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傳玉
在現代漢語中,“究竟”有著較高的使用頻率,它既可以是名詞,表示結果、原委,也可以是語氣副詞,用在是非問以外的問句中表示追究,還可以表示語氣副詞。[1]如:
1.大家都想知道個究竟。(名詞,結果、原委)
2.究竟是怎么回事?(語氣副詞,表示追究)
3.她究竟是經驗豐富,說的話很有道理。(語氣副詞,畢竟)
但在上古漢語中,“究”與“竟”是兩個獨立的詞。本文基于北京大學CCL 語料庫,詳細考察“究竟”詞匯化和語法化的歷時演變過程。
先秦時期,未見“究”和“竟”連用的例證,都是兩詞獨用的情況。雖然兩詞早期獨用,但從其字義和詞義來分析,它們仍然存在一定的區別與聯系。
“究”本義是動詞“窮盡”。《爾雅·釋言第二》:“究,窮也。”[2]根據文獻用例來看,先秦時“究”還有謀劃、研究、貫徹三個常用義。“竟”的本義是樂曲結束。《說文解字》:“竟,樂曲盡為竟。”[3]“竟”后引申為土地的邊疆,為“境”的本字。“竟”在先秦時還引申出完畢、從頭至尾、追究等義項。
“竟”與“究”在本義上有差距,“竟”側重于表示動作終結,而“究”更側重于動作的過程,“關于動詞本身的時間感覺這一問題,Vendler(1976) 設定了‘持續性’‘完結性’‘動作性’三個條目,判斷動詞本身有怎樣的時間表示”[4]。從“究”與“竟”本義的側重點來看,“究”這一動作具有持續性,而“竟”則具有完結性,因此在“究竟”詞匯化的過程中,“究”與“竟”的線性順序排列正是按照“究”在前“竟”在后排列組合的。
“究”和“竟”的詞類引申脈絡不同,西漢時“究”仍為動詞,可以受“精”“詳”等副詞修飾。如:
1.聊復寓言,幸更詳究,遲睹清釋。(《全劉宋文》)
而“竟”已經語法化為副詞,有“自始至終的整段時間”“最終”之義。如:
2.其后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史記·卷八十四》)
“究”與“竟”意義相近,可用“窮”同訓。《說文解字》:“究,窮也。”[3]《廣雅·釋詁》:“竟,窮也。”[5]“究”與“竟”具有相同的義項“窮盡”,二者應當是在這一語義基礎上并列構成的同義復合的動詞。此外,漢代時漢語詞匯出現了雙音化的強勢趨勢,并且在這一過程中,同義復合詞是重要形式,因此“究竟”在共同的語義基礎上形成了同義雙音并列詞。通過CCL 古代漢語語料庫檢索發現,“究竟”一詞最早正是在西漢時期的文獻資料中有記載,“究”“竟”緊鄰共現始見于西漢。此時,“究竟”為動詞,義同“窮盡”,用于名詞性成分之前。如:
3.夫賢主所作,固非淺聞者所能知,非博聞強記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史記》)
上例中“究竟”帶了一個賓語“其意”,“究竟”后的賓語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其詞匯化進程。根據馮勝利提出的普通重音指派原則,“由于兩個動詞支配的賓語具有相同的所指,而且第一個動詞后未出現有形賓語,這樣就促使人們將兩個在線性序列上鄰近的動詞組合理解成一個單一動詞,即將其作為一個單一的重音指派者,從而滿足一個句子一個重音以及一個重音指派者的要求”[6]。“究”與“竟”所支配的賓語都是“其意”,這使人們將兩詞理解成一個動詞,推動了“究竟”的詞匯化進程。
最終動詞“究竟”的詞匯化過程在“究”“竟”共同的語義基礎、漢語雙音化大趨勢及韻律要求的條件下在西漢時期得以完成。
“究竟”一詞一開始是用于道教典籍中的,根據語料,東漢時“究竟”用例共有16 例,多出現于東漢中晚期道教典籍《太平經》中。其常用義仍為其本義動詞“窮盡”。如:
4.即已究竟,深知古今天地人物之精意矣。(《太平經》)
“究竟”成詞以后,發生了詞類的轉變。在《太平經》中,“究竟”在其本義的基礎上蒙上了一層道教色彩,表示名詞修行的最高境界。《說文解字》:“窮,極也。”[3]“究竟”即“窮竟”“極竟”,表示名詞終極的事物之止境。如:
5.吾道有幾部,以何為極,以何為究竟哉?(《太平經》)
“佛教傳入中國之初,為了擴大自己的影響,佛教徒大量借用道教方術的用語”[7],佛教譯經初期存在對道家詞語的比附和解釋的狀況,這也是為了使人們更好地理解佛教教義。佛經漢譯始于東漢時期,“從東漢末年桓帝時來華的安世高和支婁迦讖所從事的譯經活動開始,在長達千余年的佛經漢譯中,出于佛學傳播的需要,大量的梵本佛典陸續譯出”[8]。“究竟,梵字Uttara 之譯,事理之至極也。三藏法數六曰:‘究竟猶至極之義。’”[9]梁曉虹先生認為“判斷一個詞是否為佛化漢詞,一方面,須是已見于東漢之前中國傳統文獻的詞或詞組,詞形不變的情況下使用于佛經,詞形上可以是單音詞或復音詞;另一方面,詞義或詞性要有變化,產生佛教新意義”[10]。“究竟”滿足以上條件,東漢時由于佛教義的灌注變為同形的佛化漢詞,指修行的最高境界。
“究竟”一經佛經譯經使用,便具有了強大的生命力,而“究竟”在譯經中的高頻使用也對其語法化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六朝時期佛經翻譯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這一時期“究竟”在語料庫中出現29 次,大量來自佛教譯經。如:
6.究竟一切智,除滅諸障礙,安我圣賢乘,慈悲甚彌廣。(《東晉譯經》)
7.所謂性該真理,究竟玄源,實際沖虛,本凈非染,故曰離微。(《寶藏論》)
8.七有天人往生究竟苦邊。(《西晉譯經》)
9.不能究竟行菩薩道。(《北涼譯經》)
其本義“窮盡”仍通行,在譯經興盛階段,譯經中“窮盡”的對象也是佛教的最高境界。根據語料來看,“究竟”的“窮盡”常用義至少沿用至宋代。
隋唐五代時期佛教譯經達到極盛,“這一時期,隨著法顯、寶云、玄奘等漢地僧人西行求法運動的展開和一批又一批梵僧攜經來華,加之帝王對佛教的護持,譯經事業日見發達,規模越來越大。”[8]“究竟”共在文獻資料中出現73 次,分布于《首楞嚴經》《信心銘》《六祖壇經》《華嚴經》等重要佛教經典中。如:
10.究竟窮極,不存軌則。(隋《信心銘》)
11.若有人問法,出語盡雙,皆取法對,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唐《六祖壇經》)
12.而我昔遭無始妄想,久在輪回,今得圣乘,猶未究竟。(唐《首楞嚴經》)
隨著佛教的發展傳播,隋唐時“究竟”不僅在佛經譯經中使用,在詩歌散文中也被應用。人稱“詩佛”的王維在其散文《西方變畫贊》序中說:“究竟達于無生,因地從于有相。”
“究竟”在今天看來已經不是地道的佛家語,這是由于宋以后佛教譯經逐漸衰弱,“究竟”的佛教義消失,不再表示佛典里終極的最高境界,意義為名詞“結局、結果”。如元曲和元雜劇中:
13.師父,我柳翠將來的究竟,可是如何?(《度柳翠》)
“究竟”的語法化道路從東漢早期就已經開始了,最終在唐代虛化為時間副詞“究竟1”。東漢早期時,“究竟”可以位于謂詞性成分前表示“窮盡追究”義。如:
14.故吾為子更止留,悉究竟說之也。(《太平經》)
15.吾所以究竟盡言者,獨知天地心意。(《太平經》)
這時語境中的“究竟”語義主要受“究”的“追究、研究”義影響,位于行為動詞“說”“言”之前,可以分析為行為動詞的狀語,也可以分析為表追究的動詞,表明此種語法位置的“究竟”已經進入語法化階段。
東漢末及六朝時,隨著佛教影響的不斷擴大,佛教譯經事業也日益興盛,“究竟”在譯經中位于謂詞性成分前語法位置的頻率提高,“究竟”的動詞性逐漸減弱,其后的成分謂詞性逐漸增強。六朝時,“究竟”后接的動詞也常常具有完結性特點,如“圓寂”;“究竟”后也可以接并列的兩個動詞,且后一個動詞表結果,如“涅槃”,這種結構也主要見于佛經及佛語錄中。如:
16.遠離一切顛倒妄想。究竟圓寂。(《劉宋譯經》)
17.雖說種種諸乘,皆是權接方便助道之法也,然非究竟解脫涅槃。(《寶藏論》)
“究竟”后也可以接表狀態的形容詞,如果這一狀態是可持續的,那么“究竟”還可以表示時間概念上的始終、一直,如:
18.乘智慧乘至安隱處。得無礙乘究竟自在。(《梁皇懺法》)
唐代時,“究竟”在《禪源詮序》《楞伽師資》《首楞嚴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等佛經、《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等佛語錄中共出現50 次,其后成分進一步復雜化,可以接動賓結構“得解脫”“得果”等,如:
19.以彼究竟得解脫故心即放舍。又舍多緣怨親及中三品眾生。(《大乘義章》)
20.斷無明故得慧解脫。是名為實。如是八法究竟得果名為涅槃。(《大乘義章》)
這說明“究竟”已經虛化為時間副詞,所以我們認為,唐代時“究竟”已經完成了由同義復合的動詞、名詞轉向時間副詞的語法化。
“究竟”語法化的動因主要是句法位置的改變,句法位置的變化是詞語語法化的重要條件。一個詞或短語如果經常處于謂語前面充當狀中結構中的狀語,那么它就極有可能發展為一個副詞。由于“究竟”在唐代時經常處于謂語前面這種句法位置,且其后的成分謂詞性不斷增強,最終得以演化為時間副詞。
五代時“究竟”沿用副詞用法,義同“到底”,但它的功能從修飾動作的時間擴大到可以修飾整個句子,可用于疑問句中,逐漸演變為語氣副詞“究竟2”。如:
21.進曰:“究竟趙州意旨如何?”師云:“親從趙州來,不是傳語人。”(《祖堂集》)
22.唯我罪濃憂性命,究竟如何問此身。(《敦煌變文集新書》)
時間副詞“究竟1”在演變為語氣副詞“究竟2”的過程中,主觀性不斷增強,這是其語法化的重要因素。張誼生(2000)認為“語氣副詞的基本功能就在于充當高層謂語,表示說話者對事件、命題的主觀評價和態度”。[11]主觀性指語言的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含有說話人的立場、態度、情感等自我表現成分。“究竟”在上述例21語境中修飾句子表示說話人對趙州意旨的追究的語氣。例22 是《季布罵陣詞文》中的一句,《季布罵陣詞文》是唐代罕見的長篇唱詞,主要內容為漢楚交戰,楚將季布陣前辱罵漢王劉邦,全篇帶有強烈的個人憤慨的感情色彩,“究竟”用于“如何問此身”的前面,可以修飾整個命題,表示反問語氣。
宋代“究竟”共在文獻中出現94 次,主要出現在《朱子語類》與佛語錄《五燈會元》中,這一時期副詞“究竟”用于疑問句中時的追究語氣更加明顯,如:
23.究竟其理如何?(《五燈會元》)
“究竟”用于陳述句中修飾偏正結構時,其語氣則不再表示追究,而表示畢竟、到底,具有評價義。如:
24.欲求多分可以說者,如虛空花,究竟非實。(《觀妙堂記》)
清代“究竟”在語料庫中出現的次數為1415 次,呈現出爆炸式的增長,這一時期“究竟”已經與現代漢語中的意義用法一致。如:
25.蕙妹搬家后,光景究竟怎么樣?(《曾國藩家書》)
26.后來見夫人匍匐不起,究竟是老夫老妻,情分上過意不去。(《七俠五義》)
27.張欽差好生疑惑,方要開口問個究竟。(《續濟公傳》)
例25“究竟”與“到底”意思相近,用于疑問句中,表示對事情的追究。例26“究竟”用于陳述句中,表示無論條件如何,事情還是如此。例27 中“究竟”是名詞,是佛化漢詞“究竟”佛教義消失后保留下來的。例25 和例26 都可以用“到底”來替換,有加強語氣的作用,但例25 疑問句中的“究竟”不能用“畢竟”來替換,因為“畢竟”具有讓步意味,而例26 陳述句可以,“畢竟”和“究竟”都可以修飾“是老夫老妻”,表示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