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飛

我是經常回老家的,因為老家有我的父親,還有他老人家為我們筑下的老屋。
我的老家是在蒼山蓮花峰下的一個小村莊。此處交通還算便利,214國道和大麗公路分別在離我的老家村頭村尾幾百米的地方經過。新修的筆直寬敞的機耕路從蒼山東麓的山腳穿過村莊,延伸至洱海湖濱一帶,路邊清澈的陽溪每天都歡快地奔流入洱海。在蒼山與洱海之間,有著大青樹掩映的村莊,青瓦白墻的建筑群落擠挨在一起,這便是我出生的南莊。
上個星期我又回了趟老家。吃過晚飯,我們一家便在村里溜達。“爺爺,爺爺的相片。”忽然間,我聽到兒子的叫聲。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小康村”村兩委成員展示欄里,父親蒼老的容顏赫然在目。父親是村民代表,村民選他,是因為他直心熱腸,一直樂于為村里辦實事。
父親出生于1942年,正是滇西抗戰的相持階段。父親在少年時期就失去了雙親,未滿18歲,又失去了叔父,可謂嘗遍人世艱辛。孤苦無依的父親只能上山砍柴,靠賣柴禾獲得一些收入過日子。并且還堅持上學,直至讀完初中。
成年后的父親憑著他的能力,被招工進入了地質隊,成了為國家尋找礦藏的工人,收入也還不錯。但隨著姐姐的出生,父親便只好放棄國家固定工作崗位,辭職回來照顧家人了。我母親是一位小學教師,她每天要去學校教書,當年農村的普遍情況是父親和母親得有一個人放棄工作照顧家庭,最后父親毅然選擇了“犧牲”,甘做母親背后的“賢內助”,他就這樣承擔起了照顧家庭的責任。
在白族鄉村,身為一個堂堂七尺男兒,理當頂門立戶。但那時候,毅然放棄公職回家務農的人不在少數,而我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一輩子并未覺得那是犧牲了自己的前程,養育子女,照顧妻兒,成為了他一生的使命。
后來,我們家成為了五口之家,父親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每天除了完成他擔任的生產隊會計工作之余,還要下田勞作苦工分。此外,為了我們能去趕一年一度的大理“三月街”,能在月街上買點生活、學習用品,父親還利用早晚空閑時間,用心地侍弄我們家的自留地,為的是能多產一些荸薺果換錢。那個時候,我們一家人會在“三月街”前的某個星期天,高高興興地在自留地里挖著父親用汗水換來的果實,然后到月街上賣。寒假過年前,我們又挖自留地上種的茨菇到喜洲街上賣。茨菇長在爛泥里,挖它不容易,要在寒徹肌膚的溪水中洗凈,才用籮筐背到集市上。我們的手腳都凍得通紅,臉上也濺滿了泥星,但茨菇能換錢,雖然換來的錢不多,可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父親卻通過自己的努力,使我們的童年有了許多歡樂。
父親辭職回家后,家里的經濟陷入困境。那個年代,家里子女多,靠父親的勞動力和母親微薄的民辦教師工資和公分,根本養活不了幾個娃娃。父親只好在參加生產隊勞作之余,還抽空騎著單車到下關,把下關肉聯廠的豬下水、豬肉批發了回村里賣,從中找點差價。風吹雨淋,天寒地凍,從未停歇。父親的吃苦耐勞,在南莊交口被村民們稱道。現在想來,艱難的體力勞動,騎車往返60多公里,車上還要載上100多斤豬肉,還要風雨無阻。對于當下的人,是無法想象的。
父親能吃苦,也要求我們要吃苦,讀書放學就得干活,使喚我們兄弟倆毫不“留情”,從小就磨練我們的心性。他常說,身體苦不算什么,心里苦才是真的苦。受得了苦,方能享得了福。
后來,大姐考上了中專,使得父親臉上泛起了久違的光澤。以前的農村,大多都重男輕女,在非義務教育時代,很多家庭甚至不供女孩讀書,認為讀書是男人的事。女孩終歸要嫁人,供讀書也是幫別家供。父親卻一視同仁,只要女兒愿意讀書,讀到哪供到哪,不讓女兒受委屈。大姐也爭氣,高中畢業后考上了省上的中專。在那個年代,能讀中專就意味著端上了“鐵飯碗”,比現在考上名牌大學還牛。全村老少都豎起了大拇指,父親也頗為自豪。他還為此撰聯:筆點江山盛世高歌無限美,硯畫原野綠中更顯一點紅;聯句中有我姐姐的名字“硯美”,也圓了父親和我姐姐的夢。
時光荏苒,我們轉瞬長大,姐姐也從中專畢業分配到銀行上班,我和弟弟也都考到下關讀書。家里的情況也好轉了不少,但父親卻變得更忙碌。他說,將來他的兩個兒子要娶妻生子,家庭人口會日漸增多,原來的舊房子肯定住不下,于是又忙著蓋新房。那個時候農村蓋房子很不容易,為了節省開支,我和弟弟每個星期天都必須回去,幫父親去陽溪河里掏沙子,然后用手推車把沙子拉回來,每天要來回拉6趟,我和弟弟稚嫩的身板累得要散架,有時還真想撂挑子不干。但轉念想想,父親這么辛苦,還不是為我們兄弟倆。再說了,我們只是周末勞累,父親卻每天都不曾停歇,只有經過這么艱苦的勞動,才知道生活的不易,才知曉父親的艱難,方才由心對父親生出敬愛之情。
經過全家上下日復一日的奔波勞碌,房子如愿蓋成。幫我們家蓋房子的師傅是我父親的“老友”,房子竣工之日,父親和他的老友喝了好多酒,說了幾籮筐的話。那晚,一向不讓父親多喝酒的母親也很高興,任憑他倆推杯換盞,盡興而散。父親高興,母親是知道的。
依照傳統習俗,白族人家的照壁上,一般都要寫上一些格言警句或詩詞歌賦。在我們家照壁的兩個花空上,父親自己題寫了: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他還請一位書法家寫了“翰墨留香遠,詩書繼世長”的對聯,我知道那是他想留給子孫的家風家訓。由此,也可知父親克勤克儉、艱苦奮斗、重精神的良好品德,他希望子孫飽讀詩書,成為真正的詩禮之家。
世事無常,可恨的一次醫療事故,奪走了我母親寶貴的生命,母親永遠的離開了父親和我們,那年母親才52歲,還在教書育人,還沒安享晚年,勞碌大半生,卻意外身故,我們猝不及防,完全崩潰,父親痛不欲生。母親去世后,父親正當盛年,村人都勸父親續弦。還有熱心人為父親張羅此事,父親總是婉言謝絕。有一次我看見父親給一塊女式上海表上發條,我知道那表是我母親留下的遺物,是我父親離開硯山地質隊時,專門繞道昆明給我母親買的禮物,現在是睹物思情,見表如見人。在此后的20多年間,父親始終一個人生活,足見他對母親感情之深厚。他常說,我續弦事小,對不起你媽事大。她走得那么突然,跟著我勞碌半生,沒享過清福,每每念及,我總是心痛。等我離開人世,再與你媽團聚!
父親深愛妻兒,也孝老愛親。父親的三姑媽出嫁后,丈夫早逝,持節守寡,未有子女承歡膝下,晚景凄涼。父親找到本家的親戚們商議。他說,我的父母早已辭世,姑姑卻沒有子女養老送終,我要把老人家接回贍養,請允許把她葬在李家墳山。開始本家們都不同意。在我們洱海邊的白族村落,出嫁的女人是不能葬回娘家墳山的,這已經形成了千百年來的規矩。父親潸然淚下,一再哀求親戚們答應。大伙看到了他態度如此堅決,有感于父親的孝心,便答應他把姑媽接回來贍養和歸葬。最終,父親順利接回了我的三姑奶,并盡心贍養,終其天年,如愿歸葬本家的墳山。
有一年,老村長和村民們想讓父親競選自然村的村長,父親覺得他不適合做村務管理,便推辭了。然而村民十分信賴他,希望他能承擔起村里的各項事務,他毫不猶豫地應允,但僅僅為大家奉獻余力,不愿爭權。此后,村里修本主廟、建照壁、鋪道路他都積極參與,在每個施工現場都能看見父親忙碌的身影。他盡心盡力為村里做公益,無半點私心。工程結束后,參加建造的人都領取了務工費,而父親卻把他應得的款項全部捐給了村里。
在村里,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每當過年的時候,村里的親戚朋友經常請他寫春聯,甚至“中元節”的時候,家族里燒的紙包也請他寫。這一切父親都是義務去做,分文不取,還經常倒貼些紙墨,但他卻樂此不疲。村里在本主廟加蓋了“三教殿”,但廟的前柱子空著,不好看。村里的鄉親對他說,能否捐一對木刻對聯掛上,父親當即自撰一聯:
三教本無量渡緣點化威威在;
一心存虔誠沐恩感格坦坦然。
于是我請他揮毫,又讓好友州書協的杜武老師親書,請木工刻好,按父親吩咐贈送給村里。村中本主廟有幾副對聯因懸掛時間長,原漆褪色了,好些進廟的村民都說有些難看。父親知道后,安排我買了金鉑漆,又自己請人把那幾對木刻對聯重新描了一遍,現已煥然一新。
南莊村自古以來外形像一個寶葫蘆,從村中穿流而過的溪流和大路,這就有了金線吊葫蘆的典故,為了鎮鎖風水,村民又在村尾修建了大照壁。在小康村建設進程中,村里在原址復建的大照壁巍峨高聳,卻缺一副對聯。村民小組及群眾提議征聯,最后從收到的征聯中,村民小組成員一致通過,選用了父親撰寫的對聯:
曾記否,金線吊葫蘆,葫蘆無底空自嘆;
看今朝,銀壁鎮經緯,經緯有根了前緣。
后來,村里又在本主廟前建了個亭子,大家讓他想副聯,父親又撰寫了:
涼風習習亭中有;
夏日炎炎此處無。
60歲以后,父親每個月有退休工資,前些年我投身創業后,還讓他在灣橋管理了一個小店,收入也不錯,父親除了外出旅游會有些大的開銷,對生活和穿著很節儉,每當我們給他買了質量很好的衣物時,他總愛說:“沒必要買這么貴的東西,你們還要還房貸,我穿起來暖和就行。”可當幾個小孫子考試初中、高中時、大學時,他總是何不吝嗇,把平時我們給他或者他自己攢的錢都給了幾個小孫子。他說,看見幾個孫子都考上了大學,是我晚年最開心的事情。
父親既能撰,又能書,在村里算個“文化人”。年輕時,他為了生計奔走,沒空研習書法楹聯。垂暮之年,他熱心公益,為村里的文化建設殫精竭慮。父親很實在,少年家貧,中年艱辛,老有所為,樂在其中。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父親已逝,音容宛在,他艱苦奮斗的精神將永遠激勵著子孫,他熱心公益的情懷影響著后輩,他深愛著妻兒,為人夫,他情深義重;為人父,他嚴慈并施。他以孝為先,為后世樹立了人子的典范。父親一生,雖然平凡,卻又偉岸。他的仁德,將永銘在后世子孫的心底。父愛如山,矗立心中;時光易逝,父德永存。
佇立在“小康村”村兩委成員展示欄前,凝望著父親慈祥的笑顏,淚水早已盈滿了我的眼眶,我想“逝者不可追,來者猶可待。”
父親,你在世時總是樂陶陶的,愿你在天堂也永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