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元締造者”與撒切爾夫人叫板

王喆寧

雅克·德洛爾

1989年6月，歐洲理事會收到并通過一份關于歐洲貨幣一體化的計劃書，規定從1990年起，用20年時間，分三階段實現貨幣一體化，完成歐洲經濟貨幣同盟的組建。該計劃就是奠定歐元面世基礎的“德洛爾報告”，由時任歐洲共同體（以下簡稱歐共體）委員會主席雅克·德洛爾為首的委員會制定。30多年后的今日，歐洲聯盟（以下簡稱歐盟）中的20個國家仍使用歐元作為通用貨幣。

歐洲貨幣一體化計劃被批準后，德洛爾于1992年促成了《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的簽訂，為歐盟和歐元的誕生鋪平道路。1999年1月1日，歐元在歐盟各成員國范圍內正式發行，并于2002年1月1日起正式流通。他因此被法國媒體稱為“歐元締造者”之一。

98歲的德洛爾，沒能聽到2024年的新年鐘聲。他在2024年元旦前5天在巴黎去世。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孔田平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如果沒有德洛爾，可能就沒有《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歐元可能不會誕生，歐洲也沒有單一市場。他為歐盟作出了巨大貢獻。”

雅克·德洛爾于1985年被選為歐共體委員會主席，前往布魯塞爾任職。彼時，歐共體只有10個成員國，較為松散。首次在歐洲議會演講時，德洛爾表示，歐洲一體化不僅是一個政治概念，更是一種理想，“其存在的主要現實理由是保障整個歐洲大陸的和平”。

經歷上世紀70年代歐洲經濟長期停滯后，“到德洛爾上任時，歐洲醞釀和發生了非常重大的地緣政治變化。先是蘇聯的內政外交發生了很大變化，之后發生東歐劇變，德國統一，蘇聯解體”。孔田平說，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德洛爾非常關注單一市場以及經濟和貨幣聯盟的進程。

2002年1月1日，德國人在柏林勃蘭登堡門前揮舞著歐元紙幣海報慶祝新年。

早在1957年，法國、聯邦德國、意大利、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6國政府首腦和外長就于羅馬簽署了《歐洲經濟共同體條約》和《歐洲原子能共同體條約》，合稱《羅馬條約》，目的就是加強各成員國經濟與核能等方面的聯結等。

德洛爾上任后，也一直堅持歐洲單一市場理念，僅用半年時間就完成了《關于建立統一的內部大市場》的白皮書。1986年，歐共體理事會簽署了《單一歐洲法案》，規定成員國在1992年年底前實現人員、資本、貨物和服務自由流動的統一大市場。該法案在社會政策的決策機制上也有所突破。為了統一市場的順利建立，德洛爾充分利用共同體優勢，在法案內規定，委員會提出新倡議后，議會和理事會可以多數票通過，而不用堅持過去一致同意的原則。兩年后，德洛爾提出《關于資本流動的第88號指令》，明確規定“任何交易、任何資本轉移都有自由化的權利”。

在擔任歐共體委員會主席期間，德洛爾領導了歐洲經濟和貨幣聯盟研究委員會（也稱德洛爾委員會），在1989年初提議創建一種新貨幣，以取代個別國家貨幣。這就是“德洛爾報告”的重要內容之一。其中，德洛爾為歐洲貨幣一體化規劃好時間表，解釋了各國將如何把貨幣政策的控制權交給一個共同的中央銀行。

1991年，在馬斯特里赫特舉行的歐洲理事會會議后，德洛爾與丹麥時任財政部長亨寧·克里斯托弗森、荷蘭時任財政部長維姆·科克等舉行會議，最終促成1992年2月簽訂《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條約規定了歐盟未來的單一貨幣、外交與安全政策協同等事務，是正式創建歐盟的法律文件。

這是一個歐洲人以“自由貿易”為豪的時代：1993年1月，德洛爾積極推動的歐洲單一市場正式建立，當年11月，歐盟正式誕生。德洛爾從歐共體委員會主席變成了歐盟委員會主席，并因出色政績連任三屆。在他掌舵歐共體和歐盟的10年內，這一經濟體的財政狀況良好，對貧困地區的援助增加了兩倍，自由貿易擴展到周邊的非成員國。

在德洛爾的領導下，歐共體及歐盟的成員國增加到15個——西班牙和葡萄牙于1986年加入，瑞典、奧地利和芬蘭于1995年加入。

德洛爾1925年7月出生于法國巴黎市中心巴士底廣場附近的一個勞工階層社區。他是獨生子，父親路易斯是法蘭西銀行普通職員。路易斯曾在一戰中受傷，是一名堅定的和平主義者。

二戰爆發后，納粹德國入侵法國。為躲避戰火，德洛爾一家不得不頻繁搬家，他的學業多次中斷。后來有人表示，或許正是因為這番動蕩的經歷，才塑造了德洛爾日后歐洲一體化的理想，試圖“通過建立持久的和平來克服悲劇”。

巴黎淪陷后，德洛爾進入法國西北部的斯特拉斯堡大學學習，但那里也很快被德國占領，德洛爾只能暫停學業。1945年法國解放，德洛爾一家回到巴黎。在父親的勸說下，德洛爾通過考試，進入法蘭西銀行工作，之后被索邦大學授予經濟學學位。3年后，德洛爾與同事瑪麗結婚。

1950年，25歲的德洛爾加入法國天主教勞工聯合會（CFTC），參與工會運動，并對社會問題產生了興趣。在銀行待了17年，德洛爾一步步成長為高層經理，同時被工會委以經濟與社會委員會成員之職。1962年，37歲的他因為工作能力出色，被調入政府部門，擔任法國規劃總委員會成員。

德洛爾經常邀請工會成員到家里吃飯、討論各種經濟數據和解決經濟問題的方法。1969年，他被新任總理雅克·沙邦—戴爾馬任命為社會和文化事務首席顧問。之后，他升任總理特派員，并兼任職業培訓和人員晉升部際委員會秘書長。

雅克·沙邦—戴爾馬政府下臺后，德洛爾退隱學界，成為巴黎多芬納大學的副教授。直到49歲那年，德洛爾加入社會黨，開始參與政黨政治，兩年后出任該黨負責國際經濟關系的全國代表。

德洛爾在政壇頗受歡迎。保守派和戴高樂主義者等都希望他加入自己的陣營。1979年，歐洲議會首次進行直接選舉，德洛爾被列入名單，排名靠后。沒想到，他出人意料地當選議員，并出任歐洲議會經濟和貨幣委員會主席，積極參與有關經濟、社會和貨幣政策的討論。

不過，德洛爾在歐洲議會任職時間不長。弗朗索瓦·密特朗在1981年贏得法國總統大選后，就邀請德洛爾回國擔任經濟和財政部長。當時，法國政府致力于將一些銀行和重要企業國有化，大幅增加公共開支。此后3年中，德洛爾一直努力控制公共債務和通貨膨脹，三度貶值法郎以支撐經濟。之后，他勸說密特朗改變政策，接受緊縮計劃，這才成功穩定了經濟，也為自己贏得了聲譽。

1984年，歐共體10個成員國經討論，決定由德洛爾出任歐共體主席一職。德洛爾欣然接受任命。“這與他個人理念有密切聯系。他認為歐洲僅僅作為一個自由貿易區是不夠的，這樣的歐洲沒有靈魂、沒有政治意愿。所以此后，他不斷賦予歐洲超出單一市場的更多意義。”孔田平說。

1985年3月，擔任歐共體委員會主席僅2個月，德洛爾就被密特朗授予法國榮譽軍團勛章。密特朗評價他：“你意識到事情的改變不能僅靠經濟和社會，你意識到還需要政治。”

德洛爾在尋求歐洲一體化的道路上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他得到很多人的支持，但也有強勁的反對者——時任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她不僅堅決抵制任何權力向布魯塞爾轉移，還抨擊德洛爾是一個狂熱的聯邦主義者，公開表示“一個統一的歐洲，在我有生之年永遠不會到來”。

在任上，德洛爾積極推動歐洲單一市場的建立、申根協定的簽訂、共同農業政策的改革，并在教育領域推出“伊拉斯謨計劃”，促進歐洲高校學生跨國交流。1995年，結束歐盟委員會主席任期后，德洛爾做出“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之一”。當時正值法國總統選舉，民意調查顯示，德洛爾具有壓倒性優勢。然而，幾周后，他表示拒絕參選。

這并沒有削弱德洛爾對歐洲的持續影響。1996年，德洛爾在巴黎創立雅克·德洛爾研究所，核心任務是“思考歐洲”。他也反思歐盟和歐元存在的問題，曾表示：“歐洲的政治建筑并非一個完全成形的方案和奇跡般不可逆轉的設計。”直到2004年，他提到英國拒絕加入歐元區時還說：“由于我們未能最大限度發揮歐元的經濟優勢，所以英國人覺得‘我們現在這樣也挺好，不加入歐元區沒有阻止我們的經濟繁榮’。”他更多地呼吁加強歐洲的一體化，加強歸屬感，認為“沒有這種歸屬感，我們的項目將像紙牌屋一樣崩潰”。

德洛爾曾于1986年訪華，向中方介紹了歐洲一體化的目標，增進了中歐互信。1995年，國家文物局和湖北省博物館應邀在盧森堡舉辦“中國周代藝術品展”，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德洛爾參觀并觀看了編鐘演奏，留下一段佳話。

不久前，雅克·德洛爾研究所發布報告認為，借助中國實現自身發展壯大是歐盟的必然選擇，呼吁歐方在“去風險”問題上牢守理性底線，奉行更加理性務實的對華政策，加強能源、綠色、科技等各領域互利務實合作。這份報告被認為反映了歐洲有識之士對發展中歐關系的積極意愿。

在德洛爾去世當天，法國總統馬克龍、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等政要紛紛發文致哀。米歇爾說，德洛爾領導歐共體轉型為真正的聯盟，“是偉大的法國人，也是偉大的歐洲人，將以歐洲建設者的身份名留青史”。馬克龍則說，德洛爾是一位“孜孜不倦的歐洲建筑師”。

法國左翼政黨社會黨的標志性人物。1925年出生于巴黎，1945年進入法蘭西銀行，1979年當選歐洲議員，1981年任法國經濟和財政部長，1985年至1995年任歐共體委員會及歐盟委員會主席，2023年12月27日在巴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