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坐高鐵回鄉
蝸牛滿足緩慢的行腳
神仙沉浸在秘密生活里
松開小時候擰緊發條的玩具火車
每一次都帶來速度的驚喜
山川有神一樣的恩惠
我們敬畏被穿越的每一寸土地
都有一個名字
都值得放在香案上敬拜
人生是一趟分開接著下一趟重逢
第一次坐高鐵回故鄉
大風吹送,群鳥四散
落日有第二天重升的安詳
祖廟、王宮和太學的廢墟上
依次有空港、運河、高速公路和鐵路
人間嘈雜又尊貴
仿佛又重新蘇醒了一次
門對子
他走了,樹倒猢猻散
兒女們臘月回來上完年墳
在門口轉轉把門一鎖就走了
白紙黑字的門對子
經過一年的風吹雨打已不太清晰
“蘇木長東坡,李花開太白”
多么古樸、典雅的對聯
看上去,那悲傷
仿佛已經隔了幾個世紀
那三間簡陋的瓦房
搖搖欲墜而不倒
仿佛還在考驗著兒女的孝心
祭? 灶
烀山芋、烀南瓜
揭開年少時的鍋蓋
一股蘑菇云般的熱氣直撞房頂
發泄對鍋灶的不滿
父母則相反
稀的、稠的、冷的、熱的
他們視鍋灶為神靈
臘月廿三表達恭敬
燒的香、作的揖、鳴的炮都起作用了
粗茶淡飯中子女們長大了
地里刨食,以食為天
這里盛產水稻、小麥、大豆……
流傳一句“淮河熟,天下足”的美談
門? 神
小狗逮來的時候
我們教它聽話、不亂咬人
它樸實忠厚得連賊也分不清了
村莊那么寂靜
沒有聽到一聲犬吠
看家護院豈能倚仗一紙門神?
齜牙怒目的門神
阻擋怪獸進屋的門神
其實,我與世界和解已久
童年的夜晚太黑,也太大了
像一頭盲目的大象
我身體里只有一星燈火
風吹欲滅,以手護之
反而把我罩在更大的陰影里
那些被擋在想象之外的,被辜負的
除了月白風清和無名恐懼
還有常年住在家里的歡喜可愛的神靈
除? 塵
財神如窮人的貴客
順著往年的熟路來到村里
神仙不住廟
在家里享受人間煙火
人間還有大量撣不掉的塵埃
有雪只掃門前雪
有灰只掃一屋灰
我的老父親,這個拿雞毛撣子
從小沒有多大志向的小老頭
卻向遙遠的上海灘
貢獻了大哥和小弟兩名掃天下的清潔工
除? 夕
向夕光中飛駛的大巴車致敬
向從藍天中垂降故鄉的航班致敬
向村村通水泥路上的手扶拖拉機致敬
向樹上的鳥巢致敬
向掛在屋檐下瀝水的竹籃子里的白菜致敬
向跪在祖墳磕頭的人致敬
向穿著棉褲棉襖笨如企鵝的父母致敬
向漆黑的夜空致敬
向醉解紅包的人致敬
向今晚燃放鞭炮陪著無眼山河的人致敬
紅辣椒
從貧寒里走過來
還在強忍著瞬間迸發的嗆味
小時候我們穿得少
依賴一座火藥局熬過冬天
晚上剁碎的紅辣椒
拌在第二天的粥光里
不斷吐舌的大汗滿頭的童年
古老廢墟上種植的果樹
我們抱怨這樣的快樂
草木灰揉搓和熱油煎炸
寒冷中如烙鐵般通紅的意志
風
落葉顛覆了風的形象
風裝點了村莊的模樣
風解開衣帽
大堤上收集落葉的父親
寒冷中晃著一顆熱氣騰騰的頭顱
風在外面兜了一年
臘月又吹回故鄉
現在村里有一股咸腥的海風
有一股干燥的漠風
它們在村里打著旋
圍著祖墳轉、圍著灶臺轉、圍著父母轉
它們貼著地皮吹
噢,枯草多么敏銳
一百單八畝的被火燒過的枯草
被重新命名為“吹又生”
小? 年
我的想法簡單
再走一段小路,最好下著雪
臘月廿三趕到家里過小年
大巴車在村口卸下游子
又坐上摩的
一溜煙竄上筑巢的崗頭
殺年豬、做豆腐、磨年糕……
家家敞開的窗戶
飄出“八大碗”的香味
柴火遇見了鍋灶
鍋巴遇見了粉蒸肉
偷吃的少年遇見了監視的灶神
祭灶糖粘嘴又粘牙
天上人間都沉浸在喜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