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輝,劉鑫,溫泉
社會人的生產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個特殊社會組織的物質基礎的形成史。[1]
——卡爾·馬克思(Karl Marx)
歷史上的西南夷地區位于青藏高原東緣,以云貴高原為主體,囊括巴蜀西部與南部等地區。該區域在青銅時代以氐羌、苗瑤、百濮和百越族群為主體1),由聚族而居的諸多方國聯盟組織形成。資料顯示,商周時期,川西南、滇西及黔西北地區受巴蜀文化和新石器時代晚期地域文化的影響逐步進入青銅時代。春秋時期,整個西南夷地區青銅文明興盛,包括云貴高原、橫斷山區、川西山地和川西南山地;戰國至秦漢初期,青銅文明發展到達頂峰,截至目前該區域發現青銅時代的文化遺址和墓葬群多達上百處;兩漢時期,青銅文明融入鐵器文明。歷史上西南夷分為西夷與南夷2),《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2]”。
近年來國內外的社會學、民族學、建筑學、地理學及人類學領域,針對中國西南地區青銅時代的聚落文化進行了縱深化研究,傳統的“文獻考據注疏”“社會進化論”“中心—邊緣”“沖擊—回應”等單向度范式研究開始向“多源互證”“民族—國家”“交流—融合”“身份—認同”等多向度范式過渡3)。在此背景下,國內外學者產生了一大批極具價值的研究成果,既有研究分別從政區變遷、語言區系、信仰風俗、民族交流等多板塊勾勒出青銅時代西南地區聚落社會、經濟與文化的豐富特征[3-6]。其中童恩正教授在其著作《南方文明》中對西南夷的歷史地理進行綜合梳理[7]。藍勇教授及其團隊在其著作《西南歷史文化地理》中匯“百家之言”,對西南地區的民族譜系進行深入解析[8],將其分為氐羌、百越、苗瑤和百蹼四大系統。戴志中、楊宇振教授及其團隊進一步將西南地區錯綜復雜的民族學背景同西南地域建筑文化進行比較研究,從而進行了西南地域建筑文化的類型區劃[9]。本文在上述研究基礎之上,嘗試建構考古學、聚落學、建筑學、地理學、文化學、人類學與傳播學等多學科視域,將西南夷地區的聚落建筑文化技術分為3 個類型,即以氐羌族群為主體的橫斷山脈康巴聚落文化技術、以濮越與苗瑤族群為主體的黔貴聚落文化技術、以濮越與氐羌族群為主體的滇云聚落文化技術,綜合探究工具史視野下青銅時代西南夷聚落建筑的文化技術特色。
源自甘青之交的黃河上游及渭水上游地區的氐羌先民在新石器時代自橫斷山脈康巴區域向周邊地方遷徙,遍布于川西高原、藏東地區、滇西北、洱海周圍和金沙江中游地區。通過民族學材料可知,遷徙路線主要有兩條:一條沿橫斷山脈三江并流區域等江河峽谷及支流遷向西南腹地,另一條從甘肅、青海一帶經川西北松潘草地至岷江和大渡河上游地區進入西南腹地(圖1)。因此,橫斷山脈康巴區域成為氐羌族群遷徙的重要空間節點[10]。

1 氐羌族群遷徙路線,根據考古學材料繪制,審圖號:GS(2016)1609
劍川海門口等遺址出土了小型簡單的斧、鉞、錛、鐮等紅銅與青銅制品,其鑄造技術包括單范鑄造、合范鑄造以及鍛打等,這表明當時橫斷山脈的康巴區域已步入青銅文明[11]。近年發掘的茂縣牟托、德欽納古、永芝等墓葬群屬于春秋戰國時期,其中僅發現少量小件青銅器;而茂縣牟托石棺墓及其陪葬坑屬于戰國中晚期,其中青銅器物極為豐富,包括青銅兵器、生產工具、生活用品、編鐘禮樂器等(圖2)[12];戰國晚期,青銅文明中心移至滇云高原的滇池區域。該區域總體上青銅文化不發達,受北方系青銅文化影響較大,同時吸收了巴蜀地區的青銅工藝技術。陶器和小件青銅器居多,黃河上游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雙耳型陶罐最具特色。小型兵器青銅器居多,包括雙環首銅劍、山字形劍等。在融合北方文化與巴蜀文化后,青銅時代橫斷山脈康巴區域的工具技術體現出明顯的氐羌族群特色。一方面因該區域青銅工具技術的限定,另外一方面受限于橫斷山脈康巴區域的地理氣候環境,其聚落建筑呈現出顯著的民族文化與地域技術特色,即早期土掌與邛籠建筑特征,以雅江縣呷拉遺址、木里縣石房子遺址、雅安雅爾撒遺址、丹巴縣罕額依遺址(圖3)[13]等為代表。

2 茂縣牟托1號墓石棺蓋板及器物,引自參考文獻[12]

3 丹巴縣中路鄉罕額依遺址中的方形石砌墻體遺址,引自參考文獻[13]
在橫斷山區大渡河流域的漢源龍王廟遺址中,發掘出土了新石器時代晚期的6 座住屋基址,其平面布局為方形與圓形,住屋為典型木骨泥墻式結構,但四周直壁基槽明顯加寬,內部柱洞變大,柱間距排列非常稀疏,與周邊文化技術區域的密集小柱洞排列方式差異顯著4),這從側面體現了該區域的建筑營造由木骨泥墻結構向柱造式夯土墻結構過渡的趨勢[14]。雅礱江流域的雅江縣呷拉遺址,其住屋基址平面形狀不規則,墻基處碎石與紅燒土堆積較多,未發現木骨構造,基址東部的3 個柱洞呈圓形[15]。綜上,其住屋結構可能為戰國晚期碎石夯土墻體與柱子共同承重的結構系統。貢嘎山腳的雅礱江流域的木里縣情人堡石房子,建造年代為戰國至西漢時期,平面為東西向布局,建筑由墻基、墻體、門道及散水面構成[16]。構筑工序為:挖出基槽,再在基槽內構筑墻體,墻體用自然石塊壘砌成平整墻面再以層疊壘筑干砌,東墻面正中位置設門道,屋正中靠西位置設“火塘”。由此可見,該建筑具有典型的密肋邛籠特征。
該地區的聚落建筑以西漢中晚期的雅安雅爾撒遺址[17]中發現的3座地面式建筑遺址為代表,墻體采用塊石壘筑而成。其住屋形式出現空間組合復雜的套間式布局,與木里縣的石房子遺址相比,構造更為復雜,空間組合也更為豐富??傮w來說,這些建筑遺址均有卵石夯土墻體或石砌墻體、柱造式框架以及密集排列的屋面密肋梁形式,空間類型包括地面式與半地穴式。類似于《后漢書》中所記載的兩漢時期西南夷“笮都夷”“冉駹夷”地區的民居建筑,其呈現出“依山居止,累石為室”5)的特征,為典型的西南地區早期柱造土掌與密肋邛籠形式(圖4)[14-17]。

4 橫斷山脈康巴文化區的聚落建筑遺址圖,引自參考文獻[14-17]
黔貴高原區域的青銅時代聚落文化遺址主要分布于黔西山原地區,以畢節瓦窯村遺址、威寧縣雞公山遺址、威寧紅營盤墓葬群為代表。在畢節瓦窯村遺址[18]中,有房址遺跡被發現,出土器物包括斧、錛、刀范及網墜等石器,以及鐲、銅器殘件等青銅器。商周雞公山遺址中,有祭祀坑、墓葬群、建筑和排水溝等被發掘,出土的器物包括陶器、石器與銅器[19]。祭祀坑內的炭化稻谷多,稻谷按放置方式分為兩種:一種是被燒焦后放入坑內的成團稻谷,另一種是撒在坑內的散粒稻谷。春秋戰國時期,威寧紅營盤墓葬群的青銅技術相對成熟,以錫為材質的青銅居多,紅銅次之。工藝技術主要是熱鍛和冷加工,熱鍛較多,冷加工次之[20]。西漢至東漢初期的赫章可樂墓葬群[21-23],以銅釜、鐵釜、銅鼓、鏤空云紋柄首劍為主要器物,以陶甑、陶屋及奩等漢式器物為代表。
黔貴地區的聚落約在商代晚期至周代初期進入青銅時代。戰國至西漢為青銅文明的繁盛初期。墓葬為豎穴土坑墓,具有獨特的“套頭葬”制式,近年來挖掘出土了干欄式陶屋和大量青銅器物,其中兵器類青銅器物居多。受滇、蜀、巴及中原文化影響,當地樂器以銅鼓為主。鏤空卷云紋銅柄鐵劍、心形紋銅戈等青銅器物也極具地方特色。新石器時代,南方沿海的百越族群6)溯南流江、西江、郁江而上,經廣西進入黔貴山區。現代考古學材料也表明,青銅時代廣西南流江流域出土的干欄式青銅住屋(圖5)[24]與黔貴地區出土的干欄式陶屋(圖6)[22,25]在空間形制與結構構造上極為相似。西南百濮之地7)的族群因部族繁多稱為百濮8);春秋時期,楚滅濮后,百濮族群不斷涌入西南腹地。如漢楊雄《蜀都賦》所述,“東有巴賨,綿亙百濮”。百濮深入黔貴腹地,參與巴國的建立。由于羌人南下,源于黃河中下游地區的苗瑤族群遷至江漢平原,形成長江流域的九黎部落聯盟9)。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涿鹿之戰后,由北向南遷徙的苗瑤先民建立三苗部落聯盟,堯舜時期“分北三苗”10),由東、北方向逐漸向西、南方向大遷徙,最終在秦漢時期形成云貴高原地區的苗瑤族群[26]。三大族系交匯于黔貴山區,與當地先民融合,形成極具特色的青銅文明(圖7)。可以說青銅時代黔貴高原地區的工具技術與中原文化及巴、蜀、滇文化緊密融合,濮越特色鮮明。其一因該區域青銅工具技術的限定,其二受限于黔貴山原地區的地理氣候環境,其聚落建筑呈現出顯著的民族文化與地域技術特色,即早期抬梁穿斗與木柵干欄特征,以威寧雞公山遺址、威寧吳家大坪遺址、畢節青場瓦窯遺址等聚落建筑為代表(圖8)[27-29]。

5 廣西合浦望牛嶺1號墓出土干欄式銅屋,引自參考文獻[24]

6 貴州赫章地區獨特的“套頭葬”及出土的干欄式建筑明器,引自參考文獻[22,25].

7 黔貴高原地區青銅時代聚落建筑考古的代表遺址分布

8 青銅時代黔貴山區的聚落建筑遺址,引自參考文獻[27-29]
商周威寧雞公山遺址,其東南部及頂部平坦區域有零星的建筑遺存[27],該區域山頂最高點處的一組建筑遺址極具特色。位于中部的建筑遺址平面柱洞密集,據柱洞及周圍遺存推測,該遺址曾為典型的早期木柵干欄建筑,分居兩側的建筑基址柱洞較稀疏,推測可能為棚屋類型或穿斗式構造。該組建筑的基址周圍分布有大量祭祀坑,經考古分析,這些祭祀坑具有顯著的功能分區,以祭祀活動為主體,而整個聚落以山頂部最高點的干欄建筑為精神核心,具有較強的向心性。通過分析商周威寧吳家大坪遺址中的生產生活用具可知,這應該是用于生活居住的居址遺存。遺址內有一座住屋基址,殘存的柱洞分為3 列[28]。據基址遺跡推測,該建筑為棚屋類或干欄式。在商周畢節青場瓦窯遺址中,6 座房址均坐西面東,朝向河流。住屋均為地面柱洞式建筑,包括單間與雙開間,屋頂形式包括單面坡和雙面坡,室內火塘位于建筑中部[29-30]。根據殘存柱洞的位置、基址的紅燒土及屋面形式推測,這些建筑采用早期干欄穿斗式構架承載屋頂。居址遺存的東北部由4 根木柱支撐,為棚架結構。建筑內部有便坑一座,便坑為圓形,這個早期廁所成為青銅時代聚落建筑公共衛生研究的依據。在戰國晚期普安銅鼓山遺址中,根據分布較雜亂的300 多個小孔洞,推測其為住屋或棚架聚落。該聚落應是綜合性的手工工場,主要用來鑄造青銅,兼具制陶和石器加工功能[31]。據炭化農作物堆積及繩紋陶片推測,此處聚落兼作生活起居和儲備糧食之用。聚落建筑遺跡有9 個柱洞,規則整齊,洞底墊石塊,洞壁有鍥固柱子的石片。分南北2 室,北室稍大,南室較小。南北2 室內共有5 塊平整原生巖石。
赫章可樂墓葬群的建筑明器是該地區在西漢時期遺存的代表,該墓葬群出土了4 件陶屋,其中兩件陶屋(甲與乙)保存極為完整。甲型陶屋為兩層抬梁穿斗與木柵干欄的混合結構,底層為碓房,內有雙雄。二樓為前廊后室的兩開間,中部設單扇門。廊兩側各有欄桿,中部靠右側設帶有柱礎的方形立柱,柱頂設斗拱承托撩檐枋;建筑背立面與山墻面均刻有穿斗結構的柱枋線條,屋頂為人字形斜梁構造的懸山頂。乙型陶屋亦為兩層抬梁穿斗與木柵干欄的混合結構,建筑由4 根圓形立柱抬梁所支撐,柱頂為叉形,兩柱間橫向架設方梁,承托二層房舍。二層房舍為前廊后室結構,正立面右側開單扇門;建筑背立面與山墻面均刻有穿斗結構的柱枋及斜撐線條,屋頂為人字形斜梁構造的硬山頂(圖9)[21]??傮w來說,這些建筑遺址及器物模型呈現出典型的抬梁穿斗與木柵干欄的混合式結構形式,明清以降的西南風土建筑文化與之具有明顯的文化技術傳承關系。

9 赫章地區墓葬群出土的陶屋明器,引自參考文獻[21]
青銅時代滇云高原區域的考古聚落文化遺址主體分布于滇池區域與洱海區域,其他零星散布于寧鹽、楚雄、保山等地區。滇池區域以劍川海門口遺址、晉寧石寨山墓葬群、江川李家山墓葬群為代表,有兵器、生產工具、生活用品、樂器及裝飾器物等青銅器11),生動再現了當時的社會生活生產、宗教儀式、戰爭活動等場景。這些青銅器源于中原及巴蜀地區,鑄造技術成熟,包括范鑄法、失蠟法等。洱海區域以楚雄萬家壩墓群、祥云大波那墓群等為代表。墓葬分為木質和銅質棺槨的土坑墓、石棺墓等,種類繁多。生產工具以青銅兵器為主,分為劍、矛、鉞、斧等,樂器以銅鼓、鐘等為代表[32-34]。該區域將西北草原文化、四川盆地巴蜀文化、紅河三角州東山文化、中原文化乃至異域中西亞文化等融為一體,其青銅文化極具多元特色,與其他文化相區別(圖10)[35-36],以大量獨特的銅鼓、貯貝器、青銅扣飾、青銅兵器及雕塑紋飾為代表。

10 云南高原區發掘出土的青銅器,引自參考文獻[35-36]
滇云地區的氐羌先民在新石器時代初期沿瀾滄江河谷進入藏東、滇西北、滇西一帶,經洱海區域向東擴展,漸入滇中、滇東北一帶,滇云高原地區的甕棺葬、石棺墓均是氐羌族群文化傳入的表現。新石器時代初期,百越先民沿右江進入滇云高原地區,滇東南區域的雙肩石斧制式便是百越族群文化的表現。先秦時期傣族先民“滇越”“鴻僚”及“撣人”的滄源巖畫也是百越族群文化的代表(圖11)[37-38]。春秋時期,大量百濮先民從江漢流域南部進入云貴高原地區,諸如越雟之濮、牂牁之濮和建寧之濮等[26]。三大族系與當地先民交匯于滇云高原地區,富有滇云高原特色的青銅文明由此形成。在充分吸收了中原文化與巴蜀文化后,青銅時代滇云高原地區的工具技術表現出明顯的濮越族群與氐羌族群相交融的特色,一方面因該區域青銅工具技術的限制,另外一方面受限于滇云高原區域的地理氣候環境,其聚落建筑文化呈現出顯著的民族文化與地域技術特色,即早期的井干與干欄建筑特征,以晉寧石寨山、江川李家山、呈貢天子廟墓葬群為代表。

11 滄源巖畫中繪有干欄式房屋的“村落暮歸”,引自參考文獻[38]
晉寧石寨山墓葬群中出土的“人物屋宇銅飾”是滇云地區在戰國至兩漢時期具有建筑形式的青銅明器的代表(圖12)[36,39]。在滇云高原的江川李家山墓葬群[40]、呈貢天子廟墓葬群[41]等墓葬群中也有類似的具有建筑形式的青銅明器被廣泛發掘,說明青銅時代的木楞井干與干欄合院建筑在滇云高原廣泛分布。滇云地區出土青銅明器中的建筑形式分為木楞井干式、木柵干欄式及干欄院落式3 種。木柵干欄式的建筑青銅明器再現的是以穿斗結構為主體的干欄建筑形式,諸如晉寧石寨山12 號墓貯貝器蓋上的“犧牲祭祀場面”。石寨山的考古發掘報告稱:“……蓋上有一長方形樓房……四面無壁,以兩圓柱支撐屋頂,前端置二梯,可以上下。屋頂以細條木棍拼為‘之’狀,屋脊稍呈弧形”。木楞井干式的建筑青銅明器再現的是以井干結構為主體的干欄建筑形式,如晉寧石寨山6 號墓與13 號墓的建筑青銅器(圖13)[39]。以6 號墓的建筑青銅器為例,其屋頂為長脊短檐形式,屋頂坡面上的木條排列規律,兩側博風板挑出的屋脊交叉為燕尾狀;支撐屋頂的結構除兩側木柱及其斜撐以外,其主體為中部直接落地的井干式墻體;二層居住面及住屋左右兩側的走廊由干欄式短柱與井干式墻體共同承載;建筑走廊較寬敞,設有欄板圍護。干欄院落式的建筑青銅明器再現的是合院建筑的空間組合。如晉寧石寨山13 號墓,該組合院建筑的平面格局是典型的“三合院”,空間組合錯落有致,主從協調。建筑主室為井干式結構,墻體中部設有窗口,主室中部設可從地面直達居住面的干欄木梯。主室兩側為由圓柱支撐的“敞廳”式住屋,主室左前方設4 根圓柱承載“敞廳”式住屋,居住面高于主室平臺,右前方設地面式“敞廳”式住屋。

12 晉寧石寨山12號、3號墓中的干欄式建筑形象,引自參考文獻[39]

13 晉寧石寨山6號、13號墓中的干欄式建筑形象,引自參考文獻[39]
早在新石器時代末期,該地區以劍川海門口遺址12)為代表的聚落建筑遺址規模宏大。其出土的木樁與橫木等建筑構件多達5000 余根,木樁底部均被砍削為鈍尖狀,樁柱間有大量橫木,個別橫木與樁柱上有榫口、榫頭及用于連接的榫卯構件,樁柱間有木門轉軸和門鎖等構件,顯示出極發達的干欄建筑構造工藝(圖14)[42]。近年來滇云高原的其他區域也相繼發掘了大量干欄與井干式聚落建筑遺址,諸如昆明王家營遺址、西山小邑村遺址等。這些木楞井干與木柵干欄聚落建筑遺址是建筑青銅明器空間真實性再現的有力證明,為流布于滇云高原的明清時期木楞井干與干欄合院式風土建筑奠定了堅實的文化技術基礎。
《周易·既濟》載,“方,國也”13)??脊艑W家蘇秉琦先生指出:“比部落更高的、穩定的、獨立的政治實體是早期的城邦式原始國家,而方國便是城邦式原始國家進一步完善與發展的結果?!狈絿?,屬人類學的酋邦概念,用來表述一種區別于史前文明時代又不同于國家復雜文明社會的人類社會組織形式[43]。人類學家埃爾曼·塞維斯(E.R.Service)在《國家與文明的起源:文化演進的過程》(Origins of the State and Civilization: The Process of Cultural Evolution)中提出,人類社會組織的發展分為游群、部落、酋邦、國家4 個階段[44]。其中,部落時期屬于“文明的前夜”,私有制產生,以血緣聯系為基礎的氏族集團出現具有特權的部落長老領袖,社會組織呈現一定的分層趨勢。而方國正是人類學家莫爾頓·弗里德(M.H.Friedel)所說的“分層社會”時期的產物[45],即尖錐體結構的系統在聯盟組織內部逐步形成,國家社會組織機構相對完善,社會組織模式完整且復雜[46]。據民族志及考古發掘資料可知,青銅時代的西南社會以方國(酋邦)社會組織為主體,部落聯盟融入其中。西南地區方國時期的文化技術分區大體包括巴蜀聚落文化技術區與西南夷聚落文化技術區。受巴蜀與中原地區影響,西南夷聚落文化技術區的青銅文明起步較晚,在春秋時期興盛,戰國至西漢初期達到頂峰。幅員遼闊的西南地區內部的青銅文明與社會組織進程的差異很大。作為發達文明的標志與物化形式,區域內青銅文化技術水平具有明顯的地域不均衡性。正是這種不均衡性促使了西南夷聚落建筑文化技術出現了不同的類型特征。
據前文所述諸多學者的民族學與考古學分析可知,西南夷聚落建筑文化技術區可分為以氐羌族群為主體的橫斷山脈康巴聚落建筑文化技術區、以濮越族群為主體的黔貴山地聚落建筑文化技術區、以濮越族群和氐羌族群為主體的滇云高原聚落文化技術區3 種類型。其中橫斷山脈康巴地區的聚落建筑文化技術區,融合了北方文化與巴蜀文化,體現出氐羌族群特色,其聚落建筑文化呈現出早期的土掌與邛籠特征,以雅江縣呷拉遺址、木里縣石房子遺址、雅安雅爾撒遺址、丹巴縣罕額依遺址等聚落建筑為代表。這些建筑遺址均有卵石夯土墻體或石砌墻體,柱造式框架以及密集排列的屋面密肋梁形式,空間類型包括地面式與半地穴式,屬早期柱造土掌與密肋邛籠形式,這與《后漢書》中兩漢時期的西南夷地區 “依山居止,累石為室”的民居建筑一致。黔貴山地地區的聚落文化技術區,融合了中原文化及周邊區域巴蜀滇文化,體現出顯著的濮越族群特色,其聚落建筑文化呈現出早期的穿斗與干欄特征,以威寧雞公山遺址、威寧吳家大坪遺址、畢節青場瓦窯遺址等聚落建筑為代表。這些建筑遺址及器物模型呈現出早期抬梁穿斗與木柵干欄式結構特征,明清以降的西南風土建筑的風土特征與之具有明顯傳承關系。滇云高原聚落文化技術區吸收了中原文化與巴蜀文化,體現出濮越族群與氐羌族群相交融的特色,其聚落建筑文化呈現出典型的木楞井干與干欄合院式特征,以晉寧石寨山墓葬群、江川李家山墓葬群、呈貢天子廟墓葬群等聚落建筑為代表。據建筑青銅明器的形式可推測,該時期的建筑形態包括穿斗干欄式、抬梁干欄式、井干干欄式院落3 種類型,近年來在滇云地區發掘的聚落建筑文化遺址是建筑青銅明器空間真實性再現的有力證明,為明清時期流布于滇云高原的木楞井干與干欄合院建筑源流尋求到確切的文化技術脈絡。
總體來說,在青銅時代的西南夷諸多方國中,出現了基于生活功能、生產技術、宗教王權、安全防御等諸多復雜功能需求的聚落建筑。以多學科視野審視西南夷青銅時代的聚落建筑,解析該地區族群民系為適應西南復雜多樣的生態環境而全力尋找適宜的生存模式,這種模式源于各分支民系在西南地理環境中改造與認識自然所積累的經驗表達[38],形成了以氐羌族群為主體的康巴聚落建筑遺址呈現出“柱造土掌與密肋邛籠”的特征;以濮越與苗瑤族群為主體的黔貴聚落建筑遺址呈現出“抬梁穿斗與木柵干欄”的特征;以濮越與氐羌族群為主體的滇云聚落建筑呈現出 “木楞井干與干欄合院”的特征。該時期的聚落建筑空間形式開始分化:一類是適應自然環境與族群文化的生產生活類建筑,其住屋形式分為穿斗式、干欄式、井干式、邛籠式及混合式。較新石器時代的地面式建筑來說,這些建筑的結構更加明晰合理,構造更為復雜精巧,抵抗自然環境的能力增強,空間的圍合度與完整性提高,室內居住面的空間品質極大提升;另一類建筑是因先民在滿足生產生活等功能的基礎上提出更高層次的空間訴求而產生的,極具象征意義的大型祭祀高臺及組合式住屋形式相繼出現。祭祀高臺與組合住屋在空間上環繞式的圍合感與單向度的向心性隱喻著方國神圣的儀式與權力,這種向心秩序性的空間把西南夷方國時期社會分層系統的類“尖錐體”等級結構物化于物質空間,促使聚落建筑服務于宗教儀式或者軍事王權,體現了方國聯盟集團的共同利益與意志,是青銅時代西南夷社會文化技術系統的物化表達。其反映了西南夷社會系統中多種文化技術要素之間的相互作用,這些要素共同影響區域空間格局的功能、表型與性狀,揭示了西南地域空間格局在中華文化漫長的歷史流變中始終保持“和而不同”的地方景觀與人文特色,至今仍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繁盛景象。該研究結果也可為后續西南傳統聚落建筑的基因譜系識別與演變機制研究奠定基礎,彌補中國古代建筑史、西南民族文化史對西南多民族地區傳統聚落建筑的整體性、系統性研究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