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睿

箏是我們中華民族純正文化血脈的傳統樂器,也是第一個伴隨著中國宇航員升空,在太空中演奏的中國傳統樂器!不知您是否還記得中央廣播電視總臺2022年元宵節晚會的開場呢?正在太空“出差”的神舟十三號航天員王亞平在空間站用古箏彈奏了一曲《茉莉花》。每當看到這段視頻,人們都不由地驚嘆,心底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是的,箏不僅有著古老的歷史,而且在當代備受人們青睞。據粗略統計,當前習箏者已達兩千萬。為什么箏如此受歡迎?一個顯見的原因是她具有親和力、親民性。即使你不懂音樂、從來沒有彈過琴,只要用手輕輕一撥,她便會發出如流水般的悅耳聲音,頃刻就讓你感受到音樂的魅力,不由得不喜歡它。人們習慣于稱之為“古箏”,其實原本只有一個字:“箏”。
《釋名》曰:“箏,施弦高急,錚錚然也”。竹字頭表明箏為竹制。“箏箏”則是其發出的音響,箏之名即源于此。而且一個字正符合華夏民族最早為單音節字的特點,說明她是中華民族文化中地道的傳統樂器。
一、發源地
(一)一元說
箏又名秦箏,目前學界一個公認的說法是箏發源于秦地。公元前237年李斯勸諫秦王的《諫逐客書》給予證實:
“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
從這條文獻中可知箏是秦國的“土產”,公元兩百多年前已在秦地盛行。秦箏這個名字也長期成為箏的專有名稱,一直到現在,在潮州當地還曾有使用。
(二)多元說:
1979年,在江西省貴溪縣仙巖東周崖墓群中出土的先秦戰國早期的兩件類箏遺物:板面、弦、柱、枘等均不存;1991年11月,江蘇吳縣長橋鎮長橋村墓出土戰國時期類箏的實物。最早的考古發掘報告中稱其為“十三弦木琴”;《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中稱之為“箏”。不少學者利用排除法和推理法認為其為箏。江西貴溪古屬楚國,江蘇吳縣古屬吳國,吳楚之地成為箏除了秦地之外又一個發源地的一個說法。
二、形制及文化內涵
《禮·樂記》:“箏,五弦,筑身也”。
漢劉熙《釋名》: “筑,以竹鼓之也,似箏,細項。”
根據《樂記》成書年代,公元前4、5世紀左右箏已經存在。通過上述兩條文獻互證可知,早期的箏為竹制,形似筑,只是沒有細細的“脖頸”。因為只有五弦,音域較窄,表現力很有限。這與李斯《諫逐客書》中“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所述情形相符。當時(公元前2世紀)的箏,雖然相對比較“簡陋”,與甕、缶為伍,卻是充滿生命力,在秦朝民間、宮廷都有使用,能夠代表秦地風格,被稱為“真秦之聲”。
西漢時期箏的形制承襲秦制,沒有多少變化,五弦、五聲音階,只能發出1、2、3、5、6五個音,多在民間流行,與敲擊瓦罐為伍,與街巷俚歌相倡和。著名散文家桓寬《鹽鐵論·散不足第十九》中的描述可以進一步說明這一點:
“往者民間酒會,各以黨俗,彈箏鼓缶而已,無要妙之音,變羽之轉。”
東漢時期,箏的形制突然有了大的變化。東漢大學者應劭在其《風俗通義》中說道:
“今并、涼二州箏形如瑟,不知誰所改作也。或曰蒙恬所造……
此時,箏由竹制改為木制,琴弦增加到十二根,器身加寬,形體似瑟,已經具有現代箏的雛形。因此,有人推測箏是參考瑟的形制改造的。
并州、涼州即今山西太原、甘肅武威市古稱。兩個地方緊鄰秦地,其箏樂可謂一脈相承。西晉傅玄《箏賦》賦予十二弦箏以深刻的象征意義及文化內涵:
箏者,上圓象天,下平象地,中空準六合,弦柱十二,擬十二月……設之則四象在,鼓之則五音發……乃仁智之器也。
面板隆起代表天,底板平坦代表地,體內中空,囊括天下(上、下、東、西、南、北),彰顯大氣恢宏的民族氣韻。
十二弦代表一年四季十二個月,亦對應十二律。
柱碼高三寸,代表天、地、人三才兼備。柱碼架于面板之上有如一行大雁在空中翱翔。
四象指代陰(太陰、少陰)陽(太陽、少陽);五音是宮、商、角、徵、羽,對應“五行”。
從此,“仁智之器”成為箏的代名詞,反映出古代文人將其修身養性的目標寄托于箏,所賦予她的美學情趣。
可見,箏的型制不僅優美,而且各個部分隱含“陰陽五行”“天人合一”的中國傳統自然哲學觀。因此不能隨意變化,于是其后1700多年之間,箏基本保持了這種型制, 只是弦數有不同程度的增加。每個朝代箏的弦數都有其特殊含義,因此,古人對于弦數的增加十分謹慎。十三弦箏在歷史上應用最廣,影響時間最長。明代以十四弦為常用箏,“官箏”設十五弦;大約至清末民初,有箏弦十五、十六弦不等。
三、三個發展高峰
箏在其兩千多年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曾經有過幾個輝煌時期。
(一)首個高峰:漢魏時期
這一時段,箏形制的改變可謂脫胎換骨:器身加寬,音域和音量擴大,音質有明顯改善,樂器性能、演奏技法顯著提高,第一次大幅度地彰顯這件樂器潛力。與當時地位較高的琴、瑟相比,箏的音響高亢明亮、最適合彈奏新聲。漢《古詩十九首》就說道:
“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能夠彈奏新聲的一個重要演奏技法就是轉調。
東漢著名文學家侯瑾《箏賦》:
“……于是急弦促柱,變調改曲……”;
這里的“促柱”即移柱轉調。漢魏時期,箏廣泛用于相和歌、清商樂的伴奏,亦適合彈唱,“促柱”轉調是常用到的手法。崔鴻《十六國春秋》中講到一則關于彈箏高手索丞的故事。他“善鼓箏悲歌,能使喜者墜淚;改調易謳,能使戚者起舞……”
“改調易謳”是指通過轉調手法能夠產生兩種完全相反的藝術效果。他的琴聲令人悲,亦能令其歡,可見這時箏的感染力有多么大!這種轉調往往和哀思聯系在一起,所謂促柱使弦哀,箏又叫“哀箏”。一個“哀”字成了文人騷客詠箏的永恒主題:
“高譚娛心,哀箏順耳。”(曹丕 《與朝歌令吳質書》)
“搴帷更攝帶,撫弦調鳴箏。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曹植《棄婦詩》)
“輕幰長無道,哀箏不出門。何由問香炷,翠幕自黃昏。”(李商隱 《哀箏》)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蘇軾《江城子》)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江波綠。”(張先《菩薩蠻》)
除了藝術感染力,箏構造質樸簡單、短小輕便,迅速躋琴、瑟、笛、簫等重要樂器之列,不僅登大雅之堂,而且地位在當時居于“眾樂之師”,甚至超過了琴、瑟,后來則取代了瑟。侯瑾在其《箏賦》里給予當時的箏樂藝術以極高的評價:
“若乃上感天地,下動鬼神……移風易俗,混同人倫,莫有尚于箏者矣。”
建安七子之一,漢魏時著名之文學家,阮瑀《箏賦》更是把箏的地位提到最高:
“帷夫,箏之奇妙,極五音之幽微。苞群聲似作主,冠眾樂而為師……”
這一時期共有《箏賦》8篇,內容從箏的形制、音樂效果、藝術風格、彈奏手法到音樂美學,以至社會影響,都有精辟的論述,彰顯箏樂美學理論的巔峰時刻。作者從皇帝、大臣到文人雅士,是中國歷史上最有才華的人群之一,他們對箏的評價因而最有說服力。
(二)第二個高峰:盛唐時期
唐代已有十三弦箏。十二弦用于雅樂;十三弦用于燕樂。
“《風俗通》曰:謹按《禮樂記》,箏,……今雅樂,箏十二弦,他樂皆十三弦。”
開放包容的大唐王朝將其廣泛使用于漢族傳統樂舞及其他民族樂舞。箏的體量和音量,再加上演奏的潛力,在樂隊中有貫通調和不同樂器、渲染氣氛的作用,決定了其在樂隊中的重要位置。敦煌等石窟壁畫中經常見到箏,多是處于樂隊中的“C位”。
箏的種類細分為彈箏、搊箏;云和箏、軋箏等不同類型;演奏技法達20種之多,加上豐富的調式,極大地提高了樂器的表現力:能夠擔當獨奏,演奏如《秦王破陣樂》《霓裳羽衣曲》《伊州》《涼州》等大曲。《樂府雜錄》中言及箏有宮、商、角、羽四調,臨時移柱用于二十八調,實際民間的調弦法還不止此數。
從帝王將相文人士大夫,到梨園、教坊中大批彈箏名手、再到民間尋常人家,處處可聞可見箏聲。正是白居易筆下“奔車看牡丹,走馬聽秦箏”(《鄧魴、張徹落第》)之盛景。可以想象一下當時人們熱衷于箏樂之火熱場面不亞于現在。
箏在廣受歡迎的同時也對周邊國家產生很大影響。隋唐之前,箏已傳入伽倻國(今朝鮮半島地區)。他們仿制中國的雅樂箏制成十二弦伽倻琴,開啟了伽倻琴在其本國歷時千年的輝煌歷程。隨著盛唐頻繁的文化交流,箏傳入日本、東南亞等周邊國家,逐漸演變為這些國家的重要樂器:如,日本十三弦箏、越南十六弦琴。日本正倉院中珍藏著唯一一張修復的桐木箏(唐式日制箏),使我們有機會得以目睹“唐箏”的大致樣貌,也是唐箏輸入到日本的一個歷史見證。
這里還要提到一點就是箏樂在少數民族地區的傳播。宋元時期,蒙古族、回族、維吾爾族也接受了漢族箏藝。元人借鑒中原箏創造了蒙古箏“雅托噶”,被稱作“佛爺彈奏的琴”,在蒙古人心中有著神圣的地位。
(三)第三個高峰:當代
新中國成立以后,在國家政策的指引與扶持下,清末以來流散在各地民間呈現衰頹之勢的傳統箏樂逐漸發展起來,呈現“茫茫九派流中國”之勢。流派藝術對于傳統音樂的保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目前中國民族樂器中流派最多的就是箏。
以九大高等音樂院校為代表的專業箏樂教育發展起來。一批老一輩民間箏家被請進院校從事教學工作,他們是現代箏樂的奠基人與開拓者。諸多前輩和樂器制作人員前赴后繼不斷實驗和努力,最終由上海音樂學院樂器廠研制出21弦S型箏,成為當代箏界普遍采用的器型,并繼續影響朝鮮族伽倻琴、蒙古族雅托噶、日本現代箏及東南亞等周邊國家箏類樂器的形制變革。
樂器革新、性能突破,為當代音樂創作打下基礎。西方音樂文化為當代箏樂創作注入新鮮血液,為當代箏樂步入強調和聲、復調等現代作曲技法的多聲思維發展之路。現代快速指序等技法創新為其插上騰飛的翅膀。此外,箏在演繹現代樂曲方面的性能及潛質不斷被挖掘出來:開發樂器的多種音響區域、設計各種定弦法;獨奏、重奏、協奏,全面開花、多元發展,豐富了現代箏樂文獻、充實了我們的樂曲資源庫。因此,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箏已經成為一件世界性樂器,在當代開啟了現代化的“新生”,她既古老又年輕,不論是從樂器本身還是從它所承載的文化上都極具張力與潛力。20世紀90年代以來,傳統箏樂、現代箏樂如并蒂蓮花,競相綻放,中國箏樂正在朝著傳統與現代兩條路徑深入發展,形成空前繁榮的局面。
縱觀漫長的音樂歷史,箏以其獨特的魅力,曾經在我國對外文化交流上扮演著重要角色。如今,箏再一次成為傳播中國文化的形象大使,擔當中西文化交流的紐帶。用箏樂文化向世界傳遞我們的聲音,讓世界了解東方、了解中國,無論從其物理屬性還是文化屬性上都彰顯著這件“仁智之器”的深厚內涵與巨大包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