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紀新
盡管滿民族歷史上存有厚重的民間“說部”文學積淀,但要將民族傳統的敘事藝術之夢兌現到漢文書面文學的小說創作當中,卻需要展示出一些過人的膽識和脫俗的舉動。前一節介紹的永忠與和邦額及《夜譚隨錄》、與曹雪芹及《紅樓夢》之間的關系,只是乾隆朝滿族作家群支持小說寫作實例之一端。滿族作家當時向小說領域發動沖擊,事實上是通力而為的、集團式的文化行為。
圍繞著和邦額的小說創作活動,人們注意到,除了永忠有其對《夜譚隨錄》“詞源自是如泉涌,想見齊諧袞袞來”一類的推重擊賞而外,同時的京師滿族文化人恭泰(字蘭巖)、阿林保(字雨窗)、恩茂先、福霽堂等,也紛紛伸出援手。
《夜譚隨錄》是一部以志怪作品為主要內容的文言小說集,和邦額在自序中談到該書寫作的起因:“予今年四十有四矣,未嘗遇怪,而每喜與二三酒朋,于酒觴茶榻間,滅燭譚鬼,坐月說狐,稍涉匪夷,輒為記載,日久成帙,聊以自娛。”[1]說明了他在資料搜集之時得到過酒朋們的幫助。
而此書之最早刻本于乾隆己酉年(即乾隆五十四年,也就是1789年)問世,書前亦有署名“雨窗”者所作序言稱:“吾人一生與二三知己晤對忘形,劇談不倦,此境未易多得。回憶十多年前,春怡齋中,與霽園[2]、蘭巖諸君子昕夕過從,或官街聽鼓,夜雨聯床,瀹茗清談,至忘寢寐。因各出新奇,以廣聞見。而霽園且匯志其所述,顏曰《夜譚隨錄》。……因念霽園之錄、蘭巖之評,向只繕成卷帙,未鐫梨棗。吾獨以枕秘私之,何如公諸同好。足以資藝林之談助,文士之賞心;而余與霽園、蘭巖諸君子生平交誼亦藉以永志而弗諼也。爰付諸剞劂氏。”[3]
至今,人們在閱讀《夜譚隨錄》的時候,時而還會讀到這位雨窗以及蘭巖,還有恩茂先、福霽堂等人的評語。如果再將以上這兩段話相比照,便可知道,雨窗和蘭巖實際上是參與了這部小說集從早期故事搜集到出版之前的欣賞點評整個過程的工作。尤其是雨窗,甚至還是《夜譚隨錄》小說集終于得以印制出版的資助人!
經研究者查考,對于《夜譚隨錄》創作問世曾經發揮過重要作用的這兩個人——雨窗和蘭巖,都是當時曾在京城生活過的滿人。“雨窗”是正白旗滿洲阿林保(舒穆魯氏)的字,“蘭巖”則是鑲黃旗滿洲恭泰(富察氏)的字[4]。
至于恩茂先、福霽堂等參與較少的《夜譚隨錄》評點者,一時已難查考其確系何人,但僅從他們的名字來推測,也顯然均為滿人。
《夜譚隨錄》一書的問世,清晰地體現了這部滿人早期創作的漢文小說集,具有著京城滿族文化群體眾手托出的特點。
然而,較滿族作家群體成員支持和邦額《夜譚隨錄》寫作活動更引人矚目的,還當屬他們圍繞曹雪芹《紅樓夢》創作活動所給予的踴躍支持。
敦敏和敦誠兄弟倆,是曹雪芹生前親密友人。在敦敏的《懋齋詩鈔》和敦誠的《四松堂集》里面,曾留有十首與雪芹直接相關的詩。
其中敦敏的作品包括:
可知野鶴在雞群,隔院驚呼意倍殷。雅識我慚褚太傅,高談君是孟參軍。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云!
——《芹圃曹君霑別來已近一載余矣,偶過明君琳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
——《題芹圃畫石》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新仇舊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贈芹圃》
野浦凍云深,柴扉晚煙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訪曹雪芹不值》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駕,來看小園春。詩人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小詩代簡寄曹雪芹》
花明兩岸柳霏微,到眼風光春欲歸。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河干萬木飄殘雪,村落千家帶遠暉。憑吊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
——《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
敦誠的作品則是: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君又無乃將軍后,于今環堵蓬蒿屯。揚州舊夢久已覺,且著臨邛犢鼻裈。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接?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松亭樽。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寄懷曹雪芹(霑)》
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頹樓夢舊家。司業清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何人肯與豬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贈曹雪芹》
我聞賀鑒湖,不惜金龜擲酒壚。又聞阮遙集,直卸金貂作鯨吸。嗟余本非二子狂,腰間更無黃金珰。秋氣釀寒風雨惡,滿園榆柳飛蒼黃。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干甕澀何可當。相逢況是淳于輩,一石差可溫枯腸。身外長物亦何有,鸞刀昨夜磨秋霜。且酤滿眼作軟飽,誰暇齊鬲分低昂。元忠兩褥何妨質,孫濟緼袍須先償。我今此刀空作佩,豈是呂虔遺王祥。欲耕不能買犍犢,殺賊何能臨邊疆。未若一斗復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瑯瑯。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我有古劍尚在匣,一條秋水蒼波涼。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佩刀質酒歌(有序:秋曉遇雪芹于槐園,風雨淋涔,朝寒襲袂。時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作長歌以謝余,余亦作此答之)》
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孤兒渺漠魂應逐(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新婦飄零目豈瞑。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故人惟有青山淚,絮酒生芻上舊坰。
——《曹雪芹》
敦敏與敦誠兄弟這十首詩,為后世難能可貴地留下了《紅樓夢》作者于艱難困苦之下勉力書寫文學巨制的真實記載,刻繪出同時也贊賞了雪芹其人傲骨“世已奇”的性情氣質,披露了雪芹著作選題與他的家世浮沉存在的內在關聯,證實了敦氏兩兄弟之所以關注雪芹的寫作,乃是出于相互間對“新仇舊恨知多少”的世事變幻有著太多的相近體悟,更反映出二位詩作者在雪芹生前即了解與鼓勵他“著書黃葉村”的藝術舉動,并且在雪芹不幸英年早逝后極端慟傷的心緒。這十首詩,均較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吟成為早,體現了《紅樓夢》的寫作,起初即已同步地得到京師滿族作家群成員們道義上以及藝術理解上的積極支持。
在京師滿族作家群中,跟敦敏、敦誠兄弟差不多同時表述了對曹雪芹《紅樓夢》創作的感知和評價的,還有詩人明義[5]。據信,他于曹氏在世之際就已經讀到了小說《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并對該書十分欣賞,寫下了《題〈紅樓夢〉》[6]詩二十首。這些詩,對雪芹創作宗旨的把握雖不及永忠、敦敏、敦誠等人深刻犀利,卻也代表了當時京師滿族作家群體部分成員較多地從藝術結構跟故事鋪寫方面來肯定《紅樓夢》小說的積極態度。《題〈紅樓夢〉》詩二十首當中有兩首,是這么寫的:“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在《紅樓夢》成書的同時,進行該書評點的,有脂硯齋與畸笏叟,他們曾對作者的創作甘苦及作品的故事設計,做過若干有益的揭示,也在幫助世人認識小說寫作宗旨上面提供了各自的意見。關于誰是脂硯齋,誰又是畸笏叟,紅學界猜測頗夥,但是有一點,人們好像看法差異不大,即二人都是雪芹近親,也就都還是滿洲旗人。后世在解讀《紅樓夢》的時候,也同樣不該忘記此二人的功勞與辛苦。
滿人和小說的緣分的確不一般。被中原古典文壇長期斥為“稗官野史”“雕蟲小技”的小說文類,因與滿族世代的欣賞習慣煞是合拍,便在滿人中間遭到經久的歡迎。
滿族人素有喜愛小說的傳統。
早在金朝,女真人對“說話”藝術就有特殊的癖好。《三朝北盟會編》載有完顏亮的弟弟完顏充聽說話人劉敏講“五代史”的情形。《金史》中亦有關于張仲軻、賈耐兒等金代說話人的記載。
清太祖努爾哈赤和清太宗皇太極都特別喜愛《三國演義》等明代通俗小說。崇德四年皇太極命令翻譯《三國志通俗演義》等書,“以為臨政規范”。順治七年(1650)第一部滿文譯本《三國演義》告竣,小說在滿族中產生了巨大影響。
清帝國定都北京后,著名的滿文學者和素,曾經出色地把《西廂記》《金瓶梅》譯成滿文。昭梿在《嘯亭續錄》中稱贊說:“有戶曹郎中和素者,翻譯絕精,其翻《西廂記》《金瓶梅》諸書,疏櫛字句,咸中綮肯,人皆爭誦焉。”現今存于北京故宮圖書館的滿文書籍中,有滿文翻譯小說三十余種,多為歷史演義和明末清初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說。[7]
《紅樓夢》的問世,是滿人作者向世間第一次如此全面地展示他們大俗大雅、雅俗共賞的藝術調式。化解宏大敘事,摹寫眼前生活,狀繪世俗情感,表達人生況味,加之京語大白話的運用,使這部小說從作者在世之時和亡故之初,便在社會各階層引起了層層高漲的閱讀熱潮。“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清代中晚期直至當代,《紅樓夢》所以在中國古典文學中間取得了壓倒一切的讀者數量,雅俗共賞,實為不容懷疑的頭一條原因。
與雪芹同時代,滿族文壇上出現了一位小說理論家,此人就是當過一段時間怡僖親王的愛新覺羅弘曉[8]。他酷愛閱讀小說,以至于曾經組織手下人謄寫《紅樓夢》書稿,還親自評點了當時流行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平山冷燕》。在為《平山冷燕》撰寫的序中,他闡釋了自己的文藝觀念:
嘗思天下至理名言,本不外乎日用尋常之事。是以《毛詩》為大圣人所刪定,而其中大半皆田夫野老婦人女子之什,初未嘗以雕繪見長也。迨至晉,以清讀作俑,其后乃多艷曲纖詞娛人耳目;浸至唐宋,而小說興;迨元,又以傳奇爭勝,去古漸遠矣。然以耳目近習之事,寓勸善懲戒之心,安見小說、傳奇之不猶愈于艷曲纖詞乎!
夫文人游戲之筆,最宜雅俗共賞。陽春白雪雖稱高調,要之舉國無隨而和之者,求其拭目而觀,與傾耳而聽又焉可得哉?
從弘曉的這些闡釋里頭,我們讀到的是帶有滿族傳統理念的藝術觀。對一味追求曲高和寡的“陽春白雪”,滿族的文藝受眾向來有一種本能的避讓。他們喜好的是田夫野老婦人女子人人喜聞樂見的文藝樣式,像小說、傳奇那樣,講述一些耳目近習的身邊故事,包含一些勸善懲戒的人生道理,那樣的作品雖似平凡游戲之筆,卻能收到雅俗共賞目的最大化的效果。這在中國封建時代一向追求高雅深奧、一向標榜“文以載道”的叫人近乎窒息的文藝氛圍里,著實稱得上是吹進來的綠野清風。
雅俗共賞,是清代滿人鑒別藝術的常用尺子。單單追求深奧的東西,在他們那里沒有市場。他們的文化藝術修養不斷攀升,但是,即便有了多大的學問,他們還是嗜好帶有民族文化泥土氣兒的“下里巴人”。就拿清代中晚期幾宗最大眾化的藝術樣式來講:小說、京戲、子弟書、八角鼓、評書、相聲……樣樣都是上至貴族文人、下到赳赳旗兵,不分出身與階層,所有人都長久不倦的所愛。
《紅樓夢》在古典小說史冊上,是一部雄視百代的現實主義巨制。對這部書的產生,學界專家們已做出了極為艱苦的鉆研,累積了諸多成就。然而,在研究曹雪芹賴以創作的生活基礎時,似乎尚有疏漏之處。筆者認為,推進對永忠以及永?、書諴、敦誠、敦敏等宗室文人以及乾隆朝京城滿族作家群體的深入探討,理所當然地,須作為“紅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這是因為,雪芹這位辛苦才人著意搜求的,除本人經歷外,大都是這類宗室、貴族人士家世、際遇、情緒、習性、心理等方面的材料。永忠也寫過題“十二釵”的詩。永?也寫過題為《訪菊》《對菊》《夢菊》《簪菊》《問菊》的組詩。雪芹筆下的《紅樓夢》小說當中出現了這些詩題,絕不會是相互間的偶然巧合。作為滿洲內務府包衣旗人的曹氏雖非宗室,卻在興衰各階段都與宗室成員保持著異常緊密的聯系。就整個社會而言,他們的生活,本來就處在一個共同的微觀氛圍之內。進一步認識乾隆年間京師滿洲文人集團,會有助于對雪芹和他的作品的進一步研究。
有一種意見,把離開《紅樓夢》作品本身的探討,一概劃定為無須注目的“紅外線”,恐怕是失當的。而另一種方法,撇開雪芹同時代乃至于身邊的大量史料不予關心,而著意追求于對曹氏十八代祖宗的考證,也不足取。只有很具體地認清作家曹雪芹的現實生活基礎,認清他所遵循和秉承的民族文化審美訴求,才能確切地認準作家的思想幽微與運筆法則。僅僅把曹雪芹的生活條件,大而化之地說成“封建末世”,則難免在研究中出現霧里看花、隔靴搔癢和概念化的傾向。
也許有句話,我們身旁相當一部分的文史學家一時還不大容易接受,這句話就是:不懂滿學,您是很難研究透徹《紅樓夢》的。
自從《紅樓夢》被舉世公認為文學巨制以來,作者曹雪芹的族屬,就成了“紅學”界內外一樁長久爭議的公案。人們經常可以聽到或者讀到認為曹雪芹是漢族人的意見。
這種認為曹雪芹是漢族人的意見,首先是以曹雪芹與滿族“沒有血緣聯系”為立論依據的。這一點本身就有失誤。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在分辨民族成分時,不承認血統決定論,而是由地域、語言、經濟生活、心理素質等方面的異同作為綜合識別標志。曹氏家族到曹雪芹這一代,已依附滿洲社會達六代百年之久。其間曹家生活的各個側面皆與滿族毫無不同。即便是在心理狀態方面,直到雪芹父輩也一直是竭盡全力地為滿族統治集團效忠。曹氏一家人,很早就已經徹底滿化了。至于雪芹一生貧困潦倒,確實跟權貴們離心離德,但也并不會因而就搖身一變成了漢人。民族與階級畢竟是兩回事情。滿洲的宗室覺羅們不是也有一些政治斗爭的落敗者和牢騷派嗎?曹雪芹所處的社會位置,與他們是極為相像的。
將曹雪芹說成是漢族人的又一個欠妥之處,是這種意見的持有者混淆了“滿洲包衣旗人”與“漢軍旗人”的不同概念。“包衣”在滿語里有“家奴”“奴仆”“家里的”等含義。這類人,多是在清太祖努爾哈赤起兵之初,因主動降順或戰爭被俘等情況而歸入旗籍(即劃分到后來的八旗滿洲之內)并世代成為滿洲統治者的家奴的。滿洲主子不但占有了他們的人身自由,還把他們作為家奴而實施民族同化。曹氏在民族成分變異上面就經過了這樣一個過程。曹氏因徹底同化,并對主子效力有功,步步發跡,終于成了滿洲上三旗內務府之要員,不但享受了“鐘鳴鼎食”的榮華富貴,還被堂而皇之地收入了《八旗滿洲氏族通譜》,便再也談不上一點漢人的味道。當時,滿洲內部習慣地稱呼他們為“漢姓人”而不是“漢人”。至于“八旗漢軍”的出現,與這類有漢人血統的“滿洲包衣旗人”并不是一回事,那是在清軍入主中原之前,為了軍事及政治需要而實行的一項新措施,比“滿洲包衣旗人”的出現要晚許多年。
還需說明的是,滿族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非單一血緣的民族共同體。其誕生之初,是以女真族為主體,兼收了包括少量漢、蒙古、朝鮮等北方少數民族成分而組成的。這是滿族史的基本常識。人們知道,清初著名滿族詞人納蘭性德,究其血統,也非女真直系,而是蒙古后裔,而今天的蒙古族卻很少有人提出納蘭氏該回歸蒙古。事實上,即便是清代的“漢軍旗人”,在許多情況下也早已“旗化”“滿化”了,他們在清代的社會舞臺上,已然和滿洲旗人、蒙古旗人一起,形成了一個被稱作是“旗族”的人們共同體。這些漢軍旗人的后代,日后堅持申報滿族族籍的也很多。
曹雪芹,雖一生歷盡坎坷,有著復雜的經歷,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滿族的生活圈子。只要了解一下有關曹雪芹的研究資料,再來看看與他同時代的一些滿族文學家的作品,就會發現,這位偉大作家和他的不朽作品的問世絕非偶然,他們彼此有著極為近似的家世、遭遇、情緒、志趣、習尚、心理,甚至在他們各自的筆下,還出現過類似的形象和內容。這些人的思想和藝術,為雪芹的創作提供了廣闊的社會基礎和文化基礎。而我們似乎從未發現,雪芹生平還與哪些“民人”(即“旗人”而外的人)有過較多較深的接觸。
綜上,我們以為,把曹雪芹認定是滿族人,沒有大錯。而把《紅樓夢》說成是滿族對祖國文化和人類文化的奉獻,也是有道理的。在中外文學史上,一民族的作者用他民族的文字創作作品的情況多得很,并不妨礙他的作品屬于自己民族的文學范疇。不過,《紅樓夢》博大精深,畢竟有中華文化多方面的背景價值,把它視為包括滿族在內的中華民族共有的偉大文明的結晶,也許更容易教人接受一些。
其實,只要我們在頭腦里真正樹立起“中華民族的燦爛文化是由各個民族共同創造”的正確觀念,是不難通過歷史事實來理解上述結論的。
抑或應當在這里加以強調的是,滿洲民族由其問世,即已經打下了與周邊民族交匯融通的清晰印記;女真民族也正是因為肯于在自己的隊伍當中包容其他不同的民族成分并且與他們共同去開創新的歷史過程,才脫胎換骨,不再是女真而成其為滿洲。這一點,恰好是我們不該輕易忘掉或者抹殺的。就像這個民族曾經積極地收納其他民族的血脈成分一樣,滿洲民族入關前后的文化與文學,也早已不再是原初單質文化以及單質文學的純態推進。兄弟民族文化以及文學成分的介入,已然成了潛置于滿族(漢語)文學內里的一重重要基因。滿族書面文學的流變,時不時地,總要反映出此一特點。這一特點,也有助于該民族的文學來成就自我。
注:
[1]和邦額:《夜譚隨錄》,王一工、方正耀點校,第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2]和邦額號霽園主人。
[3]轉引自韓錫鐸、黃巖柏《阿林保與〈夜譚隨錄〉》,《滿族研究》1987年第1期。
[4]關于“雨窗”即阿林保與“蘭巖”即恭泰的考證,可參見韓錫鐸、黃巖柏《阿林保與〈夜譚隨錄〉》(《滿族研究》1987年第1期)與薛洪勣《試論和邦額和他的〈夜譚隨錄〉》(《滿族文學研究》1984年第1期)。
[5]明義,號我齋,富察氏,鑲黃旗滿洲,約生于1740年前后,卒年待考。曾官至參領,任上駟院侍衛,為皇上管馬執鞭,并終生居于此職。主要文學活動為詩歌創作,有《綠眼鎖窗集》存世。
[6]這二十首《題〈紅樓夢〉》詩前“序”曰:“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知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抄本焉。”這中間除指稱大觀園即隨園不準確外,所證實《紅樓夢》作者系曹雪芹,雪芹先人乃江寧織造等,均為后世之“紅學”研究提供了切實的證據。
[7]張菊玲:《論清代滿族作家在中國小說史上的貢獻》,《民族文學研究》1983年創刊號。
[8]弘曉(1722-1778),號冰玉道人,康熙十三子怡親王允祥之第七子,曾襲怡僖親王,又被奪去爵位。是乾隆年間京城滿族作家群體中間的一員,有《明善堂詩集》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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