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蓓蓓
近年來,在祥云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牢牢守護著文學的神圣陣地,堅持著文學的不滅信仰。他們兼具雙重身份,既是純粹的農民,又是堅韌的文學創作者。他們一手握犁、一手執筆,是讓夢想在筆尖上馳騁的農民作家。他們農忙種地,農閑創作,其文學創作的脈搏隨鄉村振興而跳動,涌現出以趙榮、山雨、張繼前、李可、李志發、楊建軍(吳奎南、席政和周平已去世)等為代表的農民作家群。他們閑時筆耕,忙時農耕,創作出一大批優秀的文學作品,他們以堅韌的創作態度、扎實的生活閱歷和獨具特色的寫作風格,默默地向社會傳達自己的聲音,成為盛開在高原鄉村間的文苑奇葩。
祥云縣農民作家群的文學創作以其蓬勃的發展態勢,逐漸引起了大理州乃至云南省文學界的關注。作為一名編輯,我十分關注祥云農民作家的動向,也經常能閱讀到他們的一些作品,這些作品植根泥土,充滿了鄉村的氣息,能看出他們的質樸和純粹。但是,當我讀到其中一位農民作家——張繼前的長篇小說《散金碎銀》《月亮宮》時,我驚訝了,因為這不是我熟悉和認識中的農民作家的作品,不同于描寫自己熟悉的鄉村和農事,這兩部長篇小說帶著極為濃重的想象的力量,且構思奇妙、布局龐雜、人物眾多、時空交錯、情節復雜,在形式上有著傳統小說的樣貌,但在敘述方式上別具敘述的耐心,又在內容上有著濃厚的歷史感和瑰麗的想象化,語言上獨具作家本人的個性化,很多句子考究且華麗,語言優美別具古韻。
一、布局龐雜、時空交錯的長篇小說
張繼前醉心于長篇小說的創作,他的作品多是大部頭的長篇小說,動輒就是幾十萬字,其中以《散金碎銀》最為重要,是張繼前歷時漫長,精心打造的長篇小說。我看過其不同的版本,在里面有作者不同的表達和展現,而瀏覽下來發現即使版本不同,小說也是一部人物眾多、時空交錯的作品,并且張繼前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深深地投射在小說中,用人物的口展現出作家的創作思想。小說透視官場、直露人心,以龐雜的人物關系和懸疑重重的故事情節描繪了一部世事無常、變化萬端的歷經時間長河的紛紜故事。
小說開頭以表姐刁一為引,“一生下地二遭劫難,三次易家四面楚歌,五更夢醒六親無靠,七歲逃荒八方兇險,回首她的人生就像九月的菊蕾在十月風霜的前面盛開艱難”。誰都沒見過表姐刁一是什么樣子,卻把她的經歷吹噓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有口頭流傳的民間故事、有白紙黑字的文學版本。其后筆鋒一轉,刁一的養母鰻鱺出現在讀者面前。一位美艷無比、背景復雜的人物形象如影隨形地驚艷著讀者的視覺,因此,張繼前讓小說本身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從小說的敘述口吻可以看出,“我”是隱性的第一人稱。可能整部小說想表達的是一段歷史,也是一部家史。張繼前首先用倒敘的手法將讀者的思緒帶入那段特殊時代,首先是刁一,然后是養母鰻鱺,章節的最后是祖母,這才是小說真正步入主旋律的開始。故事以刁一為引線,引出多年以前鳳凰巢村口的一陣槍響,外婆浮萍(米甸的山鄉奇才,女杰,慷慨捐資抗戰)和她的兩個貼身保鏢應聲倒地。滇軍軍事情報處聞訊震驚:這樣的人物都敢殺!為什么殺!兇手是誰?一系列的故事隨即展開,各方勢力紛紛滲入到祥云,來到米甸小鎮,就像書中人物所說:“米甸亂矣”。一場慘案將一段迷霧重重中的往事帶了出來,這里聚集了當地官員、滇軍情報處、軍統調查局以及共產黨等不同的勢力,在為了找出殺人兇手的過程中,將人心的多變、人性的險惡、官場的復雜以各種“曲徑通幽”“峰回路轉”“殊途同歸”的復雜情節交織呈現,將一個祖孫三代與大千世界的恩怨情仇波瀾壯闊地展現出來。
而長篇小說《月亮宮》是在《散金碎銀》之后的創作,充滿著極為瑰麗的想象,浪蕩作家賽雪芹出門想尋訪建在洱海邊的月亮宮卻迷途走失,被一女子帶到了紫氣氤氳的洞府,想把之前構思的文字重現布局,隨即展開了一段與神話傳說及其人物歷經幻想的風花雪月史詩。小說將天上人間、歷史傳說、神仙世人交織起來,通過充滿著想象力的洋洋灑灑幾十萬字,將張繼前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失落用想象和幻想的方式得以療慰。
二、傳統形式、個性化語言的小說呈現
我國古代的傳統小說,因與史相關聯,故而有其“信實”,可供史家采錄參考,又因其記事博采,無所不錄,所以又具有繁和雜的特點。這便是張繼前小說在內容上的特點,他的小說選擇的時間跨度大,人物此起彼伏極為眾多,眾多的情節交織,想要表現的內容多且龐雜。而傳統小說因其所記之事非談神即論怪,非舊事即異聞,非軼聞即瑣事,語言上就詼諧怪誕,想象豐富。張繼前的長篇小說《月亮宮》就是神人結合,天上人間的故事穿插,傳說和歷史結合。主人公賽雪芹本是天庭仙人,歷經幾世凡間生活,被其幾生幾世的妻子帶入仙境,在天庭中,太白一路說出他的故事及其在人間的經歷,而嫦娥也將與其再歷人世,隨即玄穹、女媧、太白、太上老君、二郎神等等的神仙紛紛登場,將虛幻的故事與現實中人、事或者幻想相結合,在風花雪月的背景下將古哀牢國的故事與嫦娥、吳剛、后羿等演繹出一番情的苦難,源于愛的深沉。
而在寫法和格式上,張繼前的小說也喜歡以傳統小說的形式創作,常有書外之音。如《散金碎銀》多次出現的農夫作家張繼前先生的《木槿花》和閑游作家虛而實先生《路男路女的路遇》兩書,也正是由于書中的記載將故事推動,將表姐刁一的形象渲染到極致。章回體小說原為中國古代長篇小說的一種外在敘述體式,其特點是將全書分為若干章節,稱為“回”或“節”。少則十幾回、幾十回,多則百余回。每回前用單句或兩句對偶的文字作標題,稱為“回目”,概括本回的故事內容。而張繼前的長篇小說《月亮宮》就完全采用章回體的小說格式,從第一回“人去樓空浪子絕跡山神廟詞寒酒冷閨秀淚濕天文書”到八十三回“藥味芬芳一度瘟疫隨風去國花凋零幾滴凄淚了衷腸”在格式上完全繼承了章回體小說的寫法,并以詩詞為引或者總結陳述,可以說在寫法上頗具傳統小說的特點。
不過在敘述方式上,張繼前不同于現在很多小說追求情節的曲折離奇和扣人心弦的導入,他在敘述方式上是慢慢切入的,顯得極為耐心,《散金碎銀》一開始推進很慢,他首先說的是表姐刁一的神秘,在神秘性上就渲染了幾個版本,從畫外音的書中描寫、從民間流傳的敘事版本說等慢慢切入才逐漸引出后面的故事情節,顯得平緩耐心,說明作者有著龐大的布局和宏觀的構思。而不同于傳統小說平鋪直敘的敘述方式,他在敘述中是跳躍的,語言也就呈現了一種跳躍,在《散金碎銀》中敘述場景轉換極快,人物思緒驟然切換,《散金碎銀》就像是張繼前的意識流,內心之河奔涌,每個分句都是其思緒的萬端。
但是他的語言卻極為考究和華麗,也許正是他一直堅守的文學夢想讓他的語言充滿著精致的雕琢感,他的語言是精巧細致的,比如《散金碎銀》里“我走出神話回歸自然的表姐刁一在經歷了凄風苦雨噩夢纏身的滄海巨變之后,以她千錘百煉爐火純青的巾幗魅力與我在我倆的母系家庭僥幸殘存的版圖經緯之間爭山奪水競芳斗艷的一幅幅旌纓閃爍裙擺迷離的壯觀畫面令我在丟關失地敗走麥城的逃亡路上襪落釵溜汗濕襟衫。”鋪陳的形容詞,以及極為絢麗的語言讓句子像作者的意識一樣一瀉千里,內心之河洶涌,但奇妙的是感覺還很連貫,似乎一口氣吐出來的。《散金碎銀》就是張繼前一部抑揚頓挫的華麗辭藻構建的波瀾壯闊的文學歷史。而在《月亮宮》里,他的語言文字又顯得精致優美并充滿著古韻,很多字句段落有著文言的特色,還特別喜歡以詩詞展現思想,所以整部小說有很多優美的詩詞呈現,如小說第一回中的“獨影空樓,望斷云路何求?滿桌勞傷,坐虛凳冷,冷卻君酒。是何緣由,天書駐奴案頭?月圓風急,君飛如鶴,焉能不愁。”非常優美且細致地寫出了阿喏對賽雪芹忽然消失的愁緒和思念,將文字的美麗和哀愁展現在《月亮宮》的一段段愛的深沉和情的苦難中。
三、克服困境、堅守文學創作的初心
創作《散金碎銀》的張繼前必然是一個充滿著歷史情懷的人,他在歷史的長河中,將家族興衰展現在安東和卓群為了尋找幼年失散的表姐刁一的過程中,表姐刁一只是牽引眾多人物的主線、書中描寫的篇幅大多是她的親人及親人們在各個時期難以消解的苦難和追求,在歷經了家園興衰、兵匪戰亂、生離死別的爭斗和廝殺后,從小說的側面展現了作者的理想和追求。而創作出《月亮宮》的張繼前也必然是一個有著瑰麗想象的詩意之人,一覺醒來進入化境,遇見各色神仙志怪,也算在想象中圓滿了自己瑰麗的夢,超越現實之上在幻境中對“寫出幾部有情有義的小說沒人看,吟出幾本豪放天性的詩詞沒人頌”的尷尬境遇進行療傷和安慰。
再說創作出這些長篇小說的農民作家張繼前是祥云縣禾甸鎮黃聯村箐門口人,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他發表的東西不多,但卻以多年心血形成了總計達百萬字的長篇小說《紅粉香塵》《散金碎銀》《月亮宮》等。作為一個以土地為生的農民,他一如祥云其他農民作家一樣面臨著諸多的困境,首先就是解決生存問題和追求文學創作,兩者幾乎是不可能同時很好兼顧的。要么一味偏執地追求文學創作,那就很可能致使家庭經濟陷入嚴重危機。要么放棄文學追求,全身心投入生產或進入務工大軍,離鄉背井,為家庭贏得更多經濟收入,改善家庭現狀。但目前,農村土地大面積的流轉,致使大部分農民務工難,近幾年由于疫情暴發及經濟下滑的現狀,務工難度不斷增加,而就醫、子女就學、物價高漲的現實已讓很多農民無力支撐。如果說農民作家要靠寫作,發表作品來維持家庭生計,那就難上加難,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從張繼前的經歷來看,他也曾為生計開過煤礦,但最終也沒有成功。可以說他的人生經歷曲折多樣,但他卻能在經歷了眾多的挫折和困境之后,(現實生活的窮困、書籍不能出版),仍能一如既往地堅守著純文學的理想。為此,他幾十年如一日創作長篇小說,在潦倒的環境中亦不改初衷,一直保持著對文學的熱愛,用奇幻的想象和瑰麗的辭藻持續地創作出這些承載著他思想和情感的長篇小說。因此,張繼前對文學的執著絕對是讓人肅然起敬的,他對文學理想的堅持也是讓人尊敬的。雖然就其重要的作品《散金碎銀》這部長篇小說而言,邏輯有些混亂,思維跳躍頻繁以及過于復雜的人物和龐雜的布局割裂了小說的可讀性和深刻性,但是對于一個幾十年如一日創作長篇小說,在貧困潦倒的環境中亦不改初衷的農民作家而言,雖然他發表的作品不算多,但卻不妨礙他在祥云農民作家群中所具有的力量。他多年來耗盡心血創作的共計百萬字的多部長篇小說,都是其內容豐富、風格獨特之作,語言上所具有的考究、華麗和優美,也昭示了他在小說創作中從內容到表現形式以及語言上的艱苦探索。長篇小說的創作是極為艱難的,特別是堅守著內心理想初心的純粹文學的創作是極為艱難的。為此,我們應為他虔誠堅守長篇小說創作和對自己思想堅韌表達的訴求懷著由衷的敬意。也許下一步,從復雜懸疑的情節迷霧中走出來,從天馬行空的想象中低頭看看腳下的泥土,創作一些真實可感、展現鄉村真實面貌,或多創作以故鄉米甸鄉風民情為背景的小說,在內涵上更進一步的挖掘,可能是其下一步文學創作的一條新路。
隨著農村現代化進程的不斷加快,文學在農村的頑強生存、農民對文學理想的堅持,也將為文學界注入新鮮血液,并激勵整個文學界對文學的信心。農民作家有低頭躬耕的經驗,也有抬頭看天的文學夢想,就如張繼前一樣,他有著純粹的文學初心和夢想,也在為之不斷努力,希望祥云的農民作家們慢慢積累,迎來美好的文學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