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瓦爾特·本雅明

趨向于實用的興趣是許多天生講故事者的特點。一個故事或明或暗地蘊含某些實用的東西。這實用有時可以是一個道德教訓,另一情形則是實用性咨詢,再一種則以諺語或格言呈現。無論哪種情形,講故事者是一個對讀者有所指教的人。如果“有所指教”今天聽起來顯得陳腐過時,那是因為經驗的可交流性每況愈下,結果是我們對己對人都無可奉告。說到底,指教與其說是對一個問題的回答,不如說是對一個剛剛鋪展的故事如何繼續演繹的建議。
長篇小說在現代初期的興起是講故事走向衰微的先兆。長篇小說與講故事的區別(在更窄的意義上與史詩的區別)在于它對書本的嚴重依賴。小說的廣泛傳播只有在印刷術發明后才有可能。史詩的財富,那可以口口相傳的東西,與構成小說基本內容的材料在性質上判然有別。散文的體式有神話、傳說,甚至中篇故事。
小說與所有這類文體的差異在于,它既不來自口語也不參與其中。這使小說與講故事尤其不同。講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親歷或道聽途說的經驗,然后把這種經驗轉化為聽故事人的經驗。小說家則閉門獨處,小說誕生于離群索居的個人。此人已不能通過列舉自身最深切的關懷來表達自己,他缺乏指教,對人亦無從教誨。寫小說意味著在人生的呈現中把不可言宣和交流之事推向極致。囿于生活之繁復豐盈而又要呈現這豐盈,小說顯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
小說人物的“生命意義”只有在死亡的一瞬才顯露。但一部小說的讀者確實是在尋找他能從中獲得生命意義的同類,因此,無論如何他必須事先得知他會分享這些人物的死亡經驗,若有必要的話是他們象征性的死亡——小說的結局,但更佳的是他們真實的死亡。人物怎么才能使一位讀者明白死亡在等待他們?一個確切的死亡,在一個確定的地點?這是個永葆讀者對小說事件濃烈興趣的疑問。
因此,小說富于意義,并不是因為它時常稍帶教誨,向我們描繪了某人的命運,而是因為此人的命運借助烈焰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吸引讀者去讀小說的是這么一個愿望:以讀到的某人的死來暖和自己寒冷的生命。
(來源:瓦爾特·本雅明著,張旭東、王斑譯,《啟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7月版)