松賈以流光，慰泉臺而生色。

趙秉忠嫡母程氏的敕文為：婦行不出閫閾而相夫訓子，其賢乃徵國家。推恩先及于嫡，亦勸孝彰慈之懿典也。爾程氏乃翰林院修撰趙秉忠之嫡母，閨儀克謹，勞愛兼施，昔贊馳驅丕懋儆旦之績，繼襄九晝益昭小星之仁。雖鼎養之英膺，式徽音之不泯。茲以覃恩追贈爾為安人，佩龍綸之下錫，重女史以傳芳。

趙秉忠生母王氏的敕文為：母以子貴，國有恒典。而人子燕喜興歌，乃三釜之志所由，慰而作忠之思，所由堅也。爾王氏乃翰林院修撰趙秉忠之生母，性鐘貞淑，德備柔嘉，惟婦順之不違，乃母義之克紹。當東觀蜚聲之日，適北堂介壽之期。茲以覃恩封爾為太安人，闡萱之令善，貽芝檢以恩華。

一世馮裕冊頁，青州博物館藏

二世馮惟訥冊頁，青州博物館藏

四世馮琦冊頁，青州博物館藏

趙秉忠的敕文為：國家吁俊羅賢，官之禁近。俾之率其職以效編摹，閎其識以需匡濟，任之重也。士有奮起清時，致身玉署，可不郁稱儒彥，薦乃國禎乎。慶典肆敷，恩宜首逮。爾翰林院修撰趙秉忠，粹質清標，通才邃學，大廷擢冠多士，秘館引領群英。而爾能益懋修持，潛探典要，衡文聿，精藻鑒，直筆式，秉丹忱，所貴良史，庶其克承己。茲以覃恩授爾階儒林郎，錫之敕命。夫身在事外，可以審幾，材斂不用，可以預養。尚其採華徵實，博攬紛收，以副予一人之所其待。欽哉！

趙秉忠妻張氏敕文為：儒臣研精繕學，靡解夙霄。不資敬助之賢，昌裕討稽之業，疏榮有典，并及罔遺，爾翰林院修撰趙秉忠妻張氏，德門毓秀，儒彥作逑。學成獻對，已徵佐讀之勤，譽著服官，益見交修之儆。茲以覃恩封爾為安人，祇服綸音，彌操壸范。

得封誥命、敕命是值得家族世代銘記的榮耀，受封者的德行和貢獻將成為子孫立身處世、持家治業的最佳教誨。

四世馮珣冊頁，青州博物館藏

五世馮士衡冊頁，青州市博物館藏

個人小像或行樂圖盛行于明清時期，多具有風雅的藝術追求，或寫照留念，或記錄事件，類似現代的“日常照”。畫中人物或風雅游樂，或寄情山水，或交友論道，展覽選取文藝領域王士禛、高鳳翰、李文藻、王筠等人置身山水之間的畫像，結合像主的藝文著述等，展示明清山東人宦游之余的多彩生活。

清初詩壇領袖王士禛，別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山東桓臺）人。清順治十四年進士，初官揚州推官，入為部曹，轉至翰林，任國史副總裁、刑部尚書。工詩詞，詩創神韻說。

清代畫家禹之鼎繪的《漁洋山人幽篁坐嘯》圖卷：禹之鼎和王漁洋，一個是供奉內廷的“肖像國手”，一個是位列九卿的高官衙吏兼領袖文壇的“一代詩宗”，兩位同時代歷史人物的交往可謂順理成章。

李文藻，山東益都（ 今青州） 人，官至廣西桂林府同知，著名的藏書家、金石學家及文學家。清代畫家張賜寧繪《李文藻聽泉》圖卷中的像主端坐林間，以山水、松石等補景，文人悠游生活的神采躍然紙上。

清代《李煦四季行樂》圖卷是清初肖像畫的代表，以精湛的畫藝、溫婉的設色，描繪了李煦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詩意生活情趣。李煦，山東昌邑人，李士楨子，康熙帝近臣。歷官內閣中書、寧波知府、蘇州織造、兩淮鹽運使，加戶部侍郎銜。

清人尚濱繪《顏伯珣撫琴》圖軸，顏伯珣，山東曲阜人，復圣顏淵六十六世孫，官至壽州同知，恪盡職守，尤因督修芍（què）陂（今名安豐塘）為州人擁戴。顏伯珣善詩文，有《舊雨草堂集》一卷、《秪芳園集》四卷傳世。其詩以杜甫為宗，有感而發，清明通達。他曾于泗上筑秪芳園，喜愛與四方名士相唱和，此圖是他在宦游壽州期間，請當地畫家尚濱所畫，記錄下冗務之余撫琴會友的片刻閑暇。

“揚州八怪”中唯一的北方人高鳳翰一生擁有多幅畫像，或為自繪，或與他人合作共繪，或由友人門生繪制，多經高鳳翰本人題贊。《高鳳翰陸音合繪物外合蹤》圖軸、《陸音云煙過眼》圖軸和徐璋繪《高鳳翰披褐卷》均是他56 歲時的畫像。

透過一幅幅塵封出世的畫卷，可直觀感受到古人的生活情趣。畫師們精準細致的勾勒、栩栩如生的描繪不僅顯示了傳統美學的無窮魅力，還將明清山東先賢往哲的氣韻風姿完美呈現，“邦彥應運興，粲若春林葩”，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明清山左士子始終以天下為己任，懷揣憂國憂民之心。

清 李煦 四季行樂圖卷冊頁，青州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